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年春上,薑振幗推廣她的試驗田並不順利。佃戶們習慣了過去的耕種方式,一時不好改變。更重要的是,佃戶們擔心試驗失敗了,一個季節的莊稼歉收,糧囤裏沒有存糧,一家老少的日子可就沒指望了。薑振幗就讓各個佃戶村的莊頭,跟佃戶們簽訂了協議,按照試驗田耕種的租地,如若歉收,日新堂不收一粒租子,並給一年口糧吃。
這樣的優惠政策,也還有一些佃戶心裏不塌實,隻是用一小部分薄田做實驗。薑振幗就派大把頭張臘八,帶了幾個長工去田裏巡視,把一些不肯間苗的穀子地收回來,還給一個頑固的佃戶封了門,這才勉強推廣下去。
日新堂的試驗田,搞得轟轟烈烈,莊園其他幾家老爺就覺得詫異,覺得一向聰明的少奶奶,折騰試驗田,一定有她的道理。但老爺們心裏也猶豫著,不敢盲目效仿,說道:“啥事情都要逞能,種地可不是女人生孩子,她不算是行家。”嘴上這樣說,心裏卻盤算,若是今年日新堂的佃戶們有了好收成,明年再跟著他們走也不遲。月新堂的二爺牟宗升就特別叮囑自家的大把頭,讓大把頭仔細盯著日新堂佃戶的莊稼長勢。
牟宗升的心思,過多地用在自己六十大壽的籌備中。到了五月,月新堂請來的南方繡女,終於繡完了一個“壽”字。這個大“壽”字高六尺,寬三尺,五步之外看上去是個“壽”字,走近看卻是兩枝葉茂花俏的牡丹。這兩枝牡丹用了六十種不同顏色的絲線,繡了十九枚綠葉和二十七朵姿態各異的牡丹花。六十種不同顏色的絲線象征了牟宗升走過的六十個色彩斑斕的春秋,十九枚綠葉和二十七朵牡丹花,代表了六十大壽的1927年。無論綠葉還是紅花,都逼真而又充滿了活力。
這幅“壽”字掛在了月新堂老爺樓的大堂正中,前來祝壽的各大商號的老板,觀賞了“壽”字,都稱讚是繡品中的絕品,覺得自己帶來的各種禮品實在微不足道了。
陶縣長並沒打算給牟宗升祝壽,但聽說了這幅繡品後,也禁不住來到月新堂,他要看看這幅被眾人稱奇的繡品有多麼嬌豔。陶縣長剛走到老爺樓的會客大廳前,迎麵就看到了光彩照人的“壽”字,自己禁不住快步走近,仔細端詳。果然是一幅難得的珍品。牟宗升站在陶縣長身邊好半天了,陶縣長似乎忘了他是來給牟宗升祝壽的,一直沒有給牟宗升作揖賀壽。
牟宗升就咳嗽了一聲,說道:“陶縣長光臨,月新堂蓬蓽生輝。”
陶縣長這才把目光從繡品上移開了,說道:“不敢當呀,牟會長堂室內已經光彩照人了,我也是來蹭一些喜氣的。”
薑振幗在客人休息室內,幫助李太太照料那些名流鄉紳的太太們。聽丫環小六來報,說陶縣長光臨,薑振幗就急忙朝會客大堂走去。她對春風得意的牟宗升有些不放心,怕他對陶縣長疏於禮節。可是,走到了客廳時,陶縣長卻已經離去了。薑振幗問牟宗升為什麼沒留住縣長中午喝酒,牟宗升說道:“留過,他擺縣長的譜兒,說公務在身,管他呢!”
