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易同林知道少奶奶為何種事陰了臉,跟隨著她走進堂屋,站在那裏半晌不敢說話,等待她吩咐事情。薑振幗坐在太師椅上,平息了半天,才說道:“告訴大灶房,今兒給外麵的窮叫化子放飯,要給他們白麵饅頭,熬一鍋白菜粉條燉豬肉,也讓他們過個年。”

易同林點了頭,說:“少奶奶真是大善之人。”

薑振幗又說:“叮囑看守香火的奴才,別偷懶,每天早中晚,都要給祖宗燒香,若誤了一次,扒他的皮!”

祭祀廳的香火,要一直繚繞到正月十五元宵節。

元宵夜也叫燈節夜,在莊園的太太和孩子們眼裏,比春節更有趣。各家都要製作一些燈盞,送到場院、馬棚、墳塋、田地裏……老爺太太們室內用的燈盞,都是用白麵做成的;下人的屋內、外麵院子的走廊、大門外的場院點的燈盞,都是用豆麵做成的;馬棚、墳塋和田地裏的燈盞,是用蘿卜雕刻出來的。這些燈盞有人物也有動物,造型各異,一個個惟妙惟肖。到了傍晚,整個莊園內燈火通明,每一個角落都有一盞小燈跳躍著。這時候,各家就要由老爺帶著雜工,抬著各種食品和燈盞,送到祖宗墳塋和自家的田間地頭。各家的太太和孩子們,就在莊園內的幾個宅院中四處走動,欣賞各家的燈盞。

日新堂送燈的差事,今年落在了小少爺牟衍堃身上,由大管家把他抱上了馱轎,後麵跟著兩個下人,去墳塋和田間送燈。薑振幗因為新得了白沙河王家的十畝好地,就特意做了一盞尺餘高的土地佬豆麵燈,燈上刻了“牟”字,交給了兒子牟衍堃,讓他立在那十畝良田中。

薑振幗叮囑管家易同林說:“別忘了提醒小少爺磕頭。”

送燈的隊伍消失在夜色中後,薑振幗帶上丫環梨花,也走出屋子,去各處賞燈。但她走了幾個宅院,看了許多的燈盞,腦子裏晃動的還是自己親手製作的那盞大土地佬燈。她甚至想像出了那盞大土地佬燈,被牟衍堃置於白沙河邊新得的土地上,在風中昂首挺立的模樣。

後麵的幾年,似乎總在重複前麵的日子。春天的桃花開過,就進入夏天;出了一身臭汗,然後被秋風一吹,剛剛涼爽了,卻又到了秋收,照例忙得各家佃戶脫了一層皮;等不到喘息過來,雪花就飄起來了,再然後就聽到了辭舊迎新的爆竹聲。

如同當初薑振幗設想的情景一樣,幾年後那些山坳裏的新佃戶村,許多院落的葫蘆架上,張掛了嬰兒的尿布。大街上已經有三四歲的孩子,追著公雞母雞娛樂。生命在這裏繁衍著,最初的那些男人女人,很快就會變成了一塊神牌,將來要被大街上追趕雞狗的孩子們,供奉在祭祀桌上。

村子四周的土地,還在一壟一壟地擴展,那些小路也依舊昂著頭,像行走的蛇一樣向前延伸。

當然,薑振幗額頭上的皺紋,也隨著日新堂一壟壟擴展的土地,增長著。歲月絕不放過任何一個人,不放過任何的一種事物。

牟氏莊園在薑振幗的航舵下,沿著歲月的河床平緩地流動,似乎進入了一片開闊地。薑振幗得到了土地、佃戶,也得到了家族老爺太太和下人的尊敬,而她的體內卻失去了水分和歡唱。

