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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場雨水過後,莊園各家都忙著翻耕土地,疏理水渠。這時節,走在前麵唱大戲的人,是各家的大把頭。每逢耕田、播種、收割的日子,大把頭就顯得光彩照人,成為這些日子的亮點。

日新堂的大把頭張臘八,這幾天說話的嗓門格外大,脾氣也長了,走起路來腳底生風,那神態有些像衝鋒陷陣的大將軍。他喜歡把褲腿高高挽起,上身隻穿一件粗布坎肩,露出黝

黑的皮膚和結實的肌肉,腰間紮了一根粗壯的繩子,頭上扣一頂草帽。吃飯的時候,那頂草帽都不舍得摘下來。

今年日新堂新來了一個小長工,十八九歲的樣子,身體剛剛長成了,看起來挺健壯,其實還沒經過風雨的錘煉,身體內缺少韌性。拉了幾天的犁,他就疲憊到了極限。早晨起床的時候,聽到了張臘八的吆喝,小長工嘴裏說著“起床起床”,心裏也想著趕快起來,不要落在別的長工後麵,但動作稍稍猶豫了一下,就又睡過去了,並且發出了響亮的鼾聲。其他幾個長工就忍不住笑,說這狗玩意兒,說著說著又呼嚕過去了。一個長工就走過去,想把小長工拽起來。但不等走近,就見張臘八掄起一根木棍,對準小長工劈下去。小長工在酣睡中遭到了突然的一擊,慘叫了一聲彈跳起來。不等他完全睜開眼睛,張臘八的木棍又劈下去了,慌得小長工穿著大褲衩撒腿跑出屋去。張臘八仍不肯放過,跑到屋外追打,大聲叫罵:“驢日的你,我讓你睡,讓你睡死!”

小長工在屋前轉了幾圈,卻實在無處逃跑,他不能穿著大褲衩跑到屋子後麵,屋子後麵有許多傭人,也不能穿著大褲衩跑到大街上,於是就跪在張臘八麵前求饒,“大把頭你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了,饒了我吧……”張臘八手中的木棍依舊劈裏啪啦劈下去,小長工忍受不住疼痛,就嗷嗷地哭叫起來。

薑振幗早晨起床後,正帶著兒子牟衍堃在院內散步,詢問兒子的學業,聽到前麵鬧哄哄的聲音,就對牟衍堃說:“你上樓去,看看你妹妹起床沒有,讓她早點起,到院子裏活動活動,這麼好的空氣。”

說完,自己朝一進門平房那邊走去。

管家易同林已經跑到了一進門,對著張臘八喊道:“快罷手,你想毀了他?”

小長工看到少奶奶走過來,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張臘八丟開手裏的木棍,嘴上說:“眼下忙得一個人頂兩個用,你還磨磨蹭蹭的!”這話顯然是說給少奶奶聽的,證實他打這個人,是有理由的。

薑振幗對跪在地上的小長工說:“回屋穿衣服去!”

小長工一瘸一拐地回了屋子。薑振幗瞥了張臘八一眼,說你明知道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還下手這麼重,打傷了,養著白吃飯呀?張臘八就說:“這驢日的剛來就不勤快,不收拾他一次,往後就沒法使喚他了。”說話間,小長工穿好了衣服走出來,慌忙把鐵犁扛在肩上,一瘸一拐朝門外走。

薑振幗喊住了他,說道:“看你瘸了巴嘰的,在家歇一頭午吧。”

小長工聽了薑振幗這話,受了溫暖,眼淚也就控製不住了,撲簌簌流出來,小倔驢一樣地梗了梗脖子說道:“沒事的少奶奶,我能行!”