薑振幗就冷了臉說:“二叔,以後這種事,還是要慎重一些。世道變了,我們得罪不起縣太爺呀。該彎腰時就彎腰,彎腰是為了保護脊梁骨不折斷。”
牟宗升仍舊不在意,說道:“怕他幹啥?他才能在我們這兒待幾年?棲霞縣城還是咱牟家的地盤兒。”
不等薑振幗再說話,牟宗升已經高聲笑著去迎接來客了。
這天來祝壽的客人四五百人,月新堂的五個四合院內都擺上了八仙桌,山珍海味應有盡有,讓各方名流鄉紳感受了月新堂的榮華富貴和一擲千金的氣魄。
牟宗升的六十大壽,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當然是那幅“壽”字,很多天後街麵上閑聚的人,還在讚歎“壽”字的精妙。
這幅“壽”字,卻並沒有給牟宗升帶來好運氣。就在他六十大壽的半個多月後,駐紮在煙台的土匪張福財,要途經棲霞去萊陽,派手下給他捎信,讓他這個商會會長做好接待準備。牟宗升覺得張福財這次過境,隻要讓他們吃飽喝足了,再送上一些大洋,也就應付過去了,隊伍對莊園並無威脅。
像往常一樣,牟宗升按照慣例動員了縣城的幾個大商號老板,籌集了大洋,準備為張福財的部隊接風洗塵。然而,張福財離開了煙台,一路傳來的都是他們橫行鄉裏、四處搶劫的消息。進入了棲霞境內,隊伍已經在鄉下小鎮搶劫了數家商行,現在正朝縣城方向奔來。在外麵替薑振幗打探消息的奴才,立即打馬來報。
薑振幗聽後,估計這些土匪對他們莊園也不會禮貌了,待在莊園裏就等於送死,忙召集幾位老爺商量,建議各家的老爺太太連夜出去躲藏。牟宗升聽了不以為然,他似乎要借這個機會,顯示一下商會會長的身份,於是故作平靜地說:“沒必要這麼害怕,有我在外麵應付呢。再說,各家都拖兒帶女的,躲到哪裏都不方便。”
北來福少爺牟寶的少太太秦氏,已經懷胎四個月了,躲起來很麻煩。所以劉太太很讚同牟宗升的說法,說道:“二哥說得對,我們一家十幾口子,能躲到哪兒去?二哥你趕快出去看看,我們等你的信兒。”東來福的趙太太信佛,死活不肯走;少爺牟銀瘋瘋癲癲;少太太欒燕懷中的孩子剛一歲多,所以欒燕也不願意東躲西藏的。牟財掌管著保衛團,平時很神氣,這會兒也不想說軟話,覺得保衛團憑借莊園高大的圍牆,足可以抵擋土匪的進攻。
薑振幗的建議遭到了大多數人的反對,她有些急了,說道:“你們都不走,我們日新堂可就自個兒走了!”
牟宗升把臉拉下來,說道:“少奶奶,我們莊園這麼多口人,東躲西藏不是個法子,躲到鄉下就安全了?相信我的,就留下來,我這就出去應付他們。”牟宗升特意稱呼薑振幗“少奶奶”,話語顯得很鄭重。
牟宗升說完,穿戴整齊出了門。
莊園裏的老爺太太對牟宗升抱了幻想,對莊園的保衛團寄予了希望,於是老老實實地在屋子裏等待牟宗升外麵的消息。薑振幗知道土匪張福財不會給牟宗升多大臉麵的,但到了這個時候,她也不能丟下大家不管,自己一個人逃走。她隻好挨門挨戶去動員,讓各家把值錢的財物藏匿好,把一些事情提前交代給管家們,並讓老爺太太們都打扮成了普通的佃戶模樣,做好出逃的準備。
因為東來福的欒燕和北來福的少太太秦氏行動不便,薑振幗苦口婆心地勸她們先走一步,說道:“要是一切平安無事,那更好,把你們接回來就行了。但萬一不是這個樣子,那麼你們要走就來不及了。”
還好,欒燕和秦氏都接受了薑振幗的勸告,在夜幕裏動身去了鄉下。
對於日新堂,薑振幗做了周密的安排,把賬房先生、大把頭和幾個傭人喊到身邊,告訴他們說,今後無論遇到什麼特殊情況,如果她不在日新堂,所有的事情由管家易同林定奪。“不聽你指派的,該咋處罰他們,你自己看著辦。”這個時候,薑振幗真正讓大管家,成為日新堂名副其實的二主子了。她叮囑易同林說:“管家你記住,留守在宅院裏,不管我出去多少天,隻要你的老命還在,就不能讓日新堂破碎了!”