這又是一個蠻不錯的春天,莊園內的景致也在悄悄地變化著,一些竹子發出了新芽,也有一些竹子不知什麼緣故枯死了。屋頂和牆頭的什麼地方,記憶中不曾有野草生長,有一天卻突然發現,風攜來一些草籽,那裏竟然蓬勃地豎立著一簇簇的毛毛狗草,或是馬尾菜之類的植物。最明顯的,當然還是新添的兩座宅院。石瓦匠們丁當敲打了五年,當把最後一片瓦放到屋頂的時候,想要拆掉搭建房子的腳手架卻很費力氣了。那些埋在土裏的木樁,已經生了根,從側翼長出了茂盛的枝條,地基上的石頭也生出了苔蘚。

莊園內五年的時光,就在石瓦匠的丁當聲中流逝了。莊園內的那群少爺們齊刷刷地長起來了。最大的少爺牟寶,已經長成二十歲的漢子了。

最讓人驚喜的,是東來福牟銀的太太欒燕,肚子竟隆起來了。看來瘋瘋癲癲的牟銀,這幾年並沒有冷落了欒燕的身子。

宅院落成後,莊園內的老爺太太們都到西來福和北來福走了走,說四爺牟宗昊用一千畝土地堆起的西來福,太奢侈了;說這是用糧食堆起來的房子;說這房子怕是一萬年不倒……最為奇特的是西來福甬道的那道院牆,用了各色不規則的花崗岩石頭,拚成了無數個別具一格的圖案,太太們把這堵牆叫做“虎皮牆”。還有西來福一進門的院子,用花崗岩石頭鋪出一個蝙蝠和錢幣相連的圖案,又被太太們稱作了“石毯”。總之,西來福宅院的別致處,確實不少。

牟宗昊聽著眾人的讚美之詞,覺得自己流走了那麼多的土地和銀錢,很值得。

北來福那邊的宅院,雖然建造得沒有西來福精細,卻也氣派,該有的地方都有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棟老爺樓,比緊鄰的南來福老爺樓高出了尺餘。如果站在當院裏,感覺不到兩棟老爺樓的高低不同;但站在莊園外的場院上,就看得分明了。

各家的老爺太太,就都走出了莊園的高牆外,站在場院上看高低不等的兩棟老爺樓,也看這個春天給四周又帶來了一些什麼花草。

薑振幗的心情,跟眼前的天氣一樣好。她帶著丫環梨花,去新建的西來福宅院走了一圈。出來的時候,順便去了東來福宅院,看望有孕的欒燕。薑振幗有些費解,她想像不出牟銀和欒燕,在燈影裏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

欒燕看到薑振幗,知道她是過來參觀西來福的,就說:“我叔叔把西來福蓋成宮殿了吧?這會兒超過我們東來福,心裏肯定舒服了。”

薑振幗聽出欒燕口氣中的不滿情緒,就白了她一眼,說:“你管他蓋成什麼樣子,反正你們東來福一點兒也不比別人差。”

欒燕問:“聽說北來福的老爺樓,比南來福高了一尺,能嗎?”

薑振幗含糊地說:“我也聽他們幾個吵吵這事,不知真假呢。”

說著,兩個人也走出了莊園大院,到前麵的場院去遠看兩棟樓的差異。果然,北來福的老爺樓,要比南來福的高一些。薑振幗心裏驚訝:平時黏黏糊糊的六叔,也學會暗裏算計別人了。倘若五叔計較起來,事情如何收場?總不能扒掉了重蓋吧?

她正琢磨如果牟宗騰來找她公斷,該用什麼對策的時候,南來福的五爺牟宗騰就衝著弟弟牟宗天叫起來,說:“你壓著我一頭,舒服啦?”

牟宗天裝出很納悶的樣子,說:“怪了,我怎麼就看不出壓了你一頭呢?”

牟宗天的大少爺牟寶,也站在一邊瞅自家的房子,他幾乎是跟眼前的樓房一起長起來的。聽了父親的話,他就笑了說:“我看著就是比伯伯家的樓房高一尺多,你還說看不出來。”

牟宗騰就又對牟寶說:“老侄兒,你看你爹幹的事。嘿,也能幹得出來!”

