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各家的老爺太太都被邀請到了東來福吃喜酒,牟銀的親叔叔牟宗昊卻沒有來。薑振幗問欒燕請過他沒有,欒燕說:“讓老媽子去過了,他們不來就算了。”顯然並不是太熱情的邀請。薑振幗覺得這應該是解開兩家怨恨的好機會,就責怪欒燕太粗心,這樣的大喜事,至少要讓管家親自去西來福通告。

薑振幗責怪完欒燕,想了想,就自己去西來福請牟宗昊了。

四爺卻不在家,陳太太說他吃過了午飯,到外麵遛步去了。薑振幗問陳太太,怎麼不到東來福吃喜酒。陳太太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們咋去?他們打發了一個下人來,你四叔說我們不少他們一頓酒吃。”

薑振幗就說:“你們不是不知道,牟銀神經成了那個樣子,能親自來請你們嗎?挑理兒挑錯了地方!陳太太你趕快去,那邊都等著哩。”

陳太太猶猶豫豫的,被薑振幗扯了一把,也就順勢跟了過去。陳太太本來就喜歡熱鬧的,聽到挨邊的東來福傳出的笑聲,已經在家裏坐不住了。

一些酒菜已經上桌了,西來福的下人卻一直找不到牟宗昊。薑振幗就讓牟寶、牟財幾個少爺出去尋找,說道:“我們一直等你們,找不回來,今兒的午飯就晾在這兒!”

五六個少爺們本來湊在一桌準備鬧哄一陣子,被薑振幗派了差事後,就慌忙分頭去找,把他們能想到的地方都尋找了,還是沒找到牟宗昊,東來福的酒宴也就一直不開席。後來陳太太熬不住了,就打發丫環紅鴦回西來福告訴老爺,不要再耗下去了。

其實牟宗昊根本沒有出門,他就在西來福的賬房內,跟管家聊天。他沒想到薑振幗能這樣固執,弄得他都有些騎虎難下了,最後隻好在紅鴦的拽扯下,過了東來福那邊。薑振幗見了他,笑了說:“四叔呀,太陽快落山了,咱們午飯當作晚飯用吧。”牟宗昊就訓斥幾個下人,說道:“你們一個個沒長眼睛?我就在賬房那邊,你們卻找不見?”

薑振幗不等他多解釋,引他去看新出生的小少爺。牟宗昊看到小少爺,說道:“喲,我的小孫孫兒,長得真像你爺爺哩,說著,竟然哭了,或許真的想起了他死去的哥哥。

筵席終於開張了。本來是吃小少爺來到這世上的祝賀酒,老爺們聊的話題卻是大糧庫的戰鬥中暴屍荒野的窮鬼們。牟宗升心中似乎還殘留了許多的恨,罵道:“看那夥窮鬼們還敢胡鬧!”

牟宗昊惋惜地說:“我們糧庫被搶走了四十幾石麥子!”

牟宗天就說:“誰家沒丟糧食?日新堂更多,還貼了一千塊大洋哩。”

牟宗騰意味深長地說:“咋樣?人家日新堂,可是出了血本,這當家的不賴吧?我當初就說了,別看是婦道人家,心裏有道道呀。”

這話是說給牟宗升聽的,當初沒有投給薑振幗綠豆的六爺,卻有些窘迫,看了看牟宗升,轉移了話題,說道:“二哥,三女子的婚事定在哪一天了?近了吧?”

牟宗升就把三女子出嫁的日子,告訴了幾位爺,玩笑道:“你們誰送薄了彩禮,就別去喝酒了。”其實男娶女嫁的彩禮,早有定數的,而且幾大家還要協商統一,以免哪一家太慷慨了,弄得其他幾家沒麵子。

欒燕的兒子剛滿月,又輪到牟宗升大辦酒席,送三女子出嫁,莊園的幾家又湊到了月新堂吃酒。各家的彩禮比慣例增長了許多,估計是想到牟宗升前麵的兩個女子,要在閨中慢慢地老死,不會再讓他們破費彩禮了。