易同林跪在薑振幗麵前說道:“老奴早就把自己的命交給日新堂了,請少奶奶放心躲避出去。”
薑振幗點了點頭,又對把頭張臘八說:“臘八,你馬上把老太太和小少爺、少姑奶奶送到石頭崖村的莊頭家裏,不能出半點差錯。”
張臘八就帶著魯太太和牟衍堃、牟衍淑,還有一位老媽子,從後門溜出了莊園。月亮雖不十分皎潔,卻也能模糊地分辨出腳下的溝坎。張臘八先是一個人走到後麵的那片菜地探路。過去那些依賴莊園放飯的乞丐,這些日子嗅出了異樣,一個個不見了蹤影。菜地邊茅棚子裏的那個乞丐杠子死後,他的老婆也帶著女兒走了,茅棚就空了,夜裏四處遊蕩的野狗走累了,就會臥進茅棚內歇息。這時候,茅棚裏的野狗聽到了莊園後門的動靜,就朝張臘八狂叫起來。張臘八蹲下去窩了好半天,直到狗叫聲停住,四周恢複了寂靜,他這才帶領小少爺等人繞開了古鎮都,奔遠處的山路去了。
小少爺一行人離去後,薑振幗和丫環梨花也準備好了出逃的衣物,讓潘馬夫備好了騾馬馱轎,在日新堂的後門等候。
各家宅院都設有後門,就是用來防備不測的。後門不大,是用整塊的石板做成的,設在圍牆的拐角處,從外麵看去跟圍牆合為一體。不是莊園內的知情人,很少有人知道那是一道活門。這個晚上,各家都把平時頂住後門的石柱子挪開了,派了奴才專門看守在旁邊,探聽外麵的動靜。
牟宗升進了縣城,正要去尋找張福財,卻遇到了一個店鋪老板,一把拉住了他問:“牟會長你去哪裏?”
牟宗升端著架子,說要去見土匪頭子張福財。店鋪老板就慌忙說道:“見不得,你趕快躲起來吧。”
牟宗升不滿地說:“我躲起來?誰去替你們說話?我這個會長就是要保護你們各位的商鋪不遭搶劫。”
店鋪老板苦笑了,說道:“牟會長還不知道吧?我聽說張福財要讓莊園給隊伍捐出二十萬大洋的軍費,要抓你去當人質哩。”
牟宗升一聽慌了,掉轉馬頭跑回莊園。各家就亂了套,紛紛從後門逃走。就連負責保衛團的牟財,也把身上背的短槍摘下來,藏在腰間,裝扮成了一個長工的模樣,護送著父親牟宗騰和母親王太太,躲到鄉下去了。
薑振幗是最後一個離開莊園的。她擔心土匪攻進了莊園後,發現老爺太太們從後門逃走,派兵追趕,於是離開莊園的時候,命令保衛團在大門口堅守,盡量拖延時間。保衛團的張隊長在國民黨隊伍裏經受了不少大戰,有一些作戰的經驗。他把大門閂好後,在裏麵用圓木頂住,然後把三十多個兵分派到圍牆的幾個重要地方,踩了木梯,把槍架在了牆頭上。一切安排停當,張隊長背著手,信心十足地檢查防禦工事。一個膽怯的保衛團隊員,看到他這副鎮靜的模樣,就問:“隊長,你說土匪打不進來?”
張隊長就不屑一顧地說:“莊園就像一個城堡,土匪們想攻進來,能累死他們。”
膽怯的隊員咧嘴笑了笑,也說:“累死這些孫子!”
土匪張福財的隊伍趕過來,看到莊園的大門緊閉了,十幾個土匪兵就架著木樁,用力撞擊大門。但莊園的大門太厚重,幾十個人輪番撞擊,卻絲毫無損。張福財就命令匪兵搭了人梯越牆,事先埋伏的保衛團開槍射擊,打死了兩個匪兵。張福財急了眼,命令匪兵朝院內丟手雷,就有一片片火光從院內升起來。手雷的威力很大,把院內保衛團的隊員嚇傻了眼,紛紛逃散了。匪兵衝進了大院內,把張隊長和幾個頑抗的隊員砍了腦袋,掛在莊園大門外的樹上。
成立了一年多的莊園保衛團,就這樣消失了。
張福財在院內搜尋了半天,隻找到了閉目念佛的趙太太和她的瘋癲兒子牟銀,心裏惱怒,問牟銀:“人呢?牟宗升那個王八蛋跑到哪裏去了?”