長工們就在莊園後麵的自耕田裏勞作。到了半晌午,薑振幗在屋裏待得憋悶,想出去散散心,就對丫環梨花說,“我到後麵走走。”梨花說外麵的太陽毒毒的,少奶奶一個人出去,不怕太陽吃了你白嫩的臉?說著,梨花舉了花布傘跟在薑振幗後麵。

莊園後麵的長工,已經淨去上衣,隻穿著肥大的褲衩在田裏勞作。那個小長工,正幫助一頭小牛犢拉著犁鏵。小牛犢是今年剛被大把頭張臘八綁上了套下田的,跟小長工的情形差不多,雖然有渾身的力氣,但在田裏紮了幾個猛子,就沒了銳氣,眼皮子打了蔫。後麵扶犁的張臘八,就舉了鞭子抽打,伴有不堪入耳的辱罵。在小長工聽來,這些罵都是衝他而來的,就掙紮著兩條腿,肩上的繩索深深地勒進了肉裏,奮力地拽拉著,想幫挨打的牛犢爭一口氣。

薑振幗走到田邊,聽到了張臘八嘴裏的叫罵,就小聲對丫環說:“大把頭的嘴,比糞坑還臭!”梨花十四歲了,知道害羞了,紅了臉,皺起了鼻子,仿佛真的被臭氣熏傷了似的說:“少奶奶也不管管他們!”

張臘八看到少奶奶走到田邊,就又抽了幾鞭子牛犢,快快地犁到了田頭,把犁停下來,朝少奶奶走去。小長工和小牛犢終於得了機會喘息,都站在田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張臘八走到薑振幗身邊,問少奶奶有什麼吩咐。本來薑振幗並無事情,隻是出來散心,聽了張臘八的問,似乎不吩咐什麼,有些不合情理,於是看了看翻耕的泥土,說:“看你,咋耕地?用掏耳勺挖挖,也比你犁得深!”

因為剛下過雨,土地有些黏濕,鐵犁的上麵淤積了許多混合著雜草的泥巴,一尺長的犁隻露出了半尺鋥亮的犁頭。張臘八瞅了瞅倒在田頭的犁,說道:“犁頭不下地,少奶奶沒見到嗎?一頭牛犢搭上一個人,也犁不動。”

薑振幗想都沒想,隨口說道:“沒好犁,用多大力氣也白搭,你看看你用的家夥,能犁地?”

張臘八在小長工麵前,被少奶奶訓了幾句,似乎有些委屈,就說自己使用的犁,是去年冬天剛讓鐵匠打的新犁,再不吃地,還能有啥法子?

薑振幗瞪了張臘八一眼,沒有多的話可說,便準備走開。一邊喘息的小長工,卻對薑振幗說:“少奶奶,我知道這犁咋不吃地。”

按照規矩,這個時候小長工是不應該插嘴的,所以張臘八就凶了眼睛瞪他,罵道:“你他媽啥都知道,你爹媽咋把你造出來的,你知道嗎?!”

薑振幗瞅了瞅小長工,她並不以為小長工會有什麼絕技,但聽了張臘八很髒的罵,似乎故意要給小長工一個說話的機會,就說道:“你說說看,這犁咋不吃地?”小長工就說:“這犁的舌頭扁平,還有犁根子的彎度不夠,犁根子上缺少兩塊鐵墊子。”

薑振幗這才有了興趣,走近了那張犁,細細地瞅。小長工也就把犁舉起來,指點給少奶奶看。薑振幗“哦”了一聲,又去看那張犁,問道:“你會鐵匠活?”

小長工說:“會一些,跟我爺爺學的。”小長工的爺爺,做了二十幾年的鐵匠,熟悉農具就像熟悉自己的兩隻手一樣。

“好吧,你去鐵匠房,帶那幾個鐵匠,打造你說的犁。”

小長工去了日新堂的鐵匠房,指導幾個鐵匠打造鐵犁,兩天後就把打造出的五張鐵犁,送給薑振幗過目。薑振幗讓大把頭使用了新打造的犁,果然既吃地又省力,她就讓小長工留在了鐵匠房,當了小鐵匠。

土地耕深了,冒出來的穀子苗就比往年濃密粗壯,長工們都說今年的穀子一定會有好收成。薑振幗看了地裏的穀子苗,卻對長工們說:“拔掉一半,剩下一半就行了。”

長工們站著不動,有些驚訝地去看少奶奶,眼睛仿佛在說,好生生的穀子苗,咋要拔掉一半?農田裏的事,少奶奶不通,就不要瞎子指路。

薑振幗朝田頭深處走了幾步,彎腰去拔穀子苗,拔了幾尺長的一行,對大把頭張臘八說:“這塊地,都拔成這個樣子。”張臘八搖搖頭,說:“少奶奶,這樣要少收多少鬥穀子?”

