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翠翠被家人抬回去後,連續三四天高燒。昏迷的時候,她嘴裏喊叫的還是潘馬夫。好在少奶奶不在身邊了,如果少奶奶聽到了她的喊叫,就該把她的嘴封上了。
翠翠的生命眼見就要結束了,潘馬夫覺得應該對她盡一些應盡的義務,要把她接到自己的家裏照料。兩家的父母就默認了。雖然父母們氣恨他們兩個孩子惹了災禍,差點兒弄得全家人流落荒野,但到了這時候,也被一對兒女的癡情感動了,給了他們兩個人大塊的時光和空間,容許他們像夫妻一樣相處。
兩個人不用偷偷摸摸相會了,但此時他們也隻能把兩隻手放在一起,別的就做不成了。
這天午後,翠翠突然從昏迷中醒來,顯得異常清醒。她握著馬夫的手說:“快,快去把少奶奶叫來,我有要緊的話對她說。”
潘馬夫坐在那裏沒有動。潘馬夫覺得就算她說的不是糊塗話,他也不可能把少奶奶叫來。潘馬夫就說:“你還想她幹什麼?我都想殺了那地主婆!”
“你聽我的,算我臨死前求你的一件事,快去把少奶奶叫來。”翠翠費力氣地喘息,說話斷斷續續。
“我去,少奶奶會聽我的?會來嗎?你呀你!”
“我不管,我就讓你一定去把少奶奶叫來,你不去,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潘馬夫站起來,看了看翠翠,她期待的目光正注視著他,充滿了渴望。他伸過手去,撫摸了她的臉,說:“等我,我就是死,也要把少奶奶請來。”
“我等你。”翠翠說完這句話,淚水慢慢溢出了眼窩。已經有幾天,她沒有流淚了,馬夫曾擔心她的淚水流光了。現在看到了她的淚水,馬夫精神一振,似乎看到了她生的希望,於是撒腿就朝莊園跑去。
潘馬夫的村子,距離牟氏莊園八裏多路。他跑到日新堂的大門外,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一頭栽倒在高高的石階上。
看門的老頭兒樹根,吃驚地看著馬夫,疑心這愣小子要來尋事,就走過去喊道:“少奶奶已經寬饒你了,還來做什麼?!”樹根手裏握著一根木棒,他擔心潘馬夫突然向他撲過去,或是衝進莊園大門。
潘馬夫喘息著說:“我要見少奶奶……”
樹根說:“滾一邊去,少奶奶沒工夫答理你。”
樹根把剛剛吃力地站起來的馬夫推了一把。潘馬夫趔趄了一下,又倒下了。倒在地上的潘馬夫,請求樹根說:“樹根伯,我有急事,要見少奶奶,你去通報一下,誤了事,少奶奶不會饒了你。”
樹根看了看潘馬夫,不像要有什麼不軌的行為,就到前麵通告了腿子大牛,說:“腿子,快去告訴少奶奶,潘馬夫在外麵,一定要見少奶奶。”
大牛去通報了少奶奶,然後跑到了大門外,問倚在門前的潘馬夫,有什麼事情要見少奶奶。馬夫說是翠翠要見少奶奶,有重要的話對少奶奶說。
“翠翠眼見不行了,讓少奶奶快點去,晚了就來不及了。”潘馬夫瞪著紅紅的眼睛說。
大牛就又跑進去通告了少奶奶。
薑振幗似乎也病倒了,斜靠在床上教女兒牟衍淑識字。少奶奶的臥室,隻有丫環和老媽子才能走進去,其他人都要在外麵候著。
大牛傳了潘馬夫的話給老媽子,老媽子走進薑振幗臥室,又傳給了薑振幗。“小婊子的,見我有啥事?還沒死呀她!”薑振幗坐了起來,理了理散亂的頭發。她的頭發有兩天沒好好梳理了。
她想,丫環翠翠要跟她說什麼話?或許有了悔恨?