瘋癲的牟銀笑了說:“飛了,飛上天了。”
張福財喊道:“來人,把他綁了!”
東來福的下人跑到張福財麵前解釋,說:“我們的少爺有精神病,請長官饒命。”
張福財狠狠地說:“有精神病嗎?那活著幹啥?丟進井裏。”
匪兵們把趙太太和牟銀綁起來,丟進院內的水井裏。牟銀被丟進水井裏的時候,依舊嬉笑著。趙太太卻是兩眼微微閉著,口中念念有詞。下人們聽到深深的水井下,傳出了兩聲沉悶的響聲,母子兩個從此就占據了這口水井。
張福財在莊園內沒有搜尋到多少金銀財寶,非常懊惱,下令封鎖了棲霞城,發誓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牟宗升,說:“抓住牟宗升,我活剝了他的皮!”
在張福財看來,莊園的老爺太太們一定躲進了城裏的什麼地方。他沒有想到這些過慣了奢侈生活的老爺太太們,會藏到鄉下佃戶的破屋子內。
薑振幗和丫環梨花在潘馬夫的照應下,朝石頭崖村逃去。走出古鎮都不遠,就聽到了莊園那邊傳來了槍彈聲,知道莊園的保衛團已經跟土匪交火了。但是槍聲一會兒就消失了,繼之而來的是幾聲狗叫。她不由得站住了,回頭朝莊園方向瞥了一眼,知道此時的莊園,狼藉一片了。
石頭崖村雖然隻有十幾戶人家,但都是她的老佃戶,對她忠心耿耿。村子又在深山裏,後麵就是日新堂的百畝山林,有個風吹草動的,可以逃到山林裏躲藏。
莊頭做夢也沒想到,少奶奶會在深更半夜突然來到自己家裏。他驚喜萬分,覺得天賜良機,讓他能為少奶奶效勞,於是想盡了辦法安排少奶奶的吃和住。但他再折騰,也無法達到日新堂的生活條件。鄉下人沒有蚊帳,晚上對付蚊子,都是用點燃的艾蒿。薑振幗受不了這種煙熏火燎的滋味,整夜裏咳嗽。
過了兩天,薑振幗的眼睛開始紅腫,實在堅持不住了,就打發潘馬夫在一個深夜回到日新堂取蚊帳,取一些生活必需品,也順便探聽一下莊園的消息。她叮囑潘馬夫一定要小心謹慎,回來的時候不要被人跟蹤了,說:“問問那幾家的老爺太太,都在哪一個村子裏落腳了。”
潘馬夫記住了少奶奶的叮囑,就趁了夜色返回日新堂。他心裏惦記的是自己的婆娘紅鴦,不知道紅鴦跟隨西來福的陳太太躲藏到哪裏了,躲藏的地方是否安全。他跟紅鴦成了親,其實在一起的時光並不多。白天他們都為各自的主子忙碌著。到了夜裏,紅鴦常常因為侍奉陳太太,就留宿在西來福老爺樓裏。因此日新堂少奶奶在古鎮都劃撥給他們的房子,大多數的日子都空著。潘馬夫曾經跟紅鴦商量,讓她離開西來福,回家好好做他的婆娘,給他生兒育女。紅鴦答應了,隻是說剛剛成親就離開莊園,似乎有些不近人情,過個一兩年再跟陳太太提出來才好。
在月色下騎馬走路的潘馬夫,滿腦子都是紅鴦的影子,他有些想她了。眼前的月色,極容易讓他想到去年這個季節,自己跟紅鴦第一次走夜路的一些情景。山裏的風很涼爽,不急也不緩地把很遠處的花香送了過來。如果不是趕著回莊園去,他會下馬到路邊的草地上仰身躺了,陪著頭頂的半塊月亮說一會兒話。他心裏的話很多,卻極少說出來;而有些話要想說出來,也需要一個很適宜的氛圍,需要很悠閑的時光。一路上,他心裏拿定了主意,等到土匪張福財離開後,老爺太太們都回到了莊園,就讓紅鴦回家去。他一個人在日新堂當下人掙的工錢,也還能養家饣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