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間,三十幾裏的山路走完了,可以看到前麵古鎮都的燈光了。他下馬站住,想了想,把馬匹牽到一個小樹林內,拴在了樹上,一個人偷偷摸摸到了莊園前麵。
潘馬夫隱在莊園門前的黑暗處觀察了半天,沒有發現特別的動靜,這才試探著走到日新堂大門外,輕輕敲門。敲了半天,院內沒反應。他隻好轉到了日新堂的後門,又敲,就聽到裏麵傳出了沙啞的聲音,問道:“誰呀?”
潘馬夫聽出是管家易同林的聲音,心裏一陣驚喜,說道:“大管家,我是潘馬夫。”易同林也聽出了潘馬夫的聲音,忙命人打開後門。他把潘馬夫迎進去後的第一句話就問:“少奶奶可好?”
馬夫點頭,說:“少奶奶很好,就是不放心家裏,讓我回來瞧瞧。”這時候的管家易同林,在潘馬夫麵前完全沒有了管家的架子,看到潘馬夫就像看到了少奶奶一樣恭敬,老眼裏閃著淚花說道:“少奶奶沒事,老奴這就放心了,放心了……”
日新堂的下人聽說潘馬夫回來了,都跑到少爺樓來看望他,問少奶奶的一些情況,問小少爺可否習慣鄉下的生活。那些老媽子們難免要紅了眼睛,歎息一陣子,讓潘馬夫轉告少奶奶,請她在外麵放心,日新堂沒有遭到太大的毀壞,隻是被搶走了幾件珠寶。老媽子們纏住潘馬夫沒完沒了地說話,仿佛多年沒見了。易同林就粗著嗓子對她們說:“快去準備少奶奶需要的東西,說起話來,就沒個邊兒了!”
老媽子就去按照少奶奶開具的單子準備物品了。小灶的傭人還忙著給少奶奶燉了海參和銀耳湯,用瓦罐盛好,一定讓潘馬夫帶給少奶奶。
潘馬夫從易同林那裏,得知了另外幾家的藏身之地,也知道了紅鴦還好,於是取了要取的一切物品,趕回去報告給少奶奶。
薑振幗一直沒睡,等待潘馬夫的消息。聽說潘馬夫回來了,她就忙讓身邊的梨花燃亮了燈,讓潘馬夫進屋說話。她聽說趙太太和牟銀被活活扔進了水井裏,歎息著對身邊的丫環梨花說:“你看,我們要是不走,還不一樣要被扔進水井裏?說不定還要淒慘。”
一邊的老媽子就說:“像梨花這些俊俏的丫環,更要遭殃了……”
梨花明白老媽子說的“遭殃”是哪一種,於是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薑振幗,問道:“少奶奶,我們在這兒保險嗎?”
薑振幗微微搖頭。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月色裏,想著眼下的局勢。張福財的隊伍在城內駐紮了,發誓要抓住牟宗升,讓莊園包管他們三年的軍費。牟家這麼多人躲在鄉下,驢吼馬叫的,動靜很大,長久待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日新堂一家老少雖然是在半夜裏悄悄住進石頭崖村莊頭家裏的,但是第二天,村子裏的佃戶看到莊頭家門前那匹黑亮的高頭大馬,就知道日新堂的主人來到了石頭崖,經常有人在莊頭門前朝院子裏張望。這樣下去,萬一走漏了風聲,恐怕遭殃的就不是丫環,而是她這個少奶奶了。最重要的是,她身邊帶著日新堂的獨苗牟衍堃,無論想什麼辦法,也要讓牟衍堃轉移到一個最安全的地方。想來想去,她決定讓潘馬夫護送一家老少去煙台避難,留下腿子大牛去通告另外幾家的老爺。
在土匪張福財的嚴密封鎖下,莊園內的六大家幾經周折,都先後逃到了煙台,東一個西一個地租賃了房子。牟宗升在煙台朝陽街,欒燕在西沙旺,牟宗昊在順昌路,牟宗騰在大馬路春德胡同,牟宗天在虹口路。後來,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打聽到了各自的落腳處。