“這塊地,一粒穀子都不收了。”薑振幗賭氣地說。

張臘八看到少奶奶有些不高興了,隻能帶著一種極不情願的情緒,吆喝長工們把濃密的穀子苗拔掉。頃刻間,原本很豐滿的一塊穀子地,弄得像被拔了毛的鴨子。張臘八看了,就忍不住咧嘴,說:“少奶奶哎,你看看,這還叫莊稼?”

薑振幗說:“不叫莊稼叫什麼?孩子多了沒奶吃,這麼濃密的穀子苗擠在一起生長,誰也長不好。”

“這稀稀拉拉的,要是被蟲子家雀兒再吃上幾棵苗,就禿露光了呀!”

“禿露光了就光了,不就是一塊田嗎?就算荒一年,能咋的?”

這塊穀子地,就成了一塊試驗田。

穀子要結籽的時候,天氣突然變得很糟,總像南方一樣飄綿綿陰雨。這天早晨,薑振幗起床,仍舊慌忙趴到窗戶上,看外麵的天是否有晴朗的跡象。天空還是灰蒙蒙的。這樣的天氣,起床和不起床實在沒什麼兩樣,於是她慵懶的身子軟軟地一歪,又躺下了。

丫環梨花聽到屋內的動靜,以為少奶奶起床了,於是像外麵那飄著的雨一樣,無聲地飄進屋內。看到少奶奶仍舊躺著,她就要退出去,卻被少奶奶叫住,問管家過來沒有。梨花就說管家已經在堂屋等候了,問道:“少奶奶沒有要緊事兒,就讓管家忙事兒去吧?”

薑振幗想了想,覺得似乎應該起來見一下管家,就像皇帝的早朝,如果起床都懶得起了,所有的事情就都無頭緒了。於是她換了衣服,簡單地攏了攏蓬鬆的頭發,走出去。“還下嗎,雨?”她看到易同林站在那裏,幾縷頭發濕漉漉地粘在額頭上,顯然是從雨中走來的。

易同林答:“下,斷斷續續,見鬼的天氣。”

她坐在了太師椅上,這時節她最關心的還是地裏的穀子,就又問:“這雨坑害了穀子吧?”本來穀子是經不住幹旱的,日新堂的穀子就沒有播種在山坡上,而是播種在莊園後麵的窪地裏。沒想到今年的雨水特別多,穀子又經不住窪澇了。

易同林就說:“少奶奶,今年的穀子已經沒指望了。”

她挑了挑眉梢,說道:“咋個沒指望?天不會放晴了?”

易同林說:“現在放晴也晚了。”

她又問:“能壞到什麼地步?”

易同林想了想,搖頭。她心裏原來做了最壞的打算,也就穀子減產三分之一,但看現在易同林的表情,恐怕還要壞。她不由得吸了一口氣,從太師椅上站起來,走到門前看外麵的雨。老媽子把早餐端進來,她看都沒看一眼。

她的目光從細雨中收回來,問道:“有補救辦法嗎?”

易同林說,地裏的穀子是沒法補救了,除非像孫悟空那樣,變出一頂大雨傘,把整個棲霞境地罩起來。不過大災之年,也不是壞事。地裏的穀子救不成了,就要考慮糧庫裏的糧食如何“下崽”。他說:“天放晴後,我想帶兩個賬房先生,把大庫裏的穀子運到其他幾個邊遠的糧庫。穀子收割後,沒有收成,市集上的穀價肯定暴漲,我們就麻利地把糧庫的穀子,運到市集上。”

易同林說的大庫,就是大柳家村那個牟家最大的倉庫。按照他的想法,今年穀子要減產一半多,許多人家必然恐慌,抓緊購進穀子,使得穀價上揚,是掙錢的好機遇。但眼下一些邊遠小糧庫儲存的穀子很少,市場價錢上來後,臨時到大庫搬運穀子就遲了,要提前做好準備。

薑振幗想了想,卻沒同意易同林的建議。她覺得那些偏遠的小倉庫,設備簡陋,看守倉庫的隻有一兩個奴才,很不安全。穀子暫時放在大倉庫內,以後可以直接從大倉庫把穀子運到市場上叫賣。

這時候,北來福的劉太太走來了,後麵跟著一個老媽子舉著雨傘。劉太太進了少奶奶的堂屋,回頭把老媽子打發回去了。老媽子擔心劉太太回去的時候淋了雨,就問什麼時候來接她。劉太太不耐煩地說:“不用你接了,我讓少奶奶的丫環送我回去。”

薑振幗就說:“到了日新堂,還能讓劉太太淋了雨回去?”