莊園內又熱鬧了五六天,老爺和下人的臉上都掛了笑容,早晚可以看到醉醺醺的身影。牟宗升畢竟是商會會長,前來賀喜的鄉紳和商號的老板絡繹不絕,門外拴馬的石鼻又沒了空閑。莊園內的少爺們,更是搶眼了,他們穿了亮麗的服裝,擔負著迎來送往的角色,經常騎馬往來於莊園和縣城之間的馬路上,吸引了無數羨慕的目光。

平日裏,月新堂請來的江南女子都封閉在少爺樓裏,日夜為老爺的那個“壽”字忙碌,外人不得入內,因此誰都沒有看到究竟刺繡的是什麼驚世之作。但月新堂三女子的陪嫁品中,有幾塊江南女子的繡品,被莊園內的太太和前來祝賀的鄉紳太太們不斷地傳看著,人人稱奇,說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精巧美妙的刺繡,含苞的花蕾吐出芳香,那草葉上的露珠眼見就要滾落下來。陳太太和王太太就向李太太探聽幾個江南女子的情況,希望看看她們靈巧的雙手,卻被李太太婉轉回絕了。李太太說道:“現在還沒繡出個眉目,明年我家老爺六十大壽的時候,你們再看也不晚。”

月新堂的喜事辦得轟轟烈烈。牟宗升三十多歲的大女子,掛著一臉的笑容送走了三妹妹,想到自己還要打熬閨中寂寞的日子,實在無趣,就采用了前人慣用的手法,把一條繩子拴在梁上,另一端係了個扣子,趁著樓內上上下下的人還忙於熱鬧的空隙,踩著一個方凳,把頭塞進了繩扣內,兩眼一閉,踹倒了方凳,從此就與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恩怨了。

牟宗升很尷尬,不得不在喜宴後,又辦了一個喪宴。喪事辦得極簡單,莊園內也沒有多少人關心這件事,隻有李太太和仍在閨中熬日子的二女子哭了一場。

流淚的還有一個人,就是少奶奶薑振幗。當她看到大女子脖子上深深的勒痕時,突然失聲痛哭,把自己的一塊上等的綢緞,放進了大女子的棺木內,把一對上好的翡翠耳墜,也讓大女子帶走了。

這哭的三個人,都各有哭的道理。李太太不要說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女子是她當母親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早給她帶來快樂的天使。二女子哭得最凶,她既是哭自己的姐妹,也是哭她自己的命運。過去有兩個姐妹在閨中陪伴著她打熬日子,現在一個嫁了很遠的地方,一個香魂飄逝,閨房中留下了她一人,今後日子的情景,已經可以想見了,她的哭泣也就很悲切。薑振幗哭的是女人的命運,女人能選擇的道路實在太少了,或者苦澀地迎著風雨走下去,或者索性來個痛快的,把人生的路一步跨越到盡頭。

當然,這三個女人哭完之後,又都回到了自己的角色中。

牟宗升沒有哭,他的臉色始終陰著,像送瘟神似的草草地把大女子送了出去。他覺得大女子的死,怪不得他,“要怪,就怪她自己的命不好”。他甚至怨恨大女子沒有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死去。

大女子死去後,月新堂的晦氣就來了。

一天深夜,四五個神出鬼沒的影子潛入了月新堂。等到宅院內十條大狗狂叫起來的時候,其他幾家才知道月新堂那邊出事了。趕過去一看,月新堂老爺樓的門開著,二爺牟宗升已經被綁架而去,李太太和幾個下人都嚇得渾身哆嗦,站在堂屋內說不出話來。丫環小六穿了一身絲綢睡衣,在一邊哭泣。薑振幗看這架勢,明白丫環剛才跟老爺在一起的,就問小六詳細情景。小六說,她當時在老爺屋裏給老爺捶背,突然聽到敲門聲,老媽子覺得有些異樣,問哪一個在外麵敲門。話沒問完,堂屋的門就被撞開了,幾個蒙麵人直接進了老爺的房間,塞住了老爺的嘴,架了就走。

薑振幗覺得詫異,說道:“這些綁匪直接進了老爺的房間,目標很明確。”

牟宗昊焦急地說:“快去報告衙門,派人捕捉去!”