薑振幗尋找到了最安全的地方。她在風景秀麗的煙台山,與一家挪威外僑合租了一幢兩層的洋式樓房。挪威人住在樓下,薑振幗一家人住在樓上,推開後窗,就可以看到碧波蕩漾的大海。租金當然是煙台最昂貴的了。因為人多房間少,魯太太就隻能和隨身照料她的老媽子住在一個屋子。天氣雖熱,魯太太卻仍舊像在莊園時那樣,極少出屋。住在一棟樓的挪威人,就不曾見到魯太太,以為這家裏的主人,隻有薑振幗一人。
這家的女主人姓宋,人稱宋太太,碧眼金發,性情開朗,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很快就與薑振幗熟悉了。盡管薑振幗是一方的土財主,有一個好臉蛋和好身材,渾身披金戴銀的,但跟宋太太在一起,就顯出了她的土氣。
宋太太完全是西方的生活方式。她得知了薑振幗的身份後,就勸薑振幗不要經營土地了,說經營土地的利潤太低,而且旱澇不保。最初,薑振幗對宋太太的話,並沒有放在心上,隻是聽聽而已。她想宋太太是外國佬,自己怎麼能跟外國佬一樣生活呢?就說吃東西吧,宋太太那裏的名堂太多,一切都從營養學和衛生角度出發,似乎並不管食物味道。青菜都是生吃,說煮熟了就沒營養了,最要命的是吃活魚,讓薑振幗看了就惡心。
宋太太從事商貿事業,白天要去上班,下班後就邀請薑振幗坐在花園的藤椅上喝茶,讓薑振幗給她講一些莊園的故事,說鄉下的趣事,常常笑得前仰後合。有時候,宋太太就穿著一條短褲,上身的胸前扣了乳罩,躺在花園的草坪上跟薑振幗聊天。到後來,宋太太也動員薑振幗脫去多餘的衣物,享受陽光浴。薑振幗隻是笑笑,說自己害怕太陽曬壞了皮膚,其實她是不習慣袒胸露臂的。
住在樓上的小少爺牟衍堃,經常站在窗口看宋太太的身體。被薑振幗發現後,狠狠地罵了一通。牟衍堃雖然遭了罵,卻仍不改悔。他畢竟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了,身體的一些部位正發生著革命,而薑振幗對他管教得又極為嚴格,到了煙台後,把他禁閉在房間裏讀書,還特意派人回莊園去,把私塾的牟先生接到了煙台,繼續教授牟衍堃讀書。那番苦心就連牟先生都被感動了。牟衍堃到了煙台,在私塾陪讀的易穀雨,就去了日新堂的賬房,跟著爺爺易同林做起了賬房先生,也成了日新堂的小奴才了。沒有易穀雨在身邊,牟衍堃就更孤單了。憋悶的時候,他也隻能打開窗戶,看看遠處大海裏的船桅和海鷗。能夠看到宋太太半裸的身體,對他來說就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了。
薑振幗雖然心裏羨慕著快樂的宋太太,但嘴上卻對丫環梨花說:“你看看,外國人有啥比我們好的?吃生魚,露屁股,這就是外國人。”
一天晚上,宋太太邀請薑振幗去戲院看戲。薑振幗長這麼大,其實還沒有進過正經的戲院,對看戲並沒有興趣。但宋太太說已經預訂了包廂,薑振幗拒絕了似乎不太禮貌,於是就跟著宋太太坐上一輛豪華轎車,去了戲院。薑振幗仍舊是在莊園生活的那副做派,隨身帶著自己的丫環梨花。但到了戲院後,她就後悔自己不該把梨花帶來。宋太太預訂的包廂,是最好的位置,周圍都是煙台的社會名流,薑振幗的樣子就顯得有些呆傻,一舉一動都模仿宋太太的姿勢。丫環梨花就更可笑了,一身鄉下人的打扮,招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在這些目光的注視下,梨花憋了一泡尿卻找不到廁所,竟然尿濕了褲子。
那晚上的戲,薑振幗沒有看出什麼名堂,腦子裏亂七八糟想著心思。回到家裏,她就對梨花說:“咱們真是鄉下人,進了大城市成了睜眼瞎子呀!”
