北來福的牟寶,一月前突然得了頭疼病,疼起來的時候大呼小叫的,不停地用頭撞擊牆壁,似乎要把腦袋撞成兩半才舒服。老中醫給他換了幾次藥方了,終不見效,把北來福的劉太太急得大罵老中醫是個草包。幾天前家裏把牟寶送到了煙台醫院,請了一個專家診治。從專家臉上的表情看,牟寶是留不住了。從煙台返回莊園,牟寶每日撞牆的次數越來越多。撞牆的時候,幾個人都摁不住他。少太太懷裏抱著少爺牟衍生,站在遠處流著淚,開始想以後的日子該如何打發了。在她看來,眼前的牟寶跟死了沒什麼兩樣了。月新堂的喜宴,北來福的老爺牟宗天和劉太太都沒有去參加,隻派了二少爺牟旺帶著賀禮去了。牟旺雖然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卻不知道替爹娘分憂,在月新堂喝喜酒,竟喝醉了,被下人抬回了北來福。
薑振幗去月新堂吃酒,送去了一個玉石佛手做賀禮,是當年娘家送給她的陪嫁,很金貴的東西。李太太有些受用不住,一驚一炸地說:“呀呀呀,少奶奶真是出手大方!”
薑振幗笑一笑,說道:“這些東西,放在家裏也不會下崽。”
牟昌的婚事,讓月新堂又熱鬧起來了,老爺牟宗升和李太太的臉上,都掛了笑容,因此下人們說話也就輕鬆了很多,可以在院子裏聽到老媽子們說笑的聲音了。
但這種氣氛很快就結束了。牟昌婚後第三天,一家人正準備吃午飯,縣府的官兵手持長槍,把守在月新堂的大門外。一個矮胖的長官,氣勢洶洶地闖進了月新堂宅院,不等一院子的老少反應過來,就對驚慌中的牟宗升宣布:“鬱縣長有令,請你馬上去縣府麵見鬱縣長。”
牟宗升心裏一驚,新來的鬱縣長也要召見自己?是不是又要“富戶捐”?心裏恐懼著,臉上卻賠了笑,對那個矮胖子說:“長官請進屋坐,喝一杯喜酒,我兒子前天剛結婚。”矮胖子一揮手說道:“免了免了,鬱縣長正等著你哩,走吧牟會長。”
牟宗升說道:“鬱縣長剛來,可能不知道,我早就辭掉了會長職務,什麼事情也不管了。”
矮胖子有些不耐煩了,說道:“是不是會長我不管,反正鬱縣長就是要見你。”
牟宗升沒辦法,站起來跟著胖子走到大門外,一家人都擔心地跟在身後送他。到了門外,牟宗升發現自家的大門外,站著十幾個持槍的士兵,他的臉色就慘白了,故作鎮靜地問矮胖子:“這是幹什麼?你們來抓我呀?那我不走了,你們把我綁起來吧。”說著,站在那裏不肯走了。
矮胖子不客氣地說:“鬱縣長說了,要是牟會長自己不能走,就要我們把你抬進縣府!”
這句話充滿了殺氣,把跟在牟宗升身後的李太太和大少爺二少爺嚇了一跳,李太太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沒想到剛過門的新媳婦李桂芳倒很鎮靜,上前攔住了矮胖子問道:“你到底要把我公爹怎麼樣?他犯了什麼法,你們縣衙門來抓他?總得跟我們這些家人說清楚,哪能這麼不講理呀。要抓,那就把我們一起抓走!”
矮胖子一看這女子挺刁橫,擔心鬧騰起來誤了公事,於是態度緩和了說道:“你們就別問了,牟會長去了就知道了。我實話跟你們說吧,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就是沒理可講。”
矮胖子回頭又對牟宗升說:“你趕快跟我走,別不看火候,讓家裏人受牽累,惹惱了我,可別怪我不客氣!”
