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這個冬天開始,莊園內響徹著丁丁當當的敲擊聲,一直響徹了五年多。這種聲音在幹冷的空氣裏傳得很遠,慢慢地變成了古鎮都佃戶生活的一部分。
四爺牟宗昊和六爺牟宗天,都忙著建造宅院,一個西來福,一個北來福,規模同已有的東來福、南來福相仿。兩家都抽調了大批的佃戶,一部分在山穀裏開山劈石,一部分在山林內伐樹,一部分趕著騾馬運送石料、木料和沙土,還有一部分在建築工地上打磨石塊。那些大塊的石料和參天大樹,是從鋪設在路上的一排排滾木之上,一點點地滾動到莊園的,場麵十分壯觀。尤其雪花飄飄的日子,一眼望去,白茫茫的原野中,一排排黑色的影子晃動在天地間,讓本來應該凝重的冬日,顯得靈動起來。
因為兩家都在建造房屋,就有了攀比,比石料,比建築工藝和質量,什麼都比。牟宗昊是憋著勁兒,要把西來福建造得超過祖上留下的東來福。他賭氣賣掉了一千畝土地,換成了銀錢,用來建造宅院。一千畝土地,可以讓三四個小地主傾家蕩產了。牟宗昊自己設立了窯廠燒製上等的磚瓦,所有的磚瓦燒製出來,都放在豆漿中浸泡五天方能運走,那磚瓦就顯得光澤鮮亮,具有了抗腐蝕能力。用來建造房屋的塊石,都經過細細的打磨,橫平豎直,壘在一起,嚴絲合縫,不需要任何黏合的石灰水泥灌封。為激勵石匠們把石塊打磨精細,牟宗昊給石匠們分發了同樣數量的銅幣。如果石塊沒有打磨精細,壘牆的時候就需要銅幣鋪墊。石匠們當然要力爭把石塊打磨平了,省下的銅幣就可以裝入自己的腰包。這樣,牟宗昊樓房的石牆,幾乎看不出石塊之間對接的縫隙了。
有一天,牟宗昊看到一個佃戶趕著頭比較瘦弱的騾子運送沙土,上前給了佃戶一個嘴巴,罵道:“你他媽給四爺幹活,趕著這麼窩囊的騾子,給我丟臉來了?四爺佃戶的騾子,也要膘肥毛亮,給我回去把騾子喂肥實了,再來出工!”
二爺牟宗升就比較悠閑了,時不時地去兩家的工地上轉一轉,給他們出幾個主意。大多是歪點子。
大多數的冬日裏,牟宗升都是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去縣城的一些商鋪走走。無論走到哪一家,總有店鋪的夥計和老板笑臉相迎,跟他這個商會會長客氣地點頭。那些跟他很熟悉的老板,就一定要拉了他到就近的飯莊茶莊飲酒喝茶,議論當下風氣的落敗,議論外麵的戰爭或者災害。去年北平的一場學生運動,到前些日子才傳過來消息,在城裏的貴人們當中議論著。對於誰跟誰打仗到了何種樣子,他們都隻當作故事聽了——槍炮聲距離這個山城,實在是很遙遠的。說到吃了敗仗的一方,他們的臉上也就露出了嘲笑,說道:“這孫子,吃老鼻子虧了!”他們關心的當然是本地的道德風氣,還有天災人禍。有一些河壩被夏秋的雨水衝垮了,需要趁著冬閑時節修築起來;娘娘廟年久失修,需要重新粉刷;縣衙門籌資興辦公益事業……諸如此類的事情,都需要各家店鋪出份子錢。出多出少,由牟宗升根據各家店鋪的規模來定。牟宗升喝著各家老板的酒水時,就把這些事情都安排妥帖了。城裏開店鋪的老板們,都圖個吉利,倒也願意為公益事業掏幾個銅錢。
棲霞縣城屬於偏遠的山城,很多年沒有土匪打攪,也沒有惡人鬧事,偶有小股的軍隊路過,從商會這兒拿了銀錢和布匹,不對百姓放一槍一炮就開走了,山城的日子過得平靜。隻有商業街上的幾十家商鋪,常常因為一些口角,或生意上的往來,要找牟宗升評判。許多事情到不了官府那裏,也就解決了。牟宗升上通官府,下管幾千佃戶,他說話的分量很重,誰都不願意去反駁。
牟宗升走在棲霞縣城大街上時,就感覺自己比縣太爺還要威風。
商業街上有一家繅絲坊,老板是南方人,因為借了鄰居雜貨店老板五十塊銀元,發生了糾紛,就找到了牟宗升做評判。繅絲坊老板說他已經還清了雜貨店老板的五十塊銀元;雜貨店老板卻說分文沒還,有借據為憑,並把借據拿給了牟宗升過目。
牟宗升就問繅絲坊老板:“借據是不是你的?”
