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走一段路,就要回了頭喊:“走緊點兒,你這老狗!”
他笑一笑,一隻腳踢了踢騾子的肚子,騾子緊走幾步,但很快就又緩下來,等待少奶奶再次罵他。
這樣,他們返回莊園的時候,肩上經常灑滿了落日的餘暉。
新佃戶村的佃戶,已經擔當起了他們的職責,在大把頭張臘八的帶領下,修剪他們應當看護的樹林。張臘八在新佃戶麵前牛哄哄的,走路都梗著脖子。偷懶的人被他發現,麻煩就大了,輕者挨打,重者還會被封門抽地。薑振幗需要這麼個愣頭愣腦的家夥,在那些窮鬼們當中像螃蟹一樣橫著走路。所以,她雖然知道他的一些錯處,卻包容了,並不過多校正,由他去折騰。
佃戶們拎著鐵鋸和斧頭,走進了一望無際的山林內,在藤狀植物和荊棘的縱橫交錯中,撿了路走,時不時地揮動手中的斧子,把路邊一些荊棘劈斬得七零八落。來年,被他們打通的這條路,又會消隱在一片雜草荊棘中。生長了一年的樹林密密匝匝的,這時節樹葉脫落了,從樹冠上方就看到了一塊又一塊的天空。脫落的樹葉鋪在地上,黃澄澄的一層,如毯子般綿軟,樹林中到處彌漫著陳腐葉子的氣味。經常有野兔和不知名的鳥兒,從眼前的草叢中驚起,在佃戶們一片喊叫聲中慌張地遠去。很快,樹林裏就響起了斧頭的砍擊聲和鐵鋸霍霍的聲音,那些身手敏捷的小夥子,就爬到了較高的樹上修剪枝杈,去看看樹上的鳥窩裏有什麼稀奇。那些年老的就在樹下,把剪掉的樹枝打成捆,拖到林子外,讓成群的騾馬運回日新堂。
這天,張臘八帶了新佃戶在山林中修剪樹枝。到了午飯時候,他就去了山林不遠處的一個村子。他原以為佃戶村的莊頭會留他們吃午飯,莊頭卻疏忽了,誤以為張臘八隻是從村中過路。張臘八覺得在新佃戶麵前丟了風光,就想找補回來。看到薑振幗來新佃戶村巡視,他就告了那個莊頭的狀,說莊頭負責看管的山林被盜伐了,要對莊頭進行懲罰。他說:“奴才覺得,過去給莊頭免去的地租,明年要照樣讓他交納才對。”
易同林感覺裏麵有蹊蹺,就說:“該不是莊頭慢待了把頭吧?”
張臘八被點中了穴位,有些急,說道:“你不要瞎猜想好不好?要不你去山林裏看一看,少了十幾棵樹呢。”
易同林問:“那片林子有多少棵樹?”
張臘八結巴了,眼睛鼓圓,嘴也歪了,滿臉豐富的表情,就是吐不出一個字。他說不出那片山林有多少棵樹,也就不可能準確知道少了十幾棵樹。
薑振幗並不想讓這奴才太尷尬,就說道:“依了你,明年他的免交租,照拿。”
返回的路上,易同林提醒薑振幗說,“少奶奶,這莊頭,恐怕要受委屈了。”薑振幗笑了笑,說怎麼會呢,免租的賬目在你管家手裏,大把頭怎麼知道免沒免交呢。易同林還是有顧慮,說道:“這樣下去,會助長了張臘八的霸道。”
她看了看易同林,反問道:“有什麼不好嗎?雞鳴狗盜之徒,都要有一些的。”
這天回去的時候,西山的太陽還很高,薑振幗就沿著白洋河邊緩緩地走,無意中又看到了夾雜在自己大片土地裏的王家土地。王家這片土地也就十畝,卻像釘子似的紮眼。她站住了,對身邊的易同林說:“明兒你去王家說一嘴,看看他這片地要多少錢。”
白洋河邊,結了一層冰,十幾個孩子在冰麵上玩滑車。滑車是兩塊木板拚在一起的,木板下釘上了兩塊鐵皮。孩子們的小屁股坐在木板上,兩手各握一根鐵錐子,同時用力紮向冰麵,木板下的鐵皮就在冰麵上滑行了,速度極快,人仰馬翻的事情常有,於是就不斷有笑聲爆起。薑振幗站住了腳,在河邊看玩耍的孩子,竟起了童心,對易同林說:“我也想坐坐滑板車。”
易同林說道:“少奶奶,你是少奶奶,不是少爺呀,怎麼能行呢?”