老媽子走後,劉太太歎了口氣,對薑振幗說:“還要找個小丫環,老奴才就是不中用。”扭頭看到了易同林站在那裏,似乎覺得自己的話不全對,就補了一句:“像你們管家這樣的老奴才,倒是有多少都不嫌多。”

薑振幗笑了笑,努了一下嘴,讓管家去了,然後說道:“劉太太快坐,沒啥要緊的事吧?”

劉太太坐在了椅子上,說道:“什麼要緊的事?這天兒,也就適合閑聊天了。喲,你還沒吃早飯呀?”

“這天兒,也適合睡覺,我都懶得起床了。”薑振幗說著,對一邊的丫環梨花說,“端走吧,快點兒回來給劉太太衝茶。”

梨花猶豫了一下,說道:“少奶奶一點兒不用了?喝了這碗湯吧?”

薑振幗就從飯桌上端了一碗銀耳湯,當作茶水喝了。這邊的劉太太,瞅著出了門的梨花,說五年前梨花還是一個皺巴巴的酸杏兒,現在已經出落成小妖精了,十幾歲了?薑振幗說,十四歲了,再過幾年,也到了打發給人的時候了。劉太太笑了說:“咱們莊園水土好呀,丫環們一個個出落成花朵了。”

劉太太話題就從莊園內的丫環聊起,到後來就說到了月新堂的小六。薑振幗終於明白了,劉太太今兒來的目的,其實就是要婉轉地把小六跟二爺牟宗升鬼混的事情告訴她。隻是不知道劉太太的用意是什麼,這種事情沒有公開,又不是嫖娼,李太太不聲張,外人不好插手幹涉的。薑振幗就說:“這事,我二叔能幹得出來,貓不沾腥還是貓?李太太不知道嗎?”

劉太太說:“能不知道嗎?李太太也想通了,反正她也快五十的人了,夜裏那事兒也淡了,倒希望小奴才能纏住二爺,省得他到外麵惹是非。”

薑振幗點頭,說道:“也是,李太太那邊都默許了,別人能說什麼?隻要不公開身份,別到外麵招蜂引蝶,隨便他養幾個丫環。”

因為想把這個話題引開,薑振幗看到劉太太的胸前掛了一個繡香囊,就伸手托了看,誇讚劉太太的繡技很好,說道:“我看著上麵的花鳥跟真的一樣。”每年的端午節,莊園裏的太太和姑娘們總要繡一些香囊,在裏麵塞了香料,送給老爺少爺,或者丫環們佩帶。眼下離端午節還早,閑來無事的太太們已經開始繡香囊了。

劉太太知道薑振幗從來不繡香囊,就摘下自己胸前的這個,送了薑振幗說:“我這個不好,月新堂請來的幾個江南繡女,繡出來的花草,才叫跟真的一樣呢。”

薑振幗略帶吃驚地問:“從江南請來繡女?繡什麼?”

劉太太說:“你還不知道?不會吧?月新堂你二叔要過六十大壽,請來繡一塊匾。”

薑振幗終於想起來了,前幾天她聽說月新堂要給牟宗升準備一個大“壽”字,沒想到專門從江南請來繡藝師。牟宗升明年才是六十大壽,這麼早就請來,要繡多大的字呀?