繅絲坊老板說:“是我的,我還給他錢的時候,他說借據找不到了,找到後再給我,誰料想他找到後,卻又跟我要錢,真不講仁義!”
雜貨店老板瞪圓了眼睛,說道:“誰不講仁義呀?有借據在,你還想抵賴?”
牟宗升不假思索地對繅絲坊老板說:“你說還了他的錢,有誰做證人?人家這邊可是有借據作證。”
繅絲坊老板當即說出了周圍幾個人的名字,說自己還錢的時候,這幾個人都在現場。
雜貨店老板說:“我不管誰來證明,反正我手裏有借據,你不還錢,我就去縣衙告你!”
牟宗升想了想,對繅絲坊老板說道:“要想找幾個人當證人,那是很容易的,誰沒有幾個朋友?我看咱們就以借據為憑。”
從雜貨店老板的臉色上,牟宗升已經判定繅絲坊的老板,一定還清了借款,雜貨店老板是在敲詐繅絲坊老板。牟宗升的評判失了水準,裏麵是有私心的,明白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月新堂在商業街上也開設了一個繅絲坊,但自從這個南方老板來經營繅絲坊後,月新堂繅絲坊的生意就淡下去了。月新堂繅絲坊抽出的蠶絲,總不如南方老板的白淨清爽。牟宗升心裏已經煩惱很久了,正愁找不到機會整治南方老板呢。
繅絲坊的老板不服氣,要到衙門告狀。牟宗升覺得很沒麵子,就氣憤地說:“我這個商會會長的話,你都不聽了,那好,你就去衙門告狀吧。”
繅絲坊老板真的去衙門告了狀。但牟宗升早就跟衙門打過招呼,衙門不僅沒有理睬南方老板,還派了兵丁把繅絲坊封了。南方老板知道自己鬥不過牟宗升,又是身在他鄉,於是隻好忍氣吞聲,收拾自己的行李回了南方。
牟宗升仗勢欺人,趕走了自己的競爭對手,讓一些知情的商鋪老板憤憤不平。牟宗升為了掩飾自己的私心,說他是為了當地商人的利益著想,但這個解釋也遭到了辱罵。“繅絲坊老板作為外鄉人,在我們棲霞本應該得到很好的尊敬和照應,現在卻是合夥欺負一個外鄉人,真是沒有臉麵!”這些罵聲,都是背後發出來的,誰也不敢在牟宗升麵前這麼放肆。
雜貨店老板雖然敲詐了五十塊銀元,但在商業街上卻失去了聲譽,周邊商鋪的老板見了他,不理不睬地冷著臉走去。這方水土的人,自古受了孔孟文化的熏染,講究的就是一個道義。
孤單的雜貨店老板,就經常把牟宗升拉到店內喝酒。這天,牟宗升在雜貨店老板那裏多喝了幾杯,騎著馬晃晃悠悠地走到古鎮都的大街上,瞥見一個推碾的小媳婦,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穿一身鼓鼓囊囊的紅棉衣,臉蛋兒被冬日的風吹得紅撲撲的,正推著石碾碌碌轉。不知道這小媳婦身上的什麼地方,觸動了二爺的癢癢肉,讓他起了性,於是就下了馬走過去,對小媳婦動手動腳的,大概是摸到了她的要害部位。這小媳婦呢,就覺得是天大的事情了,羞辱地跑回家,用一根繩子吊走了自己剩餘的生命。
這小媳婦的男人,就去縣衙告了狀。