她讓大牛喊上了孫管家,一起到了大門口。
潘馬夫看到薑振幗走過來,忙跪在她麵前,說道:“少奶奶,翠翠一定要見你,請少奶奶去一趟。”
不等薑振幗說話,孫管家就罵道:“該死的東西,有什麼話讓她過來說,少奶奶是什麼人?你讓少奶奶去,少奶奶就去了?你以為少奶奶是你家的丫環……”
孫管家說錯了話,急忙打住了。
潘馬夫說:“翠翠不行了,挪動不得。”
薑振幗說:“有什麼話,讓你傳過來不成?”
“不成。她不讓我知道,隻說,這些話對少奶奶很重要,像命一樣重要。”
孫管家喝住了馬夫:“大膽!什麼東西比少奶奶的命還重要?”
孫管家說話的時候,他的心突然緊跳了幾下,似乎隱約感到了翠翠要說的話,與自己有著某種聯係。他認真地看著潘馬夫的臉,想從潘馬夫的臉上看出點兒什麼。
馬夫跪在那裏,一副鐵了心的架勢說:“少奶奶不去,奴才就撞死在這裏。”
薑振幗怔了怔,說道:“我嫌你的狗血,髒了我家的門檻。前麵帶路吧。”
薑振幗決定去見一見那個小賤人,聽聽小賤人臨死前有什麼話要說。孫管家牽來了騾子馱轎,並讓兩個賬房先生和他一起護送薑振幗去馬夫家裏。薑振幗瞅了瞅兩個賬房先生,都是一副瘦身板,於是對看門的樹根說:“去後麵的菜地,把杠子喊來。”她擔心去了那邊,真有個意外,兩個賬房先生不能成為自己擋風的牆。
乞丐杠子就跟在薑振幗的馱轎後,朝潘馬夫家裏走去。一路上,秋風不間斷地卷起了沙塵,從頭頂上掠過。薑振幗就把披在肩上的紗巾,圍裹到了頭上。路兩邊的土地,已經空蕩蕩的了,目光放過去,沒有遮攔,能看到很遠處的村影,還有圍在四周的一圈兒山嵐。薑振幗很少坐了馱轎去鄉下的,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被翠翠的一句話,牽動來了。
潘馬夫的家中陰暗潮濕,散著糜爛的氣息。秋風從屋子頂上掠過,那些幹枯的茅草委屈地尖叫起來。薑振幗邁進屋子的時候,躺在床上的翠翠動了動,似乎要坐起來,卻沒有成功。潘馬夫幾步奔到土炕前,心疼地說:“躺著,別動!”
薑振幗恨恨地瞅了潘馬夫一眼,馬夫卻像沒有看到似的,把一雙長成的男人的大手,擱在了翠翠的身上。潘馬夫和翠翠的家人,都在屋裏守候著翠翠,看到少奶奶走進來,急忙上前向少奶奶請安。
翠翠聲音虛弱地說:“少奶奶,奴才不能起來給主子下跪了。”
薑振幗走近了翠翠,看著昔日亮麗的丫環,已經是一副鬼樣子了,心裏生出一絲酸楚和憐憫,雖然冷著臉說話,但口氣軟了許多:“小賤人,你好大的架子,讓少奶奶來聽你說話,好,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翠翠看了看孫管家,對潘馬夫說:“你們都出去,我隻對少奶奶一人說話,你把守好門。”
潘馬夫和家裏人都退了出去,跟隨而來的杠子也出去了,而孫管家卻站在那裏,似乎不想走開。翠翠就一直不說話,眼睛看著孫管家,目光沒有了先前的膽怯和畏縮。
薑振幗扭頭瞥了孫管家一眼,那意思是說,你還不滾出去?孫管家終於像條狗一樣夾著尾巴退出去了。
潘馬夫關緊了門,站在門外把守著。
孫管家在遠處轉悠了一圈,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到門前,把眼睛湊到門縫上,要朝裏瞅一眼,被潘馬夫揪住了衣領甩開了。這時候的潘馬夫,很像一個錦衣衛。
不久,屋內突然傳出了少奶奶的喊叫:“小嫚子,小嫚子”
潘馬夫和孫管家,幾乎同時衝進了屋內。
翠翠已經閉上了眼睛,潘馬夫用力搖動她,號啕起來。
薑振幗的眼睛也潮乎乎的,她湊近了翠翠,說道:“你這奴才,說走就走了,少奶奶還有話對你說,你這該死的小奴才呀……”
說著,拽下了自己肩上披著的那塊真絲紗巾,蓋在了翠翠的身上。
潘馬夫的家裏人都跑進了屋子,哭喊聲連成了一片。薑振幗站在哭泣的人群後麵,目光有些眷戀地看著翠翠,覺得真的有很多話還要對翠翠說。
孫管家走過去提醒她,說:“少奶奶,我們該回去了。”
她這才醒過來,目光離開了翠翠的身子,盯住孫管家挖了一眼。
這一眼像錐子似的紮向了孫管家,似乎要抽出他的骨髓。
她對孫管家說:“給馬夫十兩銀子,厚葬翠翠。”
孫管家已經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再回到日新堂了,他從少奶奶的目光裏看出了自己的厄運,就試探地說:“少奶奶先回莊園,奴才留下來打理一下?”
