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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牟宗升離開莊園大半天,最初誰都沒有意識到什麼。到了晚飯的時候,月新堂的李太太才納悶地對身邊的丫環說:“老爺去縣衙吃酒席,難道還要吃兩頓嗎?”丫環小六就擔心地說:“老爺不會有什麼事情吧?”

李太太瞪了小六一眼,嫌小六多嘴,說:“老爺能有什麼事情?你放心好了,今夜老爺還會回來睡覺的。”說到睡覺,小六的臉就紅了。因為大多數夜晚,是她陪在老爺身邊。她心裏挺內疚的,覺得很對不起李太太,可老爺就是喜歡把自己留在屋內,她做丫環的敢不從嗎?

兩個人說話的當兒,外麵的腿子來報,說縣府的一個衙役要見李太太。小六當即驚得脫口說道:“老爺肯定有事了!”

李太太的臉色也驟然變了。老爺吃酒宴沒回來,衙役卻又來了,看樣子不像好事情,於是慌慌地走出臥室,到了會客大堂見衙役。當得知老爺因為拒交“富戶捐”被衙門關押了,她的淚水就流出來,對衙役說道:“我們月新堂對縣衙門曆來不薄,新來的縣太爺咋能這樣不講理呢?”

衙役說道:“我隻是奉旨通報來的,太太趕快拿了現大洋領人去吧,耽擱久了,怕牟會長經受不住那種苦。”

衙役離去後,李太太就跟大少爺牟昌和自己的管家李連田商量,如何拿了大洋去領人。大少爺牟昌當時就急了,對李太太說道:“一百萬現大洋?你以為是從地裏刨地瓜呀?上哪兒弄這麼多錢?”

管家也說:“縣衙的獅子口張得太大了,月新堂承受不住呀。”

“沒這麼多大洋,他們願意扣押我爹,就讓他們扣押好了!”牟昌說完,幹脆一甩手走了。

李太太生氣地瞪了一眼牟昌的背影,說道:“你連自己的爹都不要了?沒有你爹,還有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多少錢都要把你爹領出來!”

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準確地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丫環小六在一邊急得直張嘴,想催促大家趕快想辦法,可就是不敢說話。到後來,李太太發現了,就顧不了那麼多的規矩,說道:“小六,你要說啥話?有啥好辦法快說出來!”

小六這才說道:“縣府敲詐的富戶捐,按說不該由月新堂一家來付,要捐的是整個莊園。隻不過我們老爺是商會會長,就讓我們老爺出頭露麵了。這事要跟其他老爺一起商量,最好讓日新堂少奶奶出來應付。少奶奶是掌門人,心裏主意也多。”

小六這麼一說,管家李連田禁不住“哦”了一聲。李太太也覺得很有道理,當即帶著丫環小六去了日新堂。

少奶奶薑振幗正在大堂內給管家易同林交代事情,讓他抓緊製造一批假銀元。薑振幗已經預感到了時局的動蕩,今後兵匪騷擾莊園的事情會經常發生,不管哪路人馬來了,都要打點他們一些銀錢,這樣下去恐怕很難應付,於是就想到製造一批假銀元備用。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堂屋的大門關得緊緊的,還把丫環梨花打發到了門外守候。

梨花看到李太太和丫環小六急匆匆走來,趕忙上前阻攔,笑了說:“太太什麼事呀?走得這麼急。”

李太太說道:“你們家少奶奶呢?”

說著,人已經走到了堂屋門前,要去推門。梨花忙說:“我們少奶奶在屋裏跟管家商量事呢,奶奶你看今年的迎春花怪不怪,這個時候了才開花。”

李太太不理會梨花,徑直推開了門。薑振幗和管家易同林沒想到會有人突然闖進來,他們的表情就顯得有些吃驚,愣在那裏。李太太就說道:“少奶奶,你二叔被衙門扣押了,你趕快想個法子!”薑振幗這才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易同林,說道:“你出去吧。”

薑振幗仔細地聽李太太說了牟宗升的遭難,也感到意外,沒想到新來的林縣長這麼霸道。她對李太太說:“騎到我們頭上屙屎了,我這就去縣衙門走一趟,拜會這個林縣長。”李太太原以為需要費很多口舌才能請動少奶奶,卻沒想到少奶奶這麼主動。其實薑振幗心裏明白,這“富戶捐”並不是隻拿牟宗升開刀,莊園內的各家,誰也逃脫不掉。日新堂在牟氏家族中是首富,外麵的人都知道,別家挨一刀,日新堂要挨兩刀。表麵上她是去搭救牟宗升,實際上是要擋住伸向自己口袋的黑手。