本來,一個佃戶,要跟牟宗升打官司,就是雞蛋碰石頭。但這個佃戶,還是很有些精神的,要豁出命跟月新堂磕碰一次。
牟宗升那邊,因為閑散得筋骨酥癢,所以見了那小媳婦的一點兒動人的地方,就想起跟丫環小六的樂趣,想看看這個村婦有什麼另樣的風景,卻沒想到這小媳婦太剛烈了,一折就斷,弄出了亂子。到了這種地步,他也有些懊悔,就要把屁股擦幹淨。聽說羅縣長這幾日要慶祝大壽,他便借機送了厚禮。
這佃戶得知牟宗升給縣太爺送了壽禮,自己就捧著兩個白麵做成的餑餑,也去了縣衙,也要給縣長送賀禮,被看門的衛兵趕出去。他就在衙門外大喊大叫,要求見縣長,引得百餘過路人圍觀不去。後來羅縣長就走出來,問他有什麼事情,敢在衙門前滋事。他就說:“縣太爺大壽,是棲霞百姓的一件大喜事,人人都可以來祝壽。不管禮品厚薄,都是對大人的一片忠心。況且早就知道縣太爺清正廉潔,一定不會嫌棄小民的薄禮。”這個佃戶說得情真意切,很像那麼回事兒。
圍觀的人當即為這佃戶拍巴掌叫好。
羅縣長聞言甚為喜悅,再看周圍人的情緒,於是順水推舟,命人收下了佃戶的禮品,並做出親近百姓的姿態,邀其進室內暢談。後來佃戶就把自己的案情對羅縣長詳細陳述了。羅縣長聽後突然崇高起來,決定做一把清官。牟宗升向來感覺良好,自以為是本縣商會會長,清末的兵部侍郎,而且是頭號的地主老爺,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銀錢鋪路,時不時地給羅縣長擺一點兒架子。羅縣長都積累在心裏,很想給牟宗升一點顏色看,這就是機會了。調戲良家婦女致人死命,有當街的許多人證,沒什麼可狡辯的。
於是,羅縣長退還了牟宗升的壽禮,派了警備隊去月新堂,要把牟宗升帶到衙門,關幾天大牢再審理。
天上飄了雪,月新堂門前已有了薄薄的一層,卻被兵丁們踐踏得淩亂不堪。這會兒牟宗升傻了眼,怎麼也不明白平日裏對自己笑容可掬的羅縣長,會為了一個窮鬼,跟他翻了臉。正不知如何應對,一邊的李太太提醒他,說可以跟掌門人少奶奶商量,她不是有計謀嗎?牟宗升一想,也對,既然她是掌門人,莊園裏的事情就要她來操心。
牟宗升打發自家的腿子去日新堂,向薑振幗通報了案情。薑振幗沒有猶豫,讓月新堂的腿子回去告訴他們老爺,一定不能跟著兵丁去衙門,人走了,事情就複雜了。她說:“我收拾一下,這就過月新堂去。”
這件事雖然是牟宗升惹出的亂子,但薑振幗不能不管。吊死的小媳婦是日新堂的佃戶,一個佃戶跟月新堂的老爺打官司,把老爺送進了大牢,這怎麼可以?這樣的話,日新堂的臉麵擱哪兒?今後這佃戶得寸進尺,遇事還會跟日新堂較真兒,哪能讓這些奴才得了勢?還有,莊園的事情,倘若她這個掌門人不出麵,別人怎麼看她?借了這個機會,證實一下她這個掌門人的能耐,也不是壞事。
薑振幗快速地把自己的裝束收拾了一番,讓大管家易同林準備好去衙門的馱轎,她自己趕到了月新堂宅院。這時候,牟宗升正被兵丁們推搡著朝門外走。她就喊了一聲:“各位官差,請留步!”