薑振幗撇了撇嘴,說道:“丫環的事,用不著管家來辦,你還是跟我回去吧。”
孫管家隻好硬著頭皮跟在少奶奶馱轎後麵,一路思忖著如何脫身,但身體健壯的杠子,一直跟在後麵,他就不敢撒開腿逃脫。等到日新堂高大的門樓出現在麵前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路走到頭了。
薑振幗剛進了大門,就對正要離去的杠子說:“你也進來吧。”
幾個人進了門,薑振幗吩咐看門人樹根:“把大門關上,沒有我發話,誰也不能打開!”
樹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孫管家,意思是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卻看到孫管家麵色如土,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
跟在後麵的杠子有些納悶,壯著膽子問了一句:“少奶奶,潘馬夫他還敢來鬧事嗎?”
薑振幗哼了聲,說道:“我要關門打狗!”
她的聲音並不大,在孫管家聽來卻如炸雷,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轉身想溜走,就聽到少奶奶說道:“孫管家,你到哪裏去?”
孫管家點頭說:“我要方便一下去,少奶奶有什麼吩咐?”
薑振幗對身邊的杠子說:“把孫管家給我綁了!”
杠子愣了愣,終於明白了,伸手去抓孫管家。孫管家撒腿就跑,但沒跑幾步,兩腿早就軟了,腳下絆了一跤,摔倒了。杠子拎住他的後衣領,提到了薑振幗麵前。這時候,群房的一些雜工聽到了動靜,都衝過來,有人很快拿來了繩子,把孫管家纏得像條死狗。
薑振幗走上前去,狠狠地給了孫管家一個嘴巴,罵道:“死奴才,我日新堂差點兒毀在你這條狼手裏,跪下!”
從賬房跑來的兩個賬房先生,雖然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看少奶奶憤怒的臉,還有孫管家身子抖動的幅度,知道他罪惡不淺。孫管家在賬房先生心目中沒有威信,平時也沒有討得賬房先生的喜歡,所以這個時候,兩個賬房先生就很不客氣地走上前,對著孫管家的小腿踢了幾腳。
一個賬房先生說:“跪下吧你,我看著你就不配當管家。”
薑振幗本想當即審問孫管家,是誰背後指使他嫁禍於易同林的,但看周圍的下人太多,有些不便。她知道這事情一定牽扯到了莊園內的其他老爺,還是應該單獨審問才好。
翠翠臨死的時候,隻告訴薑振幗,莊園內有位老爺買通了孫管家,關於她和易同林的緋聞,都是孫管家散布出去的;還有糧庫裏的麥子,也是孫管家夥同別人偷走了。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趕走日新堂的定海神針易同林。但翠翠沒有說出究竟是哪位老爺,翠翠對紅鴦發過誓,她不能連累了紅鴦。
薑振幗心裏猜想,二爺牟宗升和四爺牟宗昊都不是好東西,都能做出這種勾當,事情肯定是他們當中的一個做的。
聰明的薑振幗卻沒有想到,這會兒是他們兩個老爺合夥算計了日新堂。
她對身邊兩個賬房先生說:“你們陪著這死狗,去把賬房所有的鑰匙都取來,把賬本封存了。”她不能給孫管家機會,毀壞了日新堂的賬目。
兩個賬房先生連推帶打,把孫管家帶到了賬房,給他鬆了綁,監視著他收拾了一堆丁當的鑰匙,把所有的賬本歸攏到一起,鎖進了櫃子裏,然後又要給他綁了身子,一起去見少奶奶。孫管家就對賬房先生說:“我去廁所方便一下,再綁我好不好?我憋得不行了,到了少奶奶那裏,一定要挨打的,經不住兩下子打,就是一褲襠屎尿,髒了少奶奶的堂屋。”他用力彎著腰,好像屎尿就要流出來了。
兩個賬房先生忍不住笑了,說:“你他媽想得還挺周到,就讓你去把屎尿排泄幹淨了。”
孫管家進了廁所,兩個賬房先生就守在廁所門口。其中一個朝裏麵窺視著,就看到孫管家進了廁所,並沒有方便,反而哆哆嗦嗦地從兜裏掏出一個紙片,要朝嘴裏放,這賬房先生就本能地喊叫了一聲:“喂,你幹啥?!”