離開莊園的時候,薑振幗去見了牟宗昊、牟宗騰和牟宗天三位叔叔,說她這次去如果跟林縣長鬧僵了,也就回不來了,今後日新堂的事情,就要靠幾位叔叔照應。牟家恐怕今後的日子會更艱難,幾位叔叔一定要齊心協力,保住祖宗留下的這份家業。“各位叔叔現在就籌措大洋,恐怕一個子兒不出是不行了,我豁出性命跟縣太爺理論,盡量少掏一點兒。”她說得有些傷感,自己的確不知道這個林縣長,能不能給她麵子。

幾位老爺被他們掌門人的話感動了。

牟宗昊就很氣憤,搬弄出了他學過的法律,證實林縣長的做法嚴重違法,說道:“我跟少奶奶一起去,問問這個狗縣長還要不要王法了?”

牟宗騰斜睨了牟宗昊一眼,嘲弄地說:“你就別顯擺你學的法律了。縣太爺要是害怕法律,就不會這麼幹了。這世道呀,沒規矩了。”

牟宗天故意激牟宗騰的將,說道:“對,老四你懂法律,你陪著少奶奶去縣府,不要在家裏耍嘴皮子,窩裏橫,你去跟縣長理論!”

薑振幗知道幾個老爺隻是打嘴仗,到了這個時候誰都不會出頭露麵的,就說:“你們都不用陪我去,我一個女人家,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了。”

她把自己上下收拾了一番,帶著丫環梨花去了縣府。

這個時候,林縣長也正需要一個像薑振幗這樣的人出來調和事情。牟宗升被關在黑屋內,死活不肯答應出錢,總不能一直關下去吧?因此看到薑振幗來到縣府,林縣長心裏就塌實了,還算客氣地接待了她。薑振幗婉轉地告訴林縣長,莊園與過去曆任縣太爺都有交往,已經給了縣衙很多捐助了,希望林縣長手下留情,不要過分難為莊園。

林縣長說道:“不是我要跟你們牟家過不去,是劉珍年軍長的指令,我這個小縣官窄窄的肩膀,能抗得住嗎?我想請你勸勸牟會長,不要太死心眼了,這年月混過一天是一天。我得罪了劉軍長,這縣太爺也就做不成了,你們得罪了劉軍長呢,恐怕好日子也就過完了。”

薑振幗為難地說:“一百萬大洋,這數目太大了呀!”

林縣長笑了笑說:“一百萬對你們莊園來說,也不是個大數目。”

薑振幗說:“林縣長高看我們了,我們真的拿不出這麼多。如果幾萬大洋,還是可以湊一湊的。”

林縣長的臉色就變了,說:“要是幾萬大洋,我也沒必要費這麼大周折。你就不要跟我纏磨了,這個數目,你們莊園能掏出來。要是成心跟我作對,可別怪我不客氣。”

薑振幗心裏一沉,知道這個林縣長不像過去幾個縣太爺那麼容易對付,於是就說,“既然林縣長這麼不講情麵,那就算了。”她把目光從林縣長那裏移開,看著身邊的丫環梨花說:“你回去吧,告訴一大家子都別等我了,我回不去了,恐怕要死在縣衙了。”

梨花站在那裏不走,怯怯地看著薑振幗,眼裏含了淚水。薑振幗就生氣地罵道:“小奴才,你耳朵聾了?!”

梨花擦了一把淚水,慌張地離去了。

林縣長有些愣了,看著薑振幗問:“這麼說,你是要跟本縣長抗拒到底了?”

薑振幗說:“不是我要抗拒,是我們確實拿不出這麼多錢,隻好請林縣長放了我二叔,我是莊園主事的,把我扣押在衙門好了。”

林縣長擔心把事情搞僵了,弄不到錢,對劉珍年那裏無法交差,於是就緩和了語氣,答應把“富戶捐”減半,讓莊園六大家捐出五十萬大洋。薑振幗說,五十萬也拿不出來。林縣長就跟薑振幗討價還價,最後確定為三十萬大洋。

牟宗升被放了出來,跟著薑振幗一起回到了莊園。

雖然“富戶捐”從百萬大洋減到了三十萬,六大家子平均分攤了,但對每一家來說都不是個小數目。牟宗昊說他西來福拿不出銀元,主張抗捐到底,結果遭到了其他人的反對,無奈忍痛掏出了五萬大洋。