這些兵丁們當中,有幾位平日裏常去日新堂品嚐米酒,見日新堂的少奶奶有話,也就很客氣地站住了,解釋說:“少奶奶,我們領旨當差,有不當的地方,請少奶奶見諒。”
薑振幗說:“你們沒有不當的地方,隻是尚沒開堂審理,要先把人帶走,性子急了一點兒。”
“我們當差的,聽上麵吩咐。”
“說的是,不為難你們,我是牟家的掌門人,應該把我帶走見縣太爺。”
兵丁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辦了,而薑振幗已經走出門外,上了易管家準備好的馱轎,自個兒朝衙門走去。莊園的老爺太太們,都出了大門,跟在薑振幗身後走。薑振幗就揮了揮手,說道:“都回去吧,又不是打狼去,呼呼啦啦的去一幫人幹啥?”
眾人就站住了,用關切而敬重的目光,送薑振幗遠去。她的綢緞棉衣上,很快就落了一層細碎的雪花,使她顯得更加孤傲冷豔。走在前麵的易同林牽了繩子,小心地走著,不停地回頭看那頭騾子是否走得平穩。
羅縣長見走來的是薑振幗,眼睛就亮了一下,把兩邊當差的喝退,引她到大堂後說話。薑振幗開門見山,說自己是來請求縣長幫忙的,理由很簡單,她是一個女人,做了莊園的掌門人,牟宗升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一副老大的樣子,長期這樣下去,她這個掌門人就沒了威嚴。她說:“請羅縣長給我個麵子,讓二爺知道是我這個女人把他打撈了出來,看他今後還敢小瞧我。”
羅縣長笑了,說道:“你說得很好,直爽,可你是讓我徇私枉法呀,我怎麼向我的百姓交代呢?”
薑振幗說:“哪會呢,我不讓羅縣長徇私枉法,我就問一問大人,你是不是從心裏想幫我。”
羅縣長又笑了,他很讚賞薑振幗這種簡單的處事方式,不繞彎子,清純剔透。他就說:“我很想幫你,你作為莊園的掌門人,的確需要樹立你的威望,可我不能犧牲百姓的利益成全你個人的私利吧?我做縣太爺更需要威望呀!”
“隻要羅縣長從心裏想幫我,就會有辦法。羅縣長忘了,民不告官不究呀。”
“可受害人已告到本縣這裏了,本縣拒收了牟會長的壽禮,正想做個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
這會兒輪到薑振幗笑了,說:“羅縣長也是個直爽人,你想做青天大老爺,很好辦,把退了二爺壽禮一事,張貼在衙門外,表明你秉公辦事的磊落。羅縣長不知道吧?告狀的人,是我日新堂的佃戶,我會讓他心甘情願地撤回訴狀,這就與你羅縣長無關了。”這些話,是薑振幗早就準備好了的,她說起來頭頭是道。
羅縣長看著薑振幗水靈靈的眼睛,還有裹在衣服下麵的亮點,微笑著說道:“好主意。可你做你的掌門人,我當我的縣太爺,一個蘿卜兩頭分,一青一白,我憑什麼要幫你?”
薑振幗明白羅縣長問話的含義,卻裝出糊塗的樣子,理直氣壯地說:“我是女人嘛,自古以來男人都憐香惜玉,難道羅縣長不是這樣的嗎?”