薑振幗看著一個仰倒在冰上的孩子,不由得笑了,羨慕地說:“是呀,我知道不行,卻還是想坐坐呢。”
潘馬夫似乎被少奶奶的童心打動了,就走向了那些孩子們,向他們借了一架稍好的滑車,提了過來,對薑振幗說:“少奶奶,我們要去上麵沒人的地方。”
薑振幗看到馬夫當真提了滑車過來,反倒猶豫了,孩子似的請求易同林說:“行嗎?”易同林看少奶奶的心情少有的好,也就說道:“行吧,到上麵沒人的地方,趕快滑兩下。”
於是,主仆三人到了上岸。薑振幗盤了腿坐在滑車上,潘馬夫在一邊對她比劃教練,她就照著馬夫的動作滑起來。那滑車確實流利,她一用力,就刷地出去了,而她的身子卻沒跟得上去,就仰倒了。她咯咯笑了,賴在冰上不肯起來。易同林也咧了咧老嘴,笑了,但很快又閉上了。潘馬夫卻一點兒沒笑,緊抿了嘴。
薑振幗看到馬夫那個沉悶的樣子,就想起丫環翠翠,突然沒了興致,說道:“我們回吧,看你們一個個吊喪了臉,好像死了娘一樣!”
易同林就挖了潘馬夫一眼,怨恨他那張臉,敗了少奶奶的興致。潘馬夫咬了咬嘴唇,對薑振幗說:“奴才該死,少奶奶再摔一跤,奴才笑給你看。”
薑振幗看了潘馬夫一眼,歎息一聲說:“行了,該死的,好像我巴不得你們死光了一樣,你們哪一個死了,我心裏能舒坦?”
易同林和潘馬夫知道少奶奶指的是翠翠和易春,都閉上嘴沉默了。
薑振幗上了馱轎,心裏想,應該在莊園的丫環中,擇一個給潘馬夫。
第二天,易同林按照薑振幗的吩咐,去了小地主王家,探聽王家白洋河邊的那片土地,多少錢肯賣。王家的老爺子硬邦邦地說:“給座金山都不賣!”很明顯,他是對日新堂的做法不滿意。
易同林把王家老爺子的原話,傳給了薑振幗。
易同林說:“還是算了吧少奶奶,王家那老爺子,強驢一個。”
薑振幗想了想,問道:“王家下麵的小崽子們,可有什麼嗜好?”
“老爺子的大兒子王宇,喜歡賭,賭技很高,而且謹慎。每次賭博,帶一定數量的銅錢,贏了,啥話不說;如果全部輸光了,就打住了。”
“佃戶中,可有高手?”