正說著話,東來福的欒燕挺著大肚子過來了,也是在屋裏閑得慌,想到薑振幗這兒取一些生孩子的經驗。欒燕還有月餘就要生了,牟銀是靠不上的,她心裏總有些恐慌,希望到時候薑振幗能到東來福去,坐在她身邊,這樣她心裏才感到塌實。

劉太太和薑振幗就又圍繞孩子的話題,教導了欒燕一番。說著還把欒燕平放在了土炕上,圈了她的腿,告訴她如何用力,如何吸氣,把欒燕折騰了半天。到後來欒燕似乎還不明白,劉太太就焦急地說道:“你真笨,怎樣說你才心裏塌實呢。”

薑振幗忍不住笑了,對欒燕說:“你看你把劉太太急的,恨不得脫了褲子給你做個樣子。”

這樣一說,劉太太也就笑了,說:“去你的欒燕,到時候沒人教你,你也能把孩子生出來,當初誰教你怎樣懷孩子的?肚子不是大了嗎?我操這個閑心幹啥。”三個人都笑了。笑著的欒燕,臉蛋微紅,帶有幾分嬌態。薑振幗忍不住問了欒燕一句:“你家牟銀少爺,好起來,跟沒病一樣,見了我還咧嘴笑,是不是到了做那事,跟好人一樣?”

欒燕的臉就更紅了,說道:“大嫂,你真是的、真是的……還是少奶奶呢。”

劉太太也不放過這種調笑的機會,追問:“他纏你還是你纏他?”

欒燕有些急了,半攏了拳頭捶了劉太太的肩頭,說:“劉太太還是太太呢,一點兒不像太太了。”

劉太太樂嗬嗬地笑著,嘴裏對薑振幗喊叫:“你看看我這個侄兒媳婦,掄拳頭打她嬸子喲。”

薑振幗笑了說:“這嬸子實在該打!”

女人第一次生孩子,總是有一些恐懼感,尤其像欒燕這樣沒有依靠的少奶奶,生孩子就是她眼前的一道鬼門關。薑振幗就常去東來福走動,把自己的那一點兒生孩子的經驗,傳授給欒燕,幫她準備一些侍弄孩子所必需的用品。

穀子收過後不久,欒燕要生了。那幾天薑振幗一直在東來福陪著欒燕,等待她生產。而今年穀子收割後,事情接連不斷,管家易同林就一趟又一趟地跑到東來福,向薑振幗彙報佃戶吵鬧的事情。因為穀子減產太多,即使把佃戶手裏的穀子全收上來,也不夠地租,一些佃戶村的莊頭就控製不住局麵了,時常發生佃戶跟莊頭的毆鬥。

薑振幗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這種事情鬧不好就會惹出抗租的亂子,一兩個佃戶抗租不可怕,就怕集體鬧起來。再說,雖然穀子大麵積減產了,但她的那塊試驗田,卻意外地獲得了好收成,明年所有佃戶都按照她的方法播種穀子,失去的穀子一定會彌補回來。

薑振幗指派易同林,根據佃戶的具體情況,減免了一部分地租,還有一部分可以等到秋收後,用別的糧食頂替。

按說薑振幗應該主持一個家族議事會,讓各家統一對各自的佃戶減租,但她疏忽了這個問題,結果各家的收租措施軟硬不等。

西來福的四爺牟宗昊,做得有些生硬了。有一個姓孫的佃戶,應該上交一石二鬥穀子,地裏卻隻收了四鬥,還差八鬥穀子交不上。牟宗昊卻不給佃戶留有生存餘地,一定讓佃戶們把穀子交齊了,逼得佃戶一家六口死了四口,另外兩口逃亡關東。這消息在佃戶當中慢慢地流傳,便形成一股憤懣的暗流,許多人總要把自己聯想進去,想到有一天這災禍降臨到自家,該如何逃脫。想來想去,也還是兩種辦法,遠走他鄉,或者一根繩子了結性命。

正如管家易同林料想的,市場上的穀價暴漲。薑振幗急忙讓易同林把大糧庫的穀子運往偏遠市集上銷售,月新堂等其他幾家也紛紛效仿。大糧庫的那條馬路上,晝夜響著騾馬的丁當聲,漂浮著穀子的香氣。那些家中顆粒沒有的佃戶,看到牟家大批的糧食運到了市集上,然後又被臨縣的糧販子販運到了別處,那顆本來就破碎的心,就完全絕望了。

就在牟家抓住災荒年,要發一筆橫財的時候,棲霞的四五百條漢子糾集在一起,成立了一個農民武裝。這些佃戶想到自己今後的日子無法混下去了,很容易就串通到一起,臨時抄起了獵槍、鐵器或者棍棒,跟在別人的後麵,圍住了牟家的大糧庫,要求幾大家的管家開倉放糧。易同林一看情勢不妙,忙走出去跟領頭的人說:“開倉放糧是一定的,但我們不能做主,要回去告知東家,這個理兒你們是清楚的。”