縣長拍了兩下巴掌,叫好。他說:“是這樣,是這樣。我問你一句話,看你如何回答本縣,自古到今,男女愛情為何物?”羅縣長心裏,很希望跟眼前的這個小寡婦,有一些很溫情的事情。
薑振幗款款一笑,轉了頭看敞開的門,正好天空雪花正緊,在門前迷漫成了晶瑩的雪簾。她就說:“大人你看外麵的雪,愛情就是這純潔的雪花。”羅縣長去看雪,卻沒看出個名堂。她就又說:“雪花隻適宜在天空飛舞,一旦著陸,不是融化,就是一身塵汙。”
羅縣長品味了片刻,點頭說:“精妙,你真是個奇女子,我願意幫你。當然更希望有一天,雪花、雪花……”
羅縣長想說有一天能跟她發生風花雪月的事情,但後麵的話說不出口了。
薑振幗心裏也是明亮的,她給了縣太爺一個風光無限的笑容,辭別了縣衙門。
幾位老爺已經湊在了月新堂,等待薑振幗的消息。這畢竟是莊園的一件大事,不管心裏怎麼想,各位老爺都要表現出非常關心的姿態。薑振幗的騾子剛出現在莊園門前的那條路上,早有腿子去向牟宗升報告,“少奶奶回來了,好像啥事都沒有。”幾位老爺顧不得自己的身份,忙走到了大門外迎接薑振幗。
薑振幗進了門,拍了拍身上的幾片碎雪,並不說話,徑直朝前麵走。幾位爺觀察了她的臉色,像落雪的天空,灰暗著,於是一個個都不敢張嘴詢問,隻是跟在她身後小心地走著。薑振幗故意放慢了腳步,身後的幾位爺,也就緩慢地跟在左右,無聲地走。
她體味著此時的感覺。很好,這才是一個掌門人應該享受的恭敬和威嚴。
月新堂老爺樓的堂屋,李太太和她的三個姑娘都在那裏焦急地等待著,還有暫時借住在少爺樓內的劉太太。
日新堂的老媽子知道少奶奶從衙門回來了,也都跑到了月新堂,看看自己的主子有沒有受委屈。月新堂的大堂屋就擠滿了老爺太太和下人們,家庭的氣氛很濃厚。陳太太的丫環小六,已經給薑振幗搬過了椅子,端上了茶水,二十幾口人就圍在她的前麵,看著她那張沉穩的麵孔。
李太太剛流過淚,眼圈有些紅,忍不住先發問了,說道:“衙門那邊,沒事了?”
薑振幗抿了一口茶,對月新堂的腿子說:“你到衙門口探著風聲,有啥動靜趕快報來。”
月新堂的腿子出了屋子,薑振幗才對李太太說道:“哪有這麼簡單就沒事了?縣太爺要當一次清官大老爺,哼,說要追究到底,按刑律判我二叔兩年大牢。”
牟宗昊表現出自己懂法律的樣子,忙說:“要的要的,按刑律就要蹲兩年大牢。”
李太太的淚水又流出來了,說:“兩年大牢?老爺這樣子恐怕一年都撐不住……”
一邊的丫環小六,忘了這兒輪不到自己說話,有些緊張地說:“快想想法子,老爺不能去蹲大牢。”
牟宗升看了一眼小六,知道這小奴才心裏想了些什麼,就想安慰她一下,說道:“縣太爺想讓我蹲大牢,沒門兒!既然他不給我麵子,那我就豁出去了,傾家蕩產也要跟他見個高低!”
薑振幗不耐煩地瞥了一眼牟宗升,壓抑著不滿說道:“二叔,不是我說你,你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是一堂之主,為了一個村婦,一個佃戶女人,要傾家蕩產地跟縣太爺對抗,值得嗎?你不是街頭的叫化子,啥也不用顧忌,你有妻室有萬貫家產,而縣太爺呢?本來就沒有升遷的希望了,他怕啥?正好把你當成靶子,借助你的聲望,給自己落個青天大老爺的美名,最後倒黴的可是你了。”
李太太就對牟宗升白了一眼,說:“侄兒媳婦說得對,一個村婦就讓你沒了骨頭!”