易同林想了想,搖頭。牟家是嚴禁佃戶賭博的,一旦發現就要封門抽地。即使有人賭博,也是暗地裏活動。
但無論如何,薑振幗讓易同林去找幾個賭博高手,給王家的大兒子下個套。兔子再靈敏,還會鑽進獵人的套子。她說:“我說過吧?雞鳴狗盜之徒都需要呀,你想法子找去吧。”
說到了雞鳴狗盜,易同林猛然想起了一個人,就是四爺牟宗昊窯廠的工頭。此人從青島來,有一手燒窯的絕活,被牟宗昊請來專門為建造西來福燒製磚瓦。因為窯廠的土炕上暖和,冬日裏就成了賭徒們的窩點,王家的大兒子王宇也經常去那裏。
易同林就去找到了窯廠工頭,暗中給了他許多錢,請工頭想辦法下誘餌。
因為是外地人,又是牟宗昊雇用的工頭,所以王宇對工頭沒有太多的警惕。一天晚上,工頭派一窯工去請王宇喝酒,酒後幾個人說要玩玩紙牌。王宇去的時候,已經想到了酒後會玩紙牌,預先帶了一些銅錢。
工頭從兜裏掏銅錢的時候,故意把兜裏的十幾塊銀元暴露給王宇了。王宇的眼睛就亮了,笑著問:“近些日子從哪裏發財了?”
工頭說:“西來福的四爺,剛給付了一些工錢,今夜的籌碼高一點兒?”王宇動心了。憑他玩紙牌的技術,有可能把那十幾塊銀元贏進自己腰包裏呢。隻是他帶的賭資不多,賭資緊張就會縮手縮腳的。工頭看透了王宇的心思,說道:“是不是沒帶錢呀?沒關係,可以賒賬,我們相信你王家這點兒小錢是不會賴賬的。”聽說可以賒賬,王宇心裏塌實了,於是眼睛盯著工頭兜裏的十幾塊銀元,被牽著鼻子一步一步走進了套裏。開始贏了一點兒,但很快又輸掉了,再賭下去,自己兜裏的賭資全沒了,就先賒賬,希望能夠翻盤,沒想到越陷越深。
工頭覺得差不多了,就故意提出該結束了,說王宇已經欠了一百多吊錢,不能再玩了。王宇不肯罷手,他心裏正急於時來運轉,把輸掉的找回來,於是就發了脾氣,說:“你太小看我了,是不是害怕還不上錢?沒有錢,我還有地!”
工頭猶豫了一下,說道:“這樣吧,再玩的話,用你白沙河邊的那十畝地做賭資,空口無憑,咱們立個字據。”
王宇當時腦子轉了一下,心想你們也看好我那塊地了?看好了可以,就看你們有沒有本事贏了去,我就不相信今晚賭運總在你們那邊!
他沒去細想,當即就答應了,立據為證。
繼續開賭,天不甚亮的時候,白沙河邊的十畝地就輸光了。這時候王宇才感覺裏麵有詐,起了疑心,卻已經晚了。
工頭得了日新堂的好處,很快就離開了窯廠,不知去向。白沙河的土地,自然留給了日新堂。
王宇得知土地落到了日新堂名下,什麼都明白了。但找到了明白,遊戲卻結束了。王宇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土地姓牟了,卻也隻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日新堂是從窯廠工頭手裏買了地去的,跟他王宇沒關係。
王家的老爺子氣得大罵一頓小寡婦,罵到後來吐了血,死了。不知道他的死,是明白了還是不明白。
王家老爺子出殯的時候,薑振幗卻站在了那片土地上,眼睛放著亮光,用那雙小腳,從東邊丈量到西邊,又從南邊丈量到北邊,恨不得彎腰親吻這塊土地。
整個冬季,日新堂的土地不停地延伸擴張。
薑振幗臉上越來越滋潤,她胖了。