薑振幗似乎為了彌補自己的不足,第二天就找來了裁縫,給自己定做了兩身高檔的衣服,也給梨花定做了一身。然後,她也學著宋太太的樣子,在戲院預訂了包廂,帶著梨花去看戲,一連看了四五天,慢慢地就找到了感覺,看戲也看出了味道。再後來,她就常常預訂了包廂,反過來邀請宋太太看戲了。
出入戲院包廂的,大多是成雙成對的男女,讓薑振幗看了,心中生出了羨慕和妒忌。一天傍晚,她和丫環梨花又要去戲院,走到樓下的花園裏,遠遠看到牟先生正在散步。牟先生畢竟在北平讀了幾年書,見多識廣,就連走路的姿態,也頗有上層人的優雅。薑振幗就站住了,看著牟先生愣了片刻,對梨花說:“你去聽戲,活受罪,就別陪我了,回樓上照看好小少爺。他要是跑到了大街上閑逛,我回來打你棍子!”
梨花一看薑振幗的目光就明白了,笑了說:“太好了少奶奶,我真是看夠戲了,要不要我過去把牟先生喊過來?”
薑振幗一聽梨花的話,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了,就對梨花瞪眼罵道:“死奴才,我叫牟先生做啥?”丫環看透了主子的心思,不是奇怪的事情。這些奴才們跟主子相處的時間久了,主子身上有什麼氣味,她們都聞得出來。罵過了梨花後,薑振幗就又說:“讓他陪我看戲去!”
梨花就跑過去告訴牟先生,少奶奶讓他去看戲。牟先生似乎不相信,朝前麵的少奶奶看去,看到穿了旗袍的少奶奶站在下山的路口上不動,身子背向他的目光,好像在等待什麼。他猶豫了一下,就朝前走去。
不等牟先生走到身邊,薑振幗就轉過頭來看著他,冷了臉說道:“我以為請不動牟先生呢,好磨蹭呀,不情願去?”
牟先生忙說:“少奶奶抬舉我了,我不知道陪少奶奶去看戲合不合適?”
薑振幗眼睛一瞪,說道:“怎麼不合適?你以為我讓你看戲去的?我一個人夜裏出去不安全,讓你來當打狗棍用的!”
這樣說著,她已經朝前走了。從煙台山走下去,還有很長的路,她約好的轎車就在前麵等她。
一路上,兩個人沒有找到可以說的話,也就隻好在車裏沉默著。到了戲院,情形就變了,那裏的氛圍一下子把薑振幗的身體烘熱了。她走進包廂的時候,就把牟先生的手臂拽過去了。牟先生並沒有顯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他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於是也很自然地把手臂給了少奶奶作道具。他們兩個很快被很多人的目光包圍了。
牟先生的穩健和大方,讓薑振幗感到滿意,但同時她的心裏卻又詫異,想:他應該有一些受寵若驚的神色呀?他怎麼連一點兒慌張都沒有?他把自己放到什麼位置上了?
薑振幗坐進包廂後,周圍的目光並沒有放過她,她就想做出輕鬆的樣子,於是找了話跟牟先生說,問道:“牟先生過去到戲院看過戲?”