牟宗升知道拗不過衙門,隻能去縣衙見鬱縣長,當麵跟鬱縣長申訴。不過,他覺得自己作為棲霞的頭麵人物,被這麼多士兵押解著從大街上走,實在太難堪,於是悄悄對矮胖子說:“我又跑不了,就不要讓這麼多弟兄跟在後麵了。”
矮胖子明白了牟宗升的意思,就拍了拍自己身背的盒子槍,對那些士兵說:“你們前麵走吧,我陪牟會長就行了。”
牟宗升被衙門的官兵帶走後,李太太就和丫環小六去了日新堂,不多時其他幾位老爺太太也都過來了,問薑振幗該怎麼辦。薑振幗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辦法,隻能派出腿子在縣府門前打聽消息,等待事態的發展。
正如牟宗升預料的一樣,鬱縣長上任後發現縣衙庫銀嚴重短缺,衙門當差的薪金都發不下去了,讓牟宗升為衙門捐些銀元。牟宗升哭喪著臉說道:“鬱縣長你不知道呀,上半年我剛給衙門捐了三十萬現大洋。”
鬱縣長冷著臉說:“你那是捐給林縣長的,跟我鬱縣長沒關係。”
牟宗升就問:“這次要我捐多少?”
鬱縣長說:“最少也要跟上次一樣吧?你們給林縣長捐了三十萬,我也不多要,還是這個數,三十萬。”
牟宗升一聽,歎了口氣對鬱縣長說:“你就是殺了我,我也捐不出這麼多錢。”
“你們莊園六大家,清理一下庫底也湊夠這個數了,別給我裝窮。不掏錢,你這輩子就待在班房裏吧。”
“你想怎麼樣都行,就是沒有錢。”牟宗升來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不在乎地把頭扭到一邊了。這一次他打定了主意,就是蹲一輩子班房,也決不掏一塊大洋。這樣掏下去,祖宗留下的這點兒家業就掏空了,老婆孩子都要被餓死。
鬱縣長也不跟他廢話,讓衙役把他關進了黑屋裏。
進了黑屋子,他心裏倒覺得塌實了,覺得最壞的結果也就這樣了。當然,在黑暗裏坐久了,孤獨和哀傷就湧上心頭,他就在黑暗裏開始回想從前,想自己從父親那裏接手月新堂以來的作為,很為一些得意的歲月驕傲。想到最後,就情不自禁地哭了,覺得人生真是一場噩夢,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到這種地步。在棲霞這塊地盤上,除去縣太爺就是他這個商會會長了,曾經何等風光?現在自己就倒黴在這個“會長”的頭銜上。要說有錢,日新堂比月新堂胖多了,衙門每次卻偏偏把他當作領頭羊揪出來,就因為他曾經是商會會長,當那個狗屁會長幹啥?
他很少像今天這樣來認識自己。
消息很快送到了莊園。李太太得知老爺牟宗升又被扣押了,還要捐三十萬大洋領人,急得哇哇哭起來。
薑振幗長歎一聲,說道:“哭有什麼屁用?還是湊錢救人吧。”
這時候,各家的現大洋確實不多了,都不肯拿出來。大家擁擠在日新堂的客廳裏,唉聲歎氣,看當家的薑振幗,會有什麼辦法。牟宗昊竟然責怪薑振幗,說道:“當時就不該答應林縣長的條件,看他林縣長有什麼辦法。現在好了,走了林縣長,來了鬱縣長,衙門吃順了嘴,咬住我們牟家不放了。過個一年半載,再來個什麼鳥縣長,再捐三十萬。你日新堂能夠拿得出銀元,我們西來福可就捐個底朝天了!”
牟宗天揉了揉紅腫的眼睛,批評牟宗昊說話失了水準。“四哥你別跟侄兒媳婦這麼說話,她為咱們牟家,在衙門已經盡了力,受了委屈,你說這話就沒良心了!”他這些日子,夜裏為了看護牟寶撞牆,缺少了睡眠,眼睛紅腫著,總是用生了氣的樣子瞪眼看人,樣子就很可怕。
牟宗昊梗了梗脖子說:“上次捐現大洋的時候我就說過,我們應該抗捐,然後到濟南府告縣衙的狀。”
薑振幗不滿地說:“你懂法律四叔,你來當這個家,帶頭抗捐!”
牟宗昊翻了翻白眼:“當初可都是變著法兒爭著搶著要做掌門人。哦,現在時局亂了,這個家不好當了,就想撂挑子了?好事都讓你占全了!”