進入了陰曆十二月初八,薑振幗安靜下來。作為莊園的掌門人,她開始為接待牟家回來過年的祖宗魂靈做準備。這一天,負責燒香祭祀的佃戶,也搬進了日新堂的群房內住下來,在薑振幗的指揮下,打掃牟家祭祀堂,清洗祭祀器具,幫助灶房製作祭品。這是莊園每年的一項大事,也是顯示日新堂權力的日子。薑振幗的臉上,就多了一些莊嚴和神聖。
進入臘月二十三日,也就是農村說的小年,她身上就換上了素潔的衣服,在負責燒香的佃戶陪伴下,每天早晚去祭祀,燒三炷香。
她隻是給牟家的老祖宗進香,其他各方神主,就由佃戶代為燒香。
香火一直繚繞到大年三十的上午,各路神主差不多都到齊了,似乎有遲到的也不等了。薑振幗親自把老祖宗牟國瓏的畫像,從影匣內請出來,擺放在最高的位置,接下來按照輩分,依次擺放各位祖先的神牌,擺成了一座金字塔。
塔尖上是牟國瓏,最後一位是第八代莊園主牟金少爺。
擺放完神主牌位,又擺放祭器和祭品。這道工序很複雜,也很講究,是子孫後代對祖宗敬仰的具體表現。也就是說,是個態度問題,搞得越複雜,敬意越厚重。
第一道供品很特別,是泥土。牟家是靠土地發家的土地主,敬獻給老祖宗最好的供品,就是土地了。總共二十三位祖宗神牌前,每人一碗泥土。這道供品也是牟家獨有的。
第二道供品三十二種果類,也是與土地有關的。分四行排列,每行八個果盤,共有三十二個果盤。第一行是八種幹果:無花果、板栗、大棗、山楂、核桃、葡萄幹、柿餅和金杏;第二行是八種鮮果:荔枝、龍眼、橘子、石榴、蘋果、香蕉、香梨和西瓜;第三行是八種麵點心……
第三道供品是雞鴨魚肉,第四道供品是九重糕,還有第五道……
供桌的中央,擺放了一個鼎式大香爐,叫寶和錫,是牟家的傳世之寶,也是莊園內的鎮宅之物,價值二十萬兩白銀。寶和錫的兩側,各有一對高大的燭台,上麵插有兩尺多高的朱紅燙金大蠟燭,耀眼的燭光,映得祭祀廳內金碧輝煌。
大年三十晚五更後,幾大家的老爺和小爺們來到日新堂的祭祀廳,按照各自的輩分依次排定。掌門人薑振幗站在前麵,把一杯米酒灑向祭壇,然後點燃三炷香,向列祖列宗作揖後,插進寶和錫香壇內。
三跪九叩祭祀活動就開始了。
這項活動,女人沒有資格參加。女人有資格的地方實在不多。即使晚上的男女之事,也沒有主動權。夜裏有了欲望,也要打熬著,等待老爺們有了興致,才會走進她們的屋子,去撩撥她們的身體。她們唯一的資格大概就是生兒育女了。
薑振幗例外,她是掌門人,她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行走。
所有牟家的子孫都要參加這項祭拜大禮,就連神經出了毛病的東來福少主人牟銀,都站在了祖宗麵前。今天,他的情緒看起來比較穩定,也是一臉的肅嚴。不料在一叩之後,聽到外麵一陣急促的鞭炮聲,他突然興奮地站起來,喊道:“過年啦過年啦。”
眾人一怔,正不知如何是好,牟銀已經衝到了前麵,抓起供桌上的一個蘋果吃起來。隻啃了幾口,他就把剩餘部分砸向了老祖宗牟國瓏的畫像,然後又要去抓別的供品。薑振幗喝了一聲,說:“抓住他!”跪拜的人一下子亂糟糟的,都忙著去摁住牟銀。牟銀不知從哪裏來了力氣,幾個人都摁不住,掙紮著叫罵:“我操你們祖宗的,放開我,想打架一個一個來,合起來欺負我一個,算他媽什麼東西!”