農民武裝說,“這是脫了褲子放屁,多餘的手續,告訴不告訴東家都一樣。就是東家不同意,也不妨礙搬運糧食。”管家們自然不敢打開倉庫大門,農民武裝的頭領就對著攔住去路的糧庫看守開了一槍。一個火球噴出去,那個看守“哇哇”喊叫著在地上打滾。後麵的人並沒弄清怎麼回事,就看到前麵的人群呼啦啦衝了上去,與守衛糧庫的佃戶發生搏擊,高牆上的火炮冒了幾次煙火,很快就啞了,腳下有看守丟棄的大刀和鐵器,稍不留神會被絆了跟頭。還有一些看守倉皇逃出了糧庫,沒有方向地逃跑。

糧庫就被攻克了。

勝利是件很容易的事。農民們很開心,覺得天地忽然開闊了,他們就在激動和恐慌中,砸開了糧庫的銅鎖,號召四周的佃戶分搶糧食。

牟家大糧庫就像開了閘的大壩,瀑布一般的糧食飛瀉下來。那些想到今後日子沒有著落的窮人,冒著被瀑布淹沒的危險,迎了上去。

糧庫一個守衛,快馬奔到了莊園報信。牟宗升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情,慌了手腳,就去東來福找當家的薑振幗。這時候,欒燕正在用力生產,一隻手緊緊抓住了薑振幗的手不放鬆。牟宗升不便走進屋子,就站在院子裏高聲喊叫:“當家的,少奶奶—家的,出事了!”

屋內的接生婆也在對欒燕喊:“用力,憋氣,叉開,叉開!”

欒燕大叫,還是不得要領。薑振幗跟著焦急,也喊叫:“吸氣、吸……好,用力!”聲音很大,外麵的牟宗升也聽得見,也在為欒燕咬了牙暗使勁兒。屋內終於傳出了孩子的“哇哇”聲,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薑振幗就甩著被欒燕攥疼的手,走到院子裏來,高興地說道:“牟家又多了一位小少爺了。”

牟宗升沒有對出生的小少爺說幾句高興的話,而是跺了一下腳,說道:“你早該出來了才對,你……”

薑振幗看到牟宗升失了色的麵孔,驚訝地說道:“二叔你怎麼啦?這樣驚慌?”

牟宗升就把糧庫被搶的事情告了薑振幗,說道:“那些奴才們造反了,趕快讓大本營的佃戶去抵擋吧!”

薑振幗皺了皺眉頭,心裏也是慌張,但卻故意顯得很沉穩的樣子,說道:“現在讓奴才去打奴才,恐怕不行了。那邊鬧事的手裏還有器械,打不贏的。快去縣衙門,我日新堂出一千塊大洋,讓官府出麵。”

牟宗升就騎馬趕到了縣衙門,請了警備隊一百多個兵丁,手持精良的武器裝備,去大糧庫跟臨時拚湊起來的農民武裝交火了。農民武裝還不知道怎麼形成戰鬥隊形,所以沒抵擋半個時辰,就四處逃散,結果被衙門的官兵打死了幾十人。兵丁們把他們的生殖器割下來,裝進口袋,把屍體朝荒野隨意拋去,拎著口袋內的生殖器去了莊園,從日新堂管家那裏領走了一千塊大洋。

其實在這個時候,南方的許多地方,像這樣的造反農民有成千上萬,而且聲浪很高,一撥倒下了,另一撥又起來了。但棲霞這個小地方,農民的造反卻很容易被平息了。莊園內的老爺太太,也就放下心來,生活又回到了原處。

東來福隆重地給剛出生的小少爺辦滿月酒。趙太太也從老爺樓走出來,脖子上掛了一串大佛珠,看過了剛出生的孫子,嘴裏念念有詞。欒燕似乎很不耐煩,不等趙太太把嘴裏的經語說完,就把孩子抱回了原處。呆傻的牟銀,這會兒也忽然清醒了,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個勁兒笑。欒燕請薑振幗給孩子起一個名字,薑振幗想到剛剛打敗了那群奴才,就說道:“就叫牟衍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