牟寶瞥了旁邊的牟宗升一眼,挑明了說:“這餿主意是我二伯給他出的。”

牟宗升舉了長煙袋杆,去打牟寶,罵道:“小羔子,你爹做的事情,你卻把屎盆子扣我頭上了……”牟寶邊跑邊回頭對牟宗升唱起了京劇的台詞:“我舉起了皮鞭,將他打啊,鏘,鏘鏘鏘鏘……”

牟寶隻顧扭了頭跑,竟撞在了薑振幗身上,把薑振幗撞了個趔趄。她就捂著被撞了的腰,“哎喲”著說:“我的弟弟哎,是不是因為要娶媳婦了?看把你興的!”

牟寶朝薑振幗縮了一下脖子,表示自己撞了少奶奶的歉意,然後有些壞意地走上前,伸手摸了薑振幗的腰部,說著道歉的話,“嫂子,把你撞壞了吧,讓我看看。”一邊說著,一邊去撫摸她的痛處。薑振幗的臉就紅了,罵道:“你這個壞小子……六叔你要管教他了。”

六爺牟宗天正想把話題從眼前的房子上轉移開,於是就對兒子牟寶罵道:“沒教養的東西,跟你大嫂沒臉沒皮的!在屋裏她是你大嫂,在外麵場合上,她是牟家的少奶奶,別沒了規矩。”

幾個爺們兒看著薑振幗紅撲撲的臉,也都笑了。

這時候,莊園的大門裏,走出了四位英俊少年,牽著高頭大馬。打頭的是牟宗騰十九歲的少爺牟財,頭戴瓜皮帽,腳穿長統靴,後麵跟著牟寶的弟弟牟旺,月新堂的大少爺牟昌,還有西來福牟宗昊的大少爺牟永。

牟旺看到了牟寶,就叫:“哥,艾山上打兔子,去不去?”

牟寶擺手,“你們去、你們去,讓狼叼了你們去!”回頭喊牟宗騰說:“走,伯伯,我給你拉胡琴,你來唱“蘇三離了洪洞縣……”

幾位少爺不再理會牟寶了,紛紛上了馬。各家的老爺太太遠遠地喊,叮囑少爺們當心從馬上摔下來。幾個少爺當中,牟昌最小,才十四歲,牟宗升就對牟財喊道:“牟財老侄兒,照應點牟昌,有個閃失,回來我饒不過你!”

不等牟宗升說完話,四位少爺打馬而去,很快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了。

牟宗騰跟在牟寶身後走去,嘴裏還對弟弟牟宗天說:“你要是還覺得房子矮,就使勁兒往上蓋,蓋到雲彩上麵去好了。”他覺得沒有什麼值得爭論的,房子蓋上了天,又能怎麼樣?總不會踩著雲彩走路吧?還要回到地麵上的,費這個心思,倒不如去唱唱京劇。

他的雙腿邁進莊園大門的時候,嘴裏已經哼上京劇了。看起來很嚴重的一件事,竟然無聲息地結束了。對於薑振幗來說,這是最好不過的了。

那邊的劉太太,在向薑振幗招手,她就走了過去。

原來劉太太正和李太太站在一起,商量兒女們的婚事,讓她過去參謀一下。李太太的大女子和二女子一直沒找到婆家,二十歲的小女子卻找到了,預備今年出嫁。北來福的牟寶,也預備了今年娶親。劉太太擔心牟寶的婚事跟月新堂撞到一個月份,鬧得莊園亂糟糟的,希望兩家錯開了月份。