說的是二爺,丫環小六卻垂了頭。
牟宗昊對薑振幗說:“你是當家的,現在該你拿主意了。”
薑振幗不說話,一大家人就議論應當如何應付這件事情,各有各的主意,亂糟糟的。這時候,月新堂的腿子跑回來報,衙門口貼出了告示,說二爺欺壓民婦,還賄賂縣太爺錢財,應該罪加一等。縣太爺要主持公道,五天後升堂審理此案,允許百姓到堂監審。
牟宗昊對牟宗升說:“看看,你還沒跟他較勁兒,他已經來了精神,你就別逞能了。”
一屋子人都露出驚慌的神色。
薑振幗淡淡地說道:“也沒啥撲騰的,我自有主意,易管家,給我備轎。”
牟宗升以為她又要去衙門,建議她乘做自己那頂一品官轎。薑振幗不軟不硬地說:“還是留著你自己坐吧,我享受不起。”
易同林又站在馱轎前準備牽了騾子走,薑振幗想到日新堂有許多事務需要管家料理,就說道:“管家,你留下,讓馬夫跟我去。”
薑振幗和潘馬夫出了莊園,朝著與去衙門相反的方向走去,誰都不知道她要去哪裏。外麵的雪停了,一些孩子們在雪地裏尋找快樂,那些麻雀們卻在雪地裏四處尋找食物。看到麻雀,她想,人不能混成了麻雀一樣,永遠在尋找下一頓的食物。
薑振幗要去的是那個自盡的村婦家裏。
事情很簡單,她聽說自己的這個佃戶,最近在荒灘上開墾了兩畝荒地,這是不行的。荒灘是日新堂的荒灘,荒灘上的屎殼郎都是日新堂的,那兩畝荒地要沒收了,還要抽回二十畝租地作為懲罰。
她對村婦的男人說:“估計你以後忙著打官司,也沒有心思種地了。”那男人一聽就明白了,知道少奶奶並不是因為那兩畝荒地來的,忙說:“少奶奶呀,二爺他太不像話了,把我老婆調戲死了,撇下了這個九歲的小嫚兒,讓我咋弄呀?”
薑振幗冷著臉說:“你不是告了衙門嗎?讓衙門給你想轍。不過我想,月新堂也不是一般人家,是吧?再說了,不就是像猴子抓癢癢,胡亂撓了幾把嗎?也沒怎麼了她,自個兒要死,誰也攔不住,衙門頂多把二爺關幾天,還能怎麼著?”
男人說:“我知道拗不過二爺,可我咽不下這口氣。”
薑振幗撇了撇嘴,說:“你咽不下這口氣,身上能多長一塊肉?還不是一樣要過日子,要拉扯孩子?官司打贏了,你就不吃不喝了?”
男人嗚嗚地哭個不停。
薑振幗就說,你先哭吧,哭完了把地契送到日新堂管家那兒。
薑振幗轉身要走,男人就哭著說:“少奶奶你等一等,我哭完了也就沒事了,還要少奶奶給拿個主意。”
薑振幗站住了,說道:“閉上你的嘴,瞎哼唧什麼?!”