薑振幗眼窩裏的淚水忍不住湧出來。
牟宗騰也覺得牟宗昊的話,越說越離了譜兒,說道:“你也別把話說得這麼難聽,現在別扯其他的,你一家拿不出錢來,咱們莊園各家都遭殃。就這世道,你跟誰講理去?!”牟宗天聽了他這話,也點點頭,並且用眼睛去看薑振幗,給她送去了一些鼓勵。
薑振幗說道:“你們都先回去吧,讓我想想辦法。”
人走散了,薑振幗的身子就靠在了太師椅上,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到後來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日新堂的幾個老媽子都站在一邊,後來管家易同林和腿子也走來了,瞅著太師椅上的少奶奶,都不吭氣。好半天,丫環梨花擔心少奶奶受了涼,就去房間裏拿來一條羊絨毛毯,輕輕地搭在少奶奶身上。
少奶奶就醒了。
周圍的奴才都低著頭,仿佛被霜打了的茄子。這個時候,無論是奴才還是主子,都有些人心惶惶,整個莊園被一種恐懼和哀傷的情緒圍困了,仿佛頭頂上的天即刻就要塌下來。薑振幗吃力地抬起眼皮,感覺頭痛惡心,但她知道自己這個莊園掌門人,到了關鍵時候應當支撐得住,於是對丫環和老媽子們說:“你們都站在這兒賣傻呀?該幹啥幹啥去,我跟管家有事情商量。”
眾人都退去了,隻有易同林站在那裏看著薑振幗,老臉上寫滿了忠實和擔憂。薑振幗就歎了一口氣,說道:“三十萬大洋呀管家,誰都不肯出了,咋辦?難道我們日新堂自己掏了?”
易同林低聲告訴少奶奶,說:“那五十萬假銀元已經製造好了,可以把假銀元捐給縣衙。”薑振幗想了想,搖頭說:“假銀元隻能用來應付過路的兵匪,他們就是識破了,也很難再回來。可衙門不行呀,若是讓縣太爺知道銀元是假的,我們莊園可就惹大麻煩了。”
易同林說:“別家不是不肯出現大洋了嗎?那就隻有一個辦法,用土地房屋作抵。”
薑振幗聽後,禁不住打了個冷顫,騰地站起來,甩手給了易同林一個嘴巴,罵道:“你這條老狗,你是想敗了我們牟家呀?!我們幾代祖宗耗盡心血,置下了這幾萬畝土地,是用來滋養我們子子孫孫的。抵出去,我們牟家的子孫日後依靠什麼生活?我這個掌門人死後怎麼去見祖宗?”
易同林站在薑振幗身邊,垂了頭一聲不吭。
薑振幗暴怒之後,突然抽泣起來。她知道除去用土地和房屋作抵押這條路,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最後,她對默立的易同林說道:“去辦吧。”
易同林猶豫了一下,歎口氣走出去了。薑振幗隨即打發腿子去把幾位老爺太太找來商量,三十萬大洋,就用兩千畝良田和一千間房子作抵了。
牟宗升從班房裏放出來,薑振幗和莊園的幾個老爺在月新堂等候著他。見他走進堂屋,薑振幗就說:“二叔回來了,受委屈了。”旁邊的牟宗昊和牟宗騰,隻是看了看他,卻無話。牟宗升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放出來的,於是很硬氣地說道:“衙門不放我,就養活我一輩子。哼,媽的王八蛋,還想讓我們捐三十萬,捐他媽的屁,我就是死在大牢裏,也不會簽字畫押的!”
他說完話,見幾個人都不吭氣,目光也並不落在他身上,感到有些蹊蹺,又說:“咦,你們蔫不唧的,遭霜打了?”
李太太終於忍不住,把真相告訴了牟宗升。
牟宗升聽說莊園是用土地和房子作抵,才保釋他出來的,氣得在屋裏呼天搶地叫喚,兩條腿不停地蹦跳,仍舊不能發泄心中的怨憤,就把客廳櫃子上的一些器皿之類的東西,稀裏嘩啦摔在地上,破口大罵李太太混賬透頂。“你死去,快死去,你把祖宗的家業敗毀光了,還活著幹啥?!”罵完了,他跺跺腳,就要返回衙門,去把契約要回來,自己還去蹲班房。李太太急忙拽住他的胳膊,卻被牟宗升甩手給了兩個嘴巴,李太太就倒在地上撒潑地哭了。
牟宗升暴跳的樣子,把家人嚇傻了。他衝出院子,誰都不敢上前阻攔。沉默半天的薑振幗,突然高聲喊道:“二叔,你要是去衙門吵鬧,那好,我們莊園的妻兒老小都陪你去,咱們幹脆一起死到衙門裏!”說著,薑振幗就招呼身邊的老爺太太,“走呀,咱們都去,死光了清靜!”一夥人跟在牟宗升後麵朝外走去。這陣勢一下子把牟宗升弄蒙了,他就回頭看著大家說:“你們要幹什麼?都給我回去,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