這時候,兩邊的大蠟燭突然跳動起來,並發出了劈啪的聲音。整個祭祀廳上下顫動。香煙繚繞中的祖宗畫像,似乎緩緩地推向前方。老爺和少爺們都驚嚇得不敢動彈了。
薑振幗急忙跪倒在祖宗神牌前,嘴裏喊道:“列祖列宗有靈在天,牟家子孫大逆不孝,觸怒祖宗,我願意為他代受懲罰,請放過他這個癡傻之人吧。”
其他人也慌忙跪倒,照例說了一通胡話,祭祀廳的燭光就越來越暗,地麵似乎開始下沉。牟家的子孫們都相信祖宗神靈發威了,一個個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牟銀趁機有了自由,跑到前麵對著祖宗神靈喊道:“老祖宗,我告訴你們,這夥王八蛋都不是他媽人養的,讓他們脫了褲子看一看,哪一個都沒生屁眼,是一群隻吃不屙的東西。你們也不管教他們,還有臉吃供品,我讓你們吃屎去吧!”
牟銀說著,要把供桌掀翻。薑振幗一急之下,大喊:“牟銀,你太放肆了!”一個巴掌扇到牟銀臉上。隨著“啪”的一聲響,供台兩邊的大蠟燭立即躍動起來,祭祀廳變得耀眼明亮了。
挨了一巴掌的牟銀,呆傻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被點了穴位。
薑振幗冷靜下來,用平靜而威嚴的聲音說道:“四叔,把牟銀少爺扶回去!”
牟宗昊滿臉恐慌,走上去拉著牟銀走。牟銀一點兒也沒有反抗,呆呆地被牟宗昊牽了出去。
燭光裏的薑振幗,一臉的虔誠,又緩緩地跪倒了,繼續叩拜祖宗。她身後的那群老爺少爺們,此時已經對她充滿了敬畏,跟著她一招一式地叩拜起來。
日新堂的祭祀活動,在驚心動魄中結束了。老爺少爺們匆忙地回去,祭拜各家的供台。牟宗昊就顯得有些尷尬了,他要與牟銀一起祭拜東來福的幾位祖先。牟銀的病根就在他身上,是因為分家鬧出來的。麵對著東來福的祖宗神牌,他心裏有些慌張和恐懼。
好在瘋癲的牟銀,不能再回到自家的祭祀堂叩拜祖宗了。吃了老中醫的鎮靜藥,在太太欒燕的照料下,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東來福祭祀堂的供桌前空落落的,隻有牟宗昊和自己的兩個少爺。他們草草地對著祖先靈位跪拜了幾下,就退出東來福。
祭拜了祖先後,晚輩們就應該去他們的長輩那裏拜年了。莊園內輩分最高的是日新堂的魯太太,所以幾大家的老爺、太太、少爺、少姑奶奶們,都打著燈籠先後來到了日新堂的老爺樓。但是老爺樓的門卻緊閉著,所有的人就在門前的院子內等候。滿院子的燈籠影子,一起晃動在魯太太的窗戶紙上。牟財、牟寶、牟昌、牟永等幾個少爺們,似乎不關心魯太太是否開門,他們舉著燈籠在院子裏打鬧起來。不知是誰跑得太急,把燈籠裏的蠟燭晃動倒了,燈籠就燃燒起來,映紅了院子。幾個老爺側了頭看,把少爺們嚇得躲到了一邊。老爺們卻都很木訥,沒人說話。
牟宗升走到前麵去敲門,喊道:“大嫂大嫂,開門喊了半天,老媽子走出來,見了各位老爺太太,忙跪拜磕頭,然後說魯太太身體不好,不要各位爺們兒進去拜年了。
老媽子回身進了屋子,關上了堂屋的大門。幾位老爺仍不肯散去,扭頭去看薑振幗,意思說:就這樣行嗎?我們不進去了?
魯太太可能是在跟薑振幗賭氣,也可能是完全放棄了日新堂的事情,兩耳不聞窗外事了。這對薑振幗來說,不是一件壞事。
薑振幗歎了一口氣,說道:“太太既然要安靜,就讓她安靜好了。還有東來福趙太太那兒,是不是也沒開門?”