劉太太在月新堂的少爺樓內借住,跟李太太相處了五年,兩個人的關係最親近了。不管什麼事情,兩位太太都要通個氣,大多都是一拍即合。

薑振幗就幫著李太太和劉太太參謀。幾個人商量到最後,覺得女子出嫁,五月前後最好,少爺娶親,適宜在臘月。

說話當中,薑振幗瞥見了一邊的丫環小六,帶著已經十歲的二少爺牟盛玩耍。因為牟盛的某個錯處,她就虎著臉批評二少爺,那樣子很像一個母親。薑振幗忽然想到,已經二十二歲的小六,早就到了做母親的年齡,可以配給自己的潘馬夫。小六孤身一人,配給了潘馬夫後,依然可以在月新堂伺候老爺太太;而自己的潘馬夫,也就塌塌實實地在日新堂料理騾馬,挺好的一件事情。於是就問李太太:“你家丫環該打發出去了吧?要養到幾時?是不是花了錢買來的,就不舍得送人了?”

李太太笑了說:“我倒想把她送人,這小奴才不肯走,要賴在月新堂一輩子。”

薑振幗就笑,說道:“我倒有個主意,把她配給我家的馬夫吧,這樣就可以在月新堂待一輩子了。若是你家二叔覺得虧本,我再貼一些錢給你。”

劉太太插嘴說:“喲,少奶奶真是皇恩浩蕩,給自己的馬夫都舍得花錢。”

薑振幗心裏想起了死去的翠翠,嘴上卻說:“用慣了的奴才,使喚起來順手。”

說著,就把小六招呼到身邊,問小六是否願意。小六的臉蛋蛋就紅了,說自己不想嫁給什麼人。薑振幗白了小六一眼,說道:“等明兒讓你家老爺,隨便把你許給貓呀狗呀的,看你有啥能耐!”

小六就說:“我跳井。”

李太太似乎覺得自己奴才的話,說得有些過頭了,就對著小六的嘴打過去,罵道:“不知深淺的奴才,怎麼跟少奶奶說話的?!”

挨了打的小六,並不生氣,捂了嘴,對薑振幗擠了擠眼睛,做出委屈的樣子,拉起牟盛去了遠處。薑振幗的目光就一直看著小六的身子,打量她走路的姿態,似乎看出了一些蹊蹺,說道:“這奴才,走路的架勢,像生過孩子了。”

一邊的劉太太心裏最亮堂,她在借住月新堂少爺樓的幾年裏,對二爺牟宗升和小六的事情,還是有覺察的。有時跟李太太在一起閑聊的時候,也聽到李太太的一些歎息。但李太太還算聰明,並沒有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甚至覺得如果小六能夠吸引了老爺的胃口,也倒是一件好事,免得老爺又要鬧出是非來。

劉太太想把薑振幗的話題引開,免得李太太尷尬,於是說:“少奶奶真要給馬夫找個屋裏人,去問西來福陳太太,她家的丫環紅鴦也老大不小了。前些日子陳太太看我把丫環水仙打發出去了,正擔心紅鴦有一天走了,再找一個小丫頭,用起來不順手呢。”劉太太的丫環水仙,去年冬天就嫁人了,現在用的是老媽子。

西來福的紅鴦憨憨傻傻的,挺適合薑振幗的心願。薑振幗就說:“行呀,跟陳太太說去。”於是幾個人又喊叫前麵站著的陳太太和南來福的王太太。兩位太太聽到喊叫,也就笑著過來湊熱鬧。

王太太跟自己的老爺牟宗騰一個心態,也沒有因為北來福的房子壓了自己一頭,給北來福劉太太冷臉子看,見了劉太太反倒說:“妹妹,你家牟寶跟著他伯伯,學成了什麼樣子,可要管教他了。眼見就要成家立業,可不要跟他伯伯一樣,整天神經兮兮的。”

劉太太笑了說:“你以為我沒管教?對他說什麼話都是耳旁風。”

陳太太看到薑振幗身上的淡綠色綢緞旗袍,就走上去伸手摸了摸,羨慕地說:“這綢緞不像當地貨色,哪裏進來的?”