薑振幗搖搖頭,說道:“告了衙門,會害了老爺的。真是綁票的話,明天一早就會有消息送過來。”

正說著,莊園外的乞丐來報,說莊園後麵的乞丐杠子被打死了。原來這杠子聽到狗叫,看到有人從後牆翻出來,以為是盜賊,就帶了幾個乞丐喊叫著追上去,前麵卻突然飛來了一排石子,杠子的腦門被一塊石子擊中了,當場死去。仔細看他腦門,隻有被石子擊出的紫紅印痕。來報的乞丐說:“那些蒙麵人,一個個飛簷走壁,眨眼工夫就不見了。”

莊園內的老爺太太們,聽了乞丐的報告,都心驚膽戰,不知道這夥蒙麵人從哪裏來,究竟要幹什麼,還會不會殺回來。各家老爺太太都關緊了大門,派幾個下人嚴密巡視宅院,待在屋內仍睡不塌實。

薑振幗回到了自己屋子,也是一夜沒合眼,琢磨是什麼劫匪綁走了牟宗升,綁到哪裏去了。這夜,整個莊園風聲鶴唳,各家的狗們格外興奮,似乎在搞狂叫比賽,這邊兒歇息了,那邊兒又叫上了。各家窗戶的燈光也是忽明忽暗,燈光下的人縮了身子,盼著窗外的夜色早些退去。

卻說那牟宗升被人綁走後,眼睛罩上了一塊黑布,翻山越嶺走了很遠的路,終於在一處停下來。他聽到前麵有人問道:“綁來了?”

一個人回答說:“綁來了。”

隨即,他眼上罩著的黑布拽掉了,四周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到。他抬起手揉眼睛,卻被對麵黑暗裏傳來的嗬斥聲嚇了一跳,那聲音喝道:“別動!”他就老實地站在那裏了。嗬斥的人說:“牟二爺,你勾結官府鎮壓農民軍,罪該萬死。現在你要想保住性命,必須掏出兩千塊大洋,分發給死難的農民軍家屬,否則就讓你的腦袋搬家。”

“農民軍?啥農民軍?”牟宗升不明白他們說的什麼。在他看來,那些搶劫糧庫的人,就是一些佃戶奴才,不能算作軍隊。對方就氣憤地喊:“你勾結官府,鎮壓了農民軍,還裝糊塗?”

牟宗升忙說:“不是我勾結官府,那都是莊園當家人的主意。要算賬,找日新堂少奶奶去。”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想借助別人的手,除掉少奶奶。而這個時候,日新堂的少奶奶正為他懸著一顆心,徹夜難眠。

第二天,少奶奶很早就起了床,眼睛紅腫著,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等待消息。很快,幾大家的老爺太太也都集中過來,一個個沉默著。好半天,牟宗昊才說了一句話:“我琢磨了,昨夜裏的事,跟搶麥子的事連著的。”

牟宗騰說:“那些奴才,好像沒這麼大的能耐。”

沉悶的氛圍被打破後,老爺太太們都發表了自己的看法,聲音越來越大。薑振幗卻一直愣在那裏不說一句話。

莊園內亂了秩序,小少爺牟衍堃和少姑奶奶牟衍淑也都待在樓上,沒有去私塾。到了開課時間,牟先生不見他們的影子,就走到少爺樓,對薑振幗說道:“少奶奶,小少爺和少姑奶奶都沒有去課堂,我不知為什麼,走過來看看。”不等薑振幗說話,牟宗昊就瞪了牟先生一眼,說牟先生一點兒不懂規矩,現在亂成這個樣子,孩子們哪裏還有心思讀書。牟先生卻說:“不管亂成什麼樣子,都不是孩子要操心的事情,孩子還要安心讀書的。”

薑振幗很讚賞牟先生的話,點了點頭,對身邊的丫環梨花說:“上樓喊他們下來,讀書去!”

牟衍堃和牟衍淑剛走下樓,在大門口探聽動靜的易同林跑進來,說門外有一個乞丐,要見少奶奶。薑振幗忙說:“讓他進來,你們都躲起來吧,我一個人跟他見麵。”

老爺太太們一聽,似乎來的乞丐會吃人,都忙不迭地返回了各自的宅院,膽小的牟衍堃和牟衍淑也掉頭又回到了樓上躲起來。牟先生剛要走開,看到大堂內隻留下了薑振幗和丫環梨花,猶豫了一下,就站住了,說道:“少奶奶,我可以留在這兒嗎?”