男人就不哭了,聽少奶奶說話。薑振幗讓他去撤了訴狀,說你開墾的那二畝荒地,就種著吧,免交三年地租,三年後按規矩走。
說著,薑振幗瞥眼看到了他身邊那個九歲的嫚子,長得還機靈,就說道:“讓嫚子到日新堂當丫環,能省一個人的口糧。”
男人愣了愣,瞅著自己的女兒,眼淚又流出來了。他知道去日新堂當丫環,不是享福的地方。雖然吃好穿暖,但孩子太小,免不了挨打受罵,一時沒了主意。沒想到一邊的女孩子卻說話了:“爹,你讓我去吧,沒事,我會幹活。”
這口氣完全像她剛烈的母親,當父親的於是哭得更凶了。
薑振幗卻為這女孩子的口氣所驚訝,一下子喜歡上她了,覺得這孩子小小年紀,說話硬朗,將來會出息成個幹淨利落的女子。於是她丟了幾個銅錢給當父親的,讓女孩子收拾了幾件破衣服,隨即帶回了日新堂,眼下自己身邊正缺少這麼個奴才。
回了日新堂,薑振幗吩咐管家給女孩子換了身衣服。穿上幹淨衣服的小丫頭,來到少爺樓,在堂屋裏給薑振幗磕了頭,就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了。薑振幗想給小丫環取個名字,一時又想不出好聽的,就站起來走到院子外,欣賞遠遠近近的雪景。屋頂上的雪鋪得很厚實了,樹杈上也堆積了雪。沒來得及墜落的樹葉,掛在枝條上,有黃有綠有黑,在雪的映襯下,色彩鮮明。正覺得眼前的景致如詩如畫,就有一句詩詞突然闖進腦子裏:“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她脫口喊道:“梨花覺得挺好聽的,就扭頭去看小丫環。
身邊的小丫環,不知道少奶奶喊誰,伸著脖子看少奶奶。薑振幗就說:“小嫚子,叫你哩。”
梨花應了一聲,從此她像條小狗一樣,跟隨在薑振幗的左右了。
牟宗升調戲村婦的案子風平浪靜後,莊園內的老爺太太們,還有上上下下的奴才們,對當家的少奶奶,自然又敬畏了三分。
薑振幗成功地度過了信任期。
莊園內還在進行著宅院的建造比賽,一塊石料,就吃掉三四鬥的穀子。丁丁當當的鐵砧聲和絡繹不絕的騾馬隊,一日日消耗著大片的土地和成堆的銀錢。
牟宗昊變賣的一千畝土地,大部分轉移到了日新堂的名下。薑振幗和易管家的眼睛,每天都紮在賬本裏,查看流出了多少銀錢,流進了多少土地。日新堂的銀錢變成了土地,而四爺的土地變成了石料。雖然四爺並不太願意看到自己的土地去壯大日新堂的勢力,但別人又沒有這麼大的胃口,能夠一口吞下他的千畝土地。
薑振幗吃完了牟宗昊的千畝土地,胃口並不滿足,又把目光轉向了莊園外。
在那些有陽光的冬日裏,薑振幗帶著易同林,巡視了日新堂新建立的佃戶村。那些乞丐和部分缺少土地的佃戶,在偏遠的深山老林得到了日新堂的糧食和房屋,找到了他們棲息的家園,正用他們的汗水滋潤一方土地。
從初夏開始,日新堂各個佃戶村抽調出的青壯年,在偏遠的山坳中,建造一個又一個嶄新的村落。已經安家了的佃戶,冬日裏不肯消閑,仍奮力撬開硬邦邦的凍土層,不斷地開墾荒地。那都是一些處女地,鮮亮肥沃,從凍土下麵展露出來的時候,還溫熱著。炊煙從幽靜的地方升起來了,雖然隻有十縷八縷的,卻讓一方的水土有了生機。
一個山坳一個山坳地走去,薑振幗巡視著自己的領地,覺得心裏滿當當的。她甚至看到了十幾年後,新佃戶村雞犬相鳴、良田千頃的美景。
她常常是在太陽剛剛升起來的時候,就坐上了馱轎,朝幾十裏的山坳走去,瘦巴巴的易同林騎著一匹騾子跟在後麵,身體健壯的潘馬夫就在前麵引路。潘馬夫自從翠翠死了,就訥言了,整日裏默默地跟他飼養的那些騾馬廝守在一起,對視著。他的身體更結實了,似乎體內有使不完的力氣,走起路來,兩個肩膀一聳一聳的,腳下像安裝了彈簧。薑振幗坐在馱轎上,也會長時間地把目光落在他的後背上,看著他身上的肌肉伴隨著他的步伐扭動伸縮。他頭上冒著熱氣的時候,黑騾子也就熱氣騰騰了,薑振幗的身上也就起了熱,臉蛋兒紅撲撲的了。
易同林那條老狗,卻總是落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走。他知道少奶奶的心情很好,似乎故意讓她領略一下山野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