當三十萬現大洋拚湊齊了,放在月新堂的大廳時,牟宗升看著白花花的一堆銀元,突然撲上去抱頭痛哭,喊道:“祖宗呀,不是我們子孫無能,這世道實在變得太壞了……”

他這麼一哭,周圍的幾個太太也就哭起來,把薑振幗的眼圈也哭紅了。薑振幗就揮了揮手,對牟宗升說道:“別哭了二叔,趕快給衙門送去吧。”

牟宗升就帶著兩個奴才把現大洋送往縣府。牟家的老爺和太太都跟在身後,一直走到大門外,像發喪似的哭喊著,在蒙矓的淚水中送別了三十萬現大洋。

到了縣府,牟宗升把三十萬大洋點給了林縣長,然後憤恨地說:“從今兒起,我這個商會會長不當了,以後這個費那個費的,不要找我籌措了!”

林縣長看著白花花的銀元,心裏正後悔著,覺得如果再讓牟家捐出十萬塊,牟家恐怕也拿得出來。聽了牟宗升的話,林縣長就瞥了一眼牟宗升。冷笑說:“會長不當就萬事大吉了?想太平你就別當富戶人家才行,回去一把火燒了莊園!”

林縣長說話的口氣,似乎他眼前站著的已經不是聲名遠播、令人敬畏的大地主,而是一個普通佃戶,或者說是一頭已經失去了自我保護能力的老虎豹子,可以隨便從其身上擇取骨肉食之。這口氣,自然刺傷了牟宗升。他站在那裏看著林縣長,努力想透過憤恨的目光為自己挽回一些尊嚴,卻沒有達到預想的目的。林縣長嘲弄的目光始終壓製著他憤恨的目光,到後來他竟然有些站不住了,感覺自己的身子開始不停地晃動。他想挺直腰杆,也仍然沒有做到。他不明白,堂堂的牟二爺的腰杆,怎麼會突然間害了軟骨病,堅挺不住了?

他狼狽地走出了衙門,丟魂落魄地爬上了馬背。沿著大街走出了很遠,他仍覺得身後有個影子追逐他,於是虛虛地回頭看,卻看不到什麼異樣,但轉過頭走路的時候,那影子又上來了。他就有些奇怪,自己怎麼大白天怕起鬼來了?當他再次回頭看時,不經意間看到身後衙門的大門,竟像一張深不見底的大嘴對他張著。

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牟宗升辭去商會會長的職務閉門不出,每日偷偷地抽兩口大煙麻木自己,隔三差五地把丫環小六留在自己臥室過夜,呼天呼地雲雨一場,看起來日子倒也過得清靜。其實他心裏卻苦悶著,閉上眼睛就看到被縣衙敲詐去的一堆白花花的銀元,心肝尖尖就禁不住抽搐著疼,額上也便泛起了細碎的汗珠。他心裏喊叫,自己辛辛苦苦節儉了幾十年,照這樣折騰下去,三兩年就傾家蕩產了,將來如何到陰曹地府裏去見祖宗!

心肝尖尖疼著的時候,他就苦苦地想,有什麼辦法能夠擺脫官府的敲詐?想到最後,還是想到林縣長的那句話,自己要清靜,就得把家產燒個精光。

燒個精光倒不如花個精光。他就想起了大少爺牟昌的婚事,覺得應當及早給牟昌成家。牟昌剛滿十九歲,過去有人給大少爺提及過本縣一戶姓李的小地主的女兒。那女子叫李桂芳,細高挑兒,長得很出眾。牟宗升卻沒有答應,要在方圓百裏內好好給兒子挑選一戶富家女子為妻。現在他不這樣想了,覺得兒子的婚事不宜久拖,早給他成了親,自己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到了秋後,月新堂就給大少爺完了親。這時候,任期剛一年的林縣長已經調走了,又新來了一個鬱縣長。當地人不知道外麵世界的變化,說如今的縣太爺,還不如地裏的一季莊稼。其實這兒縣太爺的輪換,都與外麵政府衙門的更替連著呢。牟宗升害怕引起鬱縣長的注意,就把婚事辦得很低調,不敢像過去那麼張揚了。莊園內的老爺太太去月新堂喝喜酒,也不像從前那麼熱鬧,他們心裏都亂糟糟的,已經沒了那份閑情逸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