薑振幗一想,牟先生留下也好,牟先生有文化,能說善辯,可以跟綁匪交涉條件,於是就點了頭,說道:“站在一邊,沒我的話,別吱聲。”

乞丐走進來,見了薑振幗就把手裏的一張紙條遞上去,那張臉一直掩在破舊的草帽下。紙條是二爺牟宗升寫的,讓薑振幗立即湊兩千大洋給來人帶走。薑振幗看完紙條,問道:“你們是哪條路上的人?”

乞丐回答:“路不平有人踩,理不順有人管,少奶奶一定要問,我隻能告訴你,我們是光明路上的人。”

薑振幗有些糊塗,又問:“你們這麼明目張膽勒索財物,不怕官府捉拿你們?”

乞丐說道:“害怕就不敢登門拜訪少奶奶了,官府可以把我抓住,但你們莊園很快就會遭到報應,不信少奶奶可以試一試。”

薑振幗氣憤地喊道:“大膽奴才,怎樣跟我說話的?”

乞丐笑了:“少奶奶,我可不是你的奴才,外麵的很多乞丐,也不見得是你的奴才。我還要告訴你,牟宗升供認,這次勾結官府、鎮壓農民軍的幕後操縱人是你,我們給你記下這筆賬。”

薑振幗愣了愣,立即笑了,說我一個女人,能操縱多大的事呀?她心裏卻氣憤地想:二叔你太不地道了,把我供出去,還寫條子讓我籌措大洋撈你,也太聰明了吧?撈你可以,大洋我日新堂一文不出。

一邊的牟先生說話了,問乞丐:“你們拿走了大洋,能保證我們老爺安全回來嗎?”

乞丐說:“大洋拿回去,隨即就放人。”

牟先生搖頭說:“不行,不見人我們就不能給大洋。你在門外等候,我帶了大洋跟你一同走。”

“你們隻能按照我們說的去做,沒有講條件的資格。”

“不見人,就別想拿走大洋。”牟先生說話聲音不高,卻很有力度。

乞丐略有驚異,問道:“你是什麼人,口氣好大,你能替少奶奶做主?”

牟先生回答:“我是日新堂的私塾先生,可以替少奶奶走一趟。你若不答應,那你們就隨便吧。”

乞丐仔細打量了牟先生,點了點頭。“算你有種,我在外麵等候,不能太磨蹭了。”乞丐說完走出門去。薑振幗沒想到柔弱的牟先生能有此膽識,她就把牟先生的這種舉動,理解為對她少奶奶的某種特殊情感,心裏自然一陣感動。

薑振幗讓牟先生去月新堂那邊取銀元,並囑咐牟先生說:“到了月新堂那邊,就說我被叫化子用槍頂在這裏,動不得,說二爺寫來了紙條,讓李太太快點湊足兩千塊大洋保他。”

牟先生就去月新堂通告了李太太。李太太沒仔細想,當即催促自己管家湊足了兩千大洋,交給了牟先生,月新堂的人連大門都沒敢走出去。

牟先生把兩千大洋綁在了腰間準備出發。薑振幗看著他,目光裏含了柔情,說道:“拜托你了牟先生,一定把老爺帶回來,其實錢是小事,人最重要。”

牟先生走出了堂屋,薑振幗突然喊道:“你也要保護自己。”外麵,管家易同林已經給他備了兩匹馬,他就與乞丐各乘一匹,朝遠處的群山峻嶺中奔去。

到了半下午,牟先生陪著牟宗升騎馬返回來了。受了驚嚇的李太太見到老爺回來,上前抱住就哭。丫環小六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從李太太的懷裏搶過了老爺的一隻胳膊,也抱了哭。其他幾家的老爺太太,心裏忐忑不安,一個勁兒歎氣。

薑振幗站在一邊,沒有任何表情。等到李太太和小六哭得差不多了,她就走到了牟宗升麵前,對還在哭泣的小六說道:“夠了,退一邊去,我要跟老爺商量事情。”