欒燕就說:“我家趙太太那兒,也不要去了。”趙太太緊閉了自己的房門不肯打開,在屋內燒香拜佛,已經入定一個時辰了。
最後,幾位老爺太太,都集中到了月新堂那兒。薑振幗也去了,恭恭敬敬地給牟宗升和李太太拜了年。平時不管有什麼恩怨,到了這個時候都不能表現出來。
其他幾家的老爺太太,也先後走來,給莊園內這位輩分最高的老爺祝福。牟宗升坐在太師椅上,接受著一個個晚輩的敬拜,一臉的慈祥。那些少爺們還要跪在地上,給他磕頭。他也就很慷慨地從腰包內掏出了錢,散給孩子們。
老爺太太們的臉上,卻少了往年的歡笑。
都是被癡癡呆呆的牟銀鬧的。
月新堂的二女子和三女子,也從閨房內走出來,給前來月新堂的幾家老爺和太太們拜年。薑振幗不見大女子的影子,就問二女子,“你姐姐怎麼沒出來?”二女子說姐姐病了,還是老毛病。薑振幗早就聽說月新堂的大女子病了,整日不吃不喝,癡呆呆的,人越來越瘦,但老中醫卻診斷不出病來,隻說是憂鬱症。薑振幗心裏明白,大女子是因為一直嫁不出去,在閨中待得太久才生了病。
牟宗升嫁女兒,要找門當戶對的,但在本地卻很難找到,於是就一年年拖下來。大女子已經二十五歲的人了,自己的將來卻沒有依托,能不憂鬱嗎?
薑振幗就讓二女子和三女子,帶她去了大女子的閨房。
大女子臉色蒼白,癡癡呆呆地對著窗戶坐著,看到薑振幗走進來,倒也認識,對著她一笑,那樣子很恐怖,把薑振幗嚇了一跳。她沒想到月餘不見,大女子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房間內,到處擺放了繡製品,荷包、香袋、錢袋、腰巾、胸巾……牆上掛的也是各色的繡製品。三個女子過去的日子,都繡在了這些東西上。
薑振幗本想過來看一眼大女子就走,卻被這種景象傷感了,於是在椅子上坐下了,要跟大女子下象棋。大女子臉上有了笑容。
二女子給她們攤開了棋盤,但大女子的精力卻不能集中,經常呆傻著。薑振幗就催促說:“走呀,該你了,我要吃馬了。”
大女子就說:“你吃好了,想吃就吃。”眼睛仍舊瞟了別處。
薑振幗不知道怎麼辦了,想這棋走不成了,就說道:“好了,我不跟你磨蹭時間,我要走了。”
大女子的眼睛突然有了光澤,說道:“別別,我跟你走棋。”
於是又走。一袋煙的工夫,她就把薑振幗殺敗了。薑振幗有些不甘心,瞅著棋盤說:“剛才你還吃緊,咋轉眼就贏了?我真不是你的對手。”
大女子幽幽地說:“大嫂在屋裏憋個十幾年,每天瞅棋盤,象棋肯定要比我強,不信你試試。”
薑振幗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苦笑了一下。大女子還要跟她對一局,而她還要去其他幾家拜年,就推說過兩天,一定來跟大女子下棋。為了脫身,她隨手拿起了一個香袋,說道:“真好看,送了我吧,大妹妹?”
大女子又抓了幾個香袋,丟給薑振幗,說了一句很粗的話:“拿去,當擦屁股紙用吧。”
薑振幗走出了大女子房間後,李太太送她到了院子。薑振幗想了想,回頭提醒李太太說:“要盡早給大女子選定婆家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拖不得。”
李太太有些心酸,說道:“我恨不得今天就嫁了她,可總要有個地方。”
薑振幗說:“我們這等家道,找門當戶對的太難了,別太強求。”
李太太說:“我不強求,可你二叔說了,再差也要找一個中等人家,有我們十分之一二就行,差狠了,就丟份子了。”
離開了月新堂,薑振幗又去了東來福牟宗昊那裏,發現牟宗昊正氣憤著。她不知什麼原因,心裏納悶。陳太太就說話了:“少奶奶,你來勸勸你叔,因為前邊的不過來給他拜年,就氣成了癩蛤蟆。”李太太說的“前邊的”,說的是牟銀的少太太欒燕。
“分家都兩三個月了,該給他們的都給了,還記恨我們。”牟宗昊在一邊說。
薑振幗明白牟宗昊是跟欒燕生氣,於是就問:“欒燕沒有來嗎?”