薑振幗就說:“先不問哪裏來的,問你一件事,答應了,回頭我送你一塊這種綢緞。”

薑振幗就把想法說出來。這是對兩邊都有益處的好事,陳太太自然挺高興,但說要問一問紅鴦的意願。紅鴦畢竟不是買來的丫頭,所以還要征得她的同意。

陳太太又扯著嗓子喊叫遠處的紅鴦。紅鴦因為正跟一些丫環說笑著,沒有聽到陳太太的喊叫。陳太太就急了,罵起來:“小奴才,你耳朵長草了?要我拿了鋤頭給你收拾了?!”

幾個太太聽了陳太太粗魯的叫罵,就忍不住笑起來。

紅鴦慌慌地跑過來,走到陳太太麵前,真的舉起了小拇指,抓撓了幾下耳孔,那樣子是可愛的。她聽陳太太說完事,垂了頭,說道:“太太作主,奴才沒有主意。”看紅鴦羞紅的情形,是默認了。薑振幗當下就跟陳太太商量一些具體的事情,說紅鴦仍舊是西來福的佃戶,潘馬夫也還是日新堂的佃戶,兩個奴才都在莊園裏當差,日新堂給他們三間房子就行了。

陳太太問薑振幗什麼時候給兩個奴才圓房。薑振幗笑了,說:“這不簡單呀,今夜把紅鴦送到日新堂馬棚那邊就行了。”紅鴦在一邊聽了,臉漲得紅紅的,慌張了說:“不行的少奶奶,奴才還要回去跟爹媽說一聲。”

薑振幗就瞪了紅鴦一眼,罵道:“你以為當真?美得你!”

太太們就又笑,把紅鴦的臉笑成了一片晚霞。跟在王太太身後的丫環春桃,這時節也跑了過來,不知道紅鴦為何事把臉色羞成這個樣子,就問道:“什麼喜事呀,我也分一點兒。”

薑振幗的丫環梨花趕忙給紅鴦使了個眼色,卻被劉太太看到了。劉太太就說:“正好,這兒還落下一個,找個地方打發了。”

南來福的王太太瞅了自己的丫環春桃一眼,說道:“你們哪家還有馬夫,把這奴才領走,人長大了,心眼兒也多了,整天跟我打小算盤。”

春桃就噘了嘴說:“太太冤枉奴才,奴才哪裏敢跟太太耍心眼呀?奴才十個心眼兒也抵不上太太一個心眼兒大。”

不用問,南來福的王太太跟春桃這小奴才,已經相處到了很默契的分兒上了。一個奴才伺候老爺太太多年,主仆之間總要形成一種依賴和默契。看樣子,王太太也是遲遲不舍得放春桃走。

丫環紅鴦和潘馬夫兩個奴才的婚事,在薑振幗和陳太太的說笑聲中定下了。

天氣好,心情也好,李太太就提議幾個太太,去她月新堂玩紙牌。幾個太太都應了,隻有少太太欒燕因為身子不方便,回了東來福。她也算是找了一個借口走開了。作為少太太,她不喜歡跟太太們說笑,況且自己東來福的境況,也容不得她快樂。

李太太扯著嗓子喊小六,說:“回去收拾一下,太太們要去玩紙牌。”

薑振幗也對自己的丫環梨花說:“你回去吧,有什麼事情就去月新堂喊我。”

莊園玩紙牌,隻是消遣,不許賭博。因為多了一個人,薑振幗就上樓跟大女子下象棋了,月新堂的李太太和南來福的陳太太、西來福的王太太、北來福的劉太太四人玩紙牌。薑振幗上了樓,看到大女子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大妹妹,我來找你下棋。”她說著,坐到了炕邊上。大女子搖頭,不說話。

二女子小聲對薑振幗說:“姐姐把玉石的象棋都摔碎了。”

薑振幗就坐在炕沿邊,要陪大女子說會話兒。大女子卻沉默著,連句話都懶得說了。薑振幗心裏酸酸的,歎著氣離開了大女子的閨房。

樓下堂屋的四位太太,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正笑得開心。看到薑振幗下樓要走,李太太就問:“不是要下棋嗎?咋又要走?”