這話是說給牟宗升聽的,牟宗升知道自己不應該再哭了,忙拭去淚水。幾位老爺都在,薑振幗提出召開家族議事會。幾位老爺都跟著她去了日新堂的老爺樓,跪在祖宗牟國瓏畫像前燒香磕頭。這一次的磕頭,每個人都動了感情,從心裏希望祖宗神靈保佑他們,額頭撞擊在地麵青磚上咚咚響。

眼下,薑振幗需要拿出對策,給莊園的人一種安全感。看現在的樣子,以後的莊園怕是不能平靜了。莊園內不能平靜,一切秩序打亂,她這個掌門人也就成了多餘的擺設。

議事會上,她提出了成立莊園保衛團的設想,說這幾年世道越來越不太平,隻靠官府不行了,要學會保護自己。“這些奴才們,眨眼間變成了農民軍,好像跟外麵有了勾結,我們還要防範才對。”老爺們都覺得少奶奶的主意很好,說莊園早就該有一支武裝了。

既然要成立保衛團,莊園內就要有人來分管這件事。幾位老爺都不是合適的人選,他們年齡已大,又各忙自家的營生,很難集中精力打理保衛團的雜事。少爺們當中,牟寶年齡最大,但他正準備成婚,而且生性好玩,精力都在京劇和胡琴上,也靠不住。牟宗騰的兒子牟財,今年十九歲,跟父親完全不一樣,既穩重又有頭腦,可以擔當重任。薑振幗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幾個老爺都同意牟財負責保衛團的所有事務。保衛團的費用,各家平攤。

議事會結束的時候,薑振幗用關心的口氣,對牟宗升說道:“這次讓二叔為了咱們莊園,受苦了,還貼進去兩千塊大洋。以後再遇到這種事情,所有費用要各家來湊。”

牟宗升愣了愣,這才明白保他的兩千塊大洋,是月新堂自己身上割下的肉,就焦急地說:“咋的?那銀元都是我們月新堂掏了?”

薑振幗歎了一口氣,說道:“我本來是要召集各家老爺湊份子的。來取錢的叫化子卻用槍頂住我,說二叔你招供,我是幕後操縱的真凶,擔心我見了各家的老爺,又耍花招,不許我走動半步。”

牟宗升氣憤地說:“那是綁匪挑撥是非,我能說這種渾話,嗯?”嘴上這麼說,心裏卻虛了,就不好再多說別的話,但又心疼那兩千塊大洋,於是便拎著煙袋朝外走去,罵道:“誰使了我的銀元,讓他們斷子絕孫!”

牟財根據薑振幗的吩咐,開始組建保衛團,招來了一位從國民黨部隊下來的連長,擔任保衛團的隊長,又從佃戶和乞丐中,招募了三十名身強力壯、平時喜歡弄棍舞棒的年輕人,買了十幾枝長槍、三枝短槍配備給他們,莊園裏的一支武裝隊伍就正式成立了。保衛團的隊長姓張,一身土匪氣,看起來是一個不要命的家夥,背上了盒子槍後,在莊園裏走路氣勢洶洶的。那些少爺們見了他,都懼怕三分。

張隊長每天都帶領隊伍在後花園操練,練走步,練刺殺,練瞄準,挺能折騰的。

閑散時,老爺太太們就去後花園觀看保衛團操練,看張隊長如何罰站隊員。通常被罰站的隊員,在太陽地裏頭頂著一個瓦塊不能動彈。但有太太和丫環在操練場邊觀看的時候,罰站的隊員總要被美貌的丫環吸引了眼球,身子免不了扭動,頭頂上的瓦塊就劈裏啪啦掉下來。張隊長就舉了棍子抽打他們的屁股,“眼睛往哪兒看?給你們挖了眼珠子!”丫環們就哧哧地笑,引得隊列裏的那些隊員也偷偷笑,最終被張隊長發現,又拉出來罰站。到最後罰站的隊伍越來越長,訓練的隊列越來越短,張隊長也就把手中的棍子一丟,對場邊的太太丫環們咧嘴笑了,說道:“解散解散,歇息一刻鍾。”