牟先生說道:“在濟南在北平都看過,不過不是在這樣豪華的包廂裏。”
薑振幗笑了笑,說道:“牟先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了,我不明白如今為啥這麼鬱悶,活得小裏小氣的。”
牟先生扭頭看了看薑振幗,不知道說什麼好,就佯裝被前麵的什麼人吸引住了,仰了頭看去。他的目光正好遇到了前麵一個很亮麗的女人。薑振幗注意到了他看那女人的眼神,含了某種渴望,她就不經意地挨近了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似乎要試探牟先生心中的秘密,又似乎受了環境的影響,需要一些浪漫的情調。牟先生感覺到了她身上的溫度,身子動了動,仍舊不說話。其實,如果牟先生對她的舉動做出回應,她倒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說不定要給牟先生一些難堪。
但牟先生的冷淡,卻又讓她有些失落。她心裏就想:這個牟先生,真是一個怪人呢。
薑振幗在煙台居住了半個月後,管家易同林派腿子大牛到煙台通報她,說張福財的隊伍在棲霞城沒有多少收獲,開往萊陽去了,日新堂一切平穩。
按說,薑振幗應該立即打道回府了,但她擔心張福財的隊伍從萊陽返回來的時候,還會衝擊莊園,於是就對腿子說:“再等等看吧。”
這樣,日新堂的事務仍由易同林料理。按照薑振幗的要求,易同林每月都要帶著結算後的賬本,到煙台呈給薑振幗查看。
各家的土地經營,並沒有因為他們居住在煙台受了影響。忠於職守的管家和賬房先生們,在主人不在的時候,照樣收租、理賬、趕集,按照主子的吩咐,把一些主子需要的錢財送到煙台。長工們依舊與過去一樣耕種收割,聽從大把頭的招呼。因此,各家的老爺太太也就不急於返回去。他們用兜裏大把的錢,享受著城市的新鮮生活。
誰都沒有想到,這次土匪張福財的突然侵入,竟然打破了莊園上百年的生活秩序。
他們在煙台從夏天住到了冬天。這半年中,各家的老爺少爺,在花花綠綠的煙台真是開了眼界,已經完全變了樣子。牟宗升、牟宗昊、牟宗騰和牟宗天四位老爺,不僅抽上了大煙,而且都進過了妓院。
北來福少爺牟寶的太太秦氏,在煙台生下了他們的小少爺,取了“煙”字的諧音,名叫牟衍生。牟寶的父親牟宗天就把北來福的權力,基本交給了牟寶,自己跟哥哥牟宗騰忙著喝茶泡妓院去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牟寶,也沾染了抽大煙的惡習。
這些事情,薑振幗雖然已有耳聞,但各家分散居住,各自為政,她抓不住真憑實據。
春節前,薑振幗想起給祖宗進香火了,通知各家返回莊園。而老爺少爺們,卻玩野了心,竟然連春節都不想回去了。薑振幗就坐上轎車,一家一家地走,對各家的老爺說:“你們連祖宗都不要了?想在煙台居住,回去給祖宗燒了香,你們再回來,就是把房子搬到煙台來都行!”
薑振幗說的是氣話,她還沒有覺察到莊園潛在的危機,仍舊很自信。她做掌門人的這些年,經受了不少的風雨,莊園不僅沒有頹敗,還出現了欣欣向榮的景象。她甚至已經對未來做了預想,在三四年之後,讓小少爺牟衍堃娶妻成家,把掌門人的位置交給兒子,自己垂簾聽政。
薑振幗費了一番口舌,總算在春節前,把幾大家的老少都勸回了莊園。按照往年的規矩,大年三十的夜裏,在薑振幗的帶領下,給列位祖宗燒香磕頭,做了孝子賢孫應做的一切。
轉過年去,大地回春,冷冷清清的莊園又熱鬧起來。老爺少爺們一回到莊園,在煙台的那股子瘋勁兒也就收斂了,很自然地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軌道上。老爺還是老爺,依舊在下人們麵前端著老爺的架子。少爺們呢,也在老爺和太太們麵前,顯出很馴服的樣子。
表麵上看,經受了匪兵蹂躪的莊園,似乎沒有什麼變化。隻是趙太太和牟銀葬身的那口水井,被封蓋起來。奴才們夜裏都不敢從那裏走過,說水井下總有咕嚕嚕的聲音冒出來。
然而,1928年的這個春天,莊園的奴才們還是從主子身上發現了變化——飲食和行事方式,都不似從前了。就連跟隨主子的丫環和老媽子,也變得洋氣了。老爺們最明顯的變化,就是身邊都多了一枝煙槍。當然,他們抽大煙的時候,都是躲在自己臥室內,把門閂了。從煙台帶回來的大煙抽完了,就悄悄派了賬房先生趕往煙台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