看來李太太都不清楚大女子的情緒壞到什麼程度,薑振幗也就不想多說了,隻說自己想起一件緊要事。“你們玩你們的,別管我。”說話間,人已經走到外麵了。幾位太太因為拚殺得正凶,也沒有多跟薑振幗糾纏。

雖然當夜並沒有把紅鴦送到馬棚那邊,但薑振幗還是讓潘馬夫牽了馬,趁夜色把紅鴦送回家裏,跟紅鴦的爹娘見麵去,算是新女婿上門看望老丈人了。而紅鴦爹娘那邊,沒有一點兒準備。

兩個突然間被捏到一起的奴才,開始都有些拘謹,出了莊園後,都沒有一句話。潘馬夫因為翠翠的事,本來就不善言語了,所以隻顧前麵牽了馬走路,一半的路程過去了,還是沒有一句話。

紅鴦就覺得這樣走下去,到自己家裏見了爹娘,怕那場麵很不好辦,於是就要從馬背上下來,說要小解。潘馬夫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這個過程中,紅鴦的身子使勁兒偎在潘馬夫懷裏,讓馬夫的心情起了一些變化。月色極好,新春的野外漂浮著花草的氣息,惹人想起很多平時不及想的風情來。於是,下了馬背的紅鴦,在路邊的草地上坐了,並沒有去路邊的什麼草叢後小解。潘馬夫也沒有問,同樣坐在了草地上,看遠處黑黝黝的山,聽草叢裏的一些聲音。

到後來,紅鴦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今晚見過爹媽,還要返回日新堂,總不能後半夜才返回去敲日新堂的大門吧?於是她就找了話題,跟沉悶的潘馬夫說:“你心裏還想翠翠?”

潘馬夫沒想到紅鴦問這個,不知如何回答,仍舊低了頭。

“你知道她最後對少奶奶說的那些話,誰告訴她的?”

潘馬夫終於抬起頭來,“你嗎?”潘馬夫問了,自己卻搖了搖頭,有些不太相信。

“是我,我跟翠翠姐平日裏最好,怕她也像易管家那樣遭人暗算,就把從我家老爺那裏聽來的話,告訴了她,讓她自己小心,可沒想到……”

潘馬夫很詫異地看著紅鴦。

“我本不該告訴你的,你可一定把嚴了嘴。”

潘馬夫點了點頭。潘馬夫覺得眼前的紅鴦,似乎跟自己有某種天生的緣分,又因為知道了她跟翠翠的情意,於是瞬間對她就有了一種親近感。而紅鴦呢,這時候因為想到了翠翠,眼裏就盈滿了淚水,自己也是沒想到會頂替了翠翠,來照料翠翠喜歡的這個人。

借著月光,看到了紅鴦閃爍的淚花,潘馬夫就站起來,用一種很自然熨帖的口氣說道:“走吧,回去看爹媽去。”

看望爹媽的時間並不長,但返回日新堂的路上,兩個人卻耗費了很多時光。雖然還是沒有多的話,但各自的眼睛、手、耳朵都說話了,到後來遇到了一處很柔軟的草地,就再也走不動了,兩人很自然地擁在了一起,把應該後麵做的事情,借了月光提前做了。

幾天後,這對奴才就正式成為夫妻了,極簡單的事。日新堂和西來福的下人們,都為這對新人高興。丫環和老媽子去紅鴦那兒恭賀,賬房先生和雜工們,就去潘馬夫那裏蹭了一些煙葉。老爺太太和下人們,皆大歡喜。

薑振幗因為促成了一對新人,受了下人們的稱讚,這天午後心情極好,就在日新堂宅院內走動賞花,不覺間走到了後麵的私塾。還不到開課時間,二樓私塾的門虛掩著,她輕輕走進去,在課桌前坐下了,本想坐一坐就走開,沒想到坐在那裏走了神,牟先生進來的時候她還呆傻著。

牟先生就說:“少奶奶在呀?”