兩個月後,保衛團走路有了些樣子了。張隊長特意邀請薑振幗和各家老爺,觀看了保衛團的操練表演,雖然不太整齊,卻有一股氣勢。

薑振幗看完了刺殺和瞄準,想知道他們的槍法如何,就讓奴才在對麵的一棵樹上,吊了一個葫蘆,讓幾個保衛團隊員射擊。三四個隊員的火槍響過後,那葫蘆仍舊悠閑地晃動著。張隊長覺得臉上沒有光彩,就親自拔出了盒子槍,“啪啪”兩下把那個可惡的葫蘆打碎了,博得了老爺太太們的一片讚歎聲。薑振幗當即賞了保衛團一些銀錢,但她心裏明白,保衛團遇到那些神出鬼沒的人,就都變成了肉餡。

從操練場回到日新堂的少爺樓,坐到了堂屋的太師椅上,她就忍不住對丫環梨花說:“養這些人,跟養狗沒什麼兩樣,膽小的被他們嚇尿了褲子,膽大的就吃了他們的狗肉。農民軍?啥農民軍,就是一夥奴才!”

莊園內每天照例響徹著保衛團喊號子的聲音。有了這些聲音,老爺太太們的心裏塌實多了。

莊園的各家,每年都要請戲班子唱戲。今年中秋節,南來福老爺牟宗騰聽說南方一個戲班子,在煙台贏得了喝彩,想給莊園內營造一些祥和的氣氛,就在西花園搭起了一個大戲台,派自己的管家去煙台請來了戲班子。

能夠請得起大戲班子的人家,都是大家大戶,是件很體麵的事。牟宗騰又極喜歡京劇,就搞得很張揚,讓保衛團的隊員,站在戲台四周擔任護衛。隊員們穿的是莊園自己設計的服裝,下身黑褲子,上身紅衣服,腰間紮了金黃色的腰帶,看起來很精神。隻是當地人還不太適應這種打扮,把他們當作了舞台上的戲子來看,就覺得很可笑,朝著他們發出了起哄的“唷唷”聲。

第一場戲,牟宗騰把自己的親朋都請來了,把縣衙門的官員和警備隊的兵丁也請來了。莊園內貴賓滿堂,佳麗如雲。他的侄子牟寶,屁股顛得像篩子裏的石子,跑裏跑外幫助伯伯打理唱戲的事情,成了戲台下的主角。夜色還沒有漫過來時,他就跟在伯伯身後,站在莊園的大門外迎候親朋。牟宗騰身穿灰長袍,黑馬褂,頭戴黑色紅頂瓜皮小帽,腳穿白洋襪,黑色圓口鞋,手持黃銅水煙袋。牟寶身穿棗紅色長袍,草綠色馬褂,手持一根竹笛。叔侄兩人都神采奕奕,笑容滿麵,出盡風頭。牟寶手裏的那根竹笛,還經常對著街心吹出一段歡快的曲子。悠揚的笛聲中,暮色便在眼前堆積起來。

戲台前,已經擺好了太師椅、茶水、點心,還有日新堂的米酒。

棲霞縣衙先前的羅縣長已經調離了,新來的陶縣長被請來聽戲。陶縣長到任月餘,一直沒有到莊園拜見牟宗升,惹得牟宗升心裏很不高興。牟宗升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正發生著變化,現在的陶縣長,並不在意清末的兵部侍郎。而且,陶縣長到棲霞任職之前,早就聽說了牟家的顯耀和驕橫,心裏預先就起了反感,根本沒打算去莊園拜訪。不過,縣衙的一些官員還是提醒陶縣長,意思是說,應該到牟家裝裝樣子。陶縣長卻表示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裝裝樣子,說自己吃的不是牟家的俸祿。這陶縣長其實並不是多麼有氣節的人,隻是早就把牟家的底細摸清楚了。牟家雖是中國當之無愧的第一大土地主,但多年來埋頭經營土地,從不涉足官場,相對自我封閉,過去的靠山也就是縣太爺,濟南府那邊沒有一個親朋。既然依靠的是縣太爺,陶縣長覺得牟家應該到衙門拜見縣太爺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