陳太太說:“別人家她都去過了,到現在沒到自己的親叔叔這兒來,看樣子是不來了。不來就不來吧,來問我們一個好,能舒筋活血呀?”
牟宗昊就瞪了一眼陳太太:“這是規矩,要說分家分出了怨恨,我和少奶奶都鬧到了濟南府,現在不是一樣嗎?少奶奶是掌門人,都過來給我拜年了,他們算什麼?!”論理,欒燕是應該到牟宗昊家中拜年之後,再去月新堂和南來福那裏;但欒燕已經去了這些屋裏,卻一直沒有給同住在一個宅院的牟宗昊拜年,顯然是要跟牟宗昊斷了來往。
薑振幗說:“她不會記恨自己的叔叔吧?或許她以為一個院子的,最後再過來吧?”
牟宗昊說道:“她不來就算了,不來正好,以後跟他們斷了來往。”
薑振幗忙說:“四叔的話可不對了,欒燕來晚了,是有錯,但她是晚輩,你是長輩,哪能跟她計較?我早說了,現在牟銀成了廢人,你不幫他們,誰幫?”
因為跟牟宗昊費了很多口舌,薑振幗回到日新堂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日新堂的下人們都聚集在少爺樓外,等待著給他們的主人少奶奶拜年。薑振幗剛走到院子內,下人們就發出了一片喊叫聲:
“少奶奶過年好。
“少奶奶過年好。
“少奶奶過年好。”
…………
薑振幗分辨不出這些聲音是從哪一個下人的嘴裏發出來的,她一個勁兒點著頭,迎著說:“嗯,好。嗯,好……”後來,她停住了,目光落在後麵的牟先生身上。日新堂那些沒有重要位置的下人,都被放回去跟家人過年了。牟先生的私塾在春節期間,已經停了課,他是可以離開的;但他獨身一人,在哪裏過年都一樣,就懶得挪動了。他的臉上,並沒有因為過年增加一些喜慶的表情,而是像往常一樣的冷漠,很安靜地站在後麵,一句話都沒有說。
薑振幗明知道牟先生也是過來給她拜年的,卻因為他的安靜,故意問他:“牟先生過來有事情?”
牟先生略微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管家易同林忙替牟先生說話,說:“牟先生來給少奶奶拜年呀。”
薑振幗吃驚地說:“是嗎?我看牟先生站在後麵半天沒吭聲,還以為牟先生有別的事情呢。”
牟先生就走上前,輕聲說道:“祝願少奶奶新的一年更加美麗。”
這是讀書人的祝願詞,但讓薑振幗聽了,卻喚起一些痛苦的回憶,讓她對美好的明天感到憂傷和無奈。其實牟先生有很多祝願的話可以說,比如祝願少奶奶身體健康,或者說財運亨通之類的。“美麗”對於少奶奶來說,有什麼用處呢?女人的美麗和她們的身體一樣,都需要男人去享用的,否則就沒有價值了,就像一種產品必須經過買賣流通,才能具有價值一樣。少奶奶的美麗連同她的身體,事實上已經不可能流通了,也就沒有了價值。
牟先生說了一句很不應該說的話。
薑振幗沒有應答,情緒一下子很壞了,瞅了牟先生一眼,丟下院子裏許多還沒來得及給她拜年的下人,走進了堂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