她醒過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臉色已經紅了,忙尋了理由,說道:“我來看看小少爺能不能按時來聽課。”

牟先生說:“小少爺總按時,隻是少姑奶奶缺了許多堂課。”

“她正裹腳,總喊叫疼,走不成路。女孩子不裹腳,以後怎麼嫁人?”

十歲的牟衍淑,也跟著哥哥一起讀書了。但不知為什麼,薑振幗這麼晚才給女兒裹纏腳。牟衍淑的一雙腳已經長成了形狀,裹纏起來就很費力氣。

牟先生說:“其實外麵的女孩子是不裹腳的。”

“我們不是外麵人,也不趕那個潮流。”

牟先生頓了頓,就又說:“小少爺也該到外麵讀書去了,煙台、濟南,或者北平更好。”

薑振幗看了看牟先生,問道:“牟先生在日新堂待膩煩了,想離去嗎?”

牟先生微笑了一下,說道:“我在哪裏待都一個樣,這裏少奶奶給我的待遇,又是別處沒有的。我是為小少爺著想,今後想做大事情,就要出去讀書,見大世麵。”

“大事情?將來能掌管好莊園我就滿意了,還要他做多大的事情?”

牟先生似乎無話可說了,站在那裏看窗外的風景。

薑振幗不知為什麼又想到了潘馬夫和紅鴦,就說:“牟先生奔四十的人了,該成個家了。莊園內的丫環,剩下月新堂的小六和南來福的春桃,都是心比天高的丫頭,你看好了哪一個,我可以給你作主。莊園裏的奴才,也是外麵比不上的,一個個養得水靈靈的,都有些小姐的做派了。”

牟先生歎了口氣,說道:“謝謝少奶奶了,我還是覺得一個人好。不管有多少苦累,自己放在心裏就了結了。讓我去為另一個人遮擋風雨,去為另一個人所受的苦難承擔折磨,我已經疲憊的心,恐不堪負重。”

薑振幗不懂得牟先生那顆心為何疲憊了,仍舊說:“以你現在的年薪,養幾口人不費力氣,你的年薪也還可以再長一些,能累到哪裏?”

牟先生說:“我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莊園裏呀,有機會我也想出去看看。”

薑振幗的心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感覺到了沉悶的疼。她看著牟先生因為長期憂鬱而顯得蒼白的臉,不明白他說的“出去看看”會是一種什麼情形。她的內心很希望這個人,能在莊園內長期待下去。

樓梯上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是小少爺來上課了。小少爺身後,跟著陪讀的易穀雨。

薑振幗站起來,預備下樓去。走上來的兒子見了母親,就說:“媽,我妹妹又不來了,說她的腳疼,讓我背著她走路,我才不背她呢!”

易穀雨就說:“少奶奶,我要背她,她不肯。”

薑振幗“嗯”了一聲,說要回家找少姑奶奶算賬。但她回了少爺樓後,卻沒有去牟衍淑的房間,而是進了自己的臥室,關了門。

門外的丫環梨花,看到少奶奶的臉色有些暗淡,以為少奶奶身體不適,就端了一碗人參湯,去敲少奶奶的門,預備給她敲敲胳膊腿的。屋裏的少奶奶就說:“待外麵吧,我有些困,睡下了。”

其實她在屋內並沒有睡,而是坐在那裏默對心中的老爺爺牟墨林,心裏說,老爺爺,我的心還沒死,又起波瀾了……

說完,眼角就有了淚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