這一喊叫,本來就緊張到了極限的孫管家,身子竟然猛地一顫,紙片包裹了的白色粉末撒在了地上。兩個賬房先生忙跑進去,摁住了孫管家。孫管家掙紮著還要去舔地上的白色粉末,兩個賬房先生大致明白了,一個就喊叫,說:“這王八蛋要吃毒藥自盡!”
兩個人把孫管家拖出了廁所,外麵的幾個下人聽到了喊叫,立即跑過來。孫管家就突然哇哇地大哭起來,哭著喊道:“求求你們,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賬房先生讓一個下人去藥房找來了老中醫,查看地上的白粉是什麼東西。老中醫隻看了一眼,就奇怪地說:“砒霜?日新堂這幾天從哪裏出來這麼多砒霜?!”
一個賬房先生突然明白了,叫起來:“哎呀,那個長工可能就是讓孫管家害死的。”
得知孫管家要自盡,被兩個賬房先生看護住了,薑振幗首先想到的是檢查日新堂的賬目和庫房內的銀錢,檢查結果並沒有差錯,就對兩個賬房先生說:“我看你們兩個還算忠實,好好幹活去,從今年起,你們兩個的銀錢,增加三十吊。”
兩個賬房先生得了少奶奶的恩賜,就急於報恩,告訴少奶奶,前幾天死去的那個長工,本來是被孫管家派去給少奶奶送米酒品嚐的,不知什麼原因卻喝了砒霜酒,有些蹊蹺。
薑振幗仔細一想,覺得這事情不能糊裏糊塗過去了,看來死去的那個長工,並不是賭輸了錢自盡的。她立即把第一個發現長工倒在路上的傭人找來問話,傭人詳細說了當時的情形,最重要的是長工手裏端了一個大碗。她又找了堂屋的老媽子,問那個晚上來送米酒的,是不是這個長工,老媽子說是。這時候,大把頭張臘八也趕忙向她供實,長工確實不是賭輸了錢自盡的,是孫管家自己瞎說的。
薑振幗當即覺得後背發涼,出了一身冷汗。
她明白自己無意中躲過了一次大難。
沒有翠翠這奴才,孫管家還不會浮出水麵,而她的這場劫難就遲早要來。好狠呀,這麼狠的毒手!過去她隻是覺得有人盯著日新堂的土地和銀錢,沒想到還盯著她的命,這也太過分了。
薑振幗讓人把捆綁起來的孫管家,關在東廂房一間空屋內,讓所有的人都出去了,自己一個人審問管家。她已經預感到了在孫管家背後隱藏的深不見底的陰謀,而這種陰謀是不應該讓下人們知道的。
孫管家的麵色,已經完全沒有血色了,那些血色被恐懼吸了去,剩下滿眼的絕望。她故意平靜了語氣,問道:“你這奴才,隻要跟我說實話,少奶奶還能免你一死。糧庫裏的糧食是你偷走的,對吧?目的是要嫁禍於易管家,還有那碗毒酒,也是你派人送給我的,可我知道,你這奴才沒有膽子敢滅我日新堂,說!誰在背後指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