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河兩岸是生命之樹(1 / 3)

6河兩岸是生命之樹

你注定要輾轉於痛苦和你的意誌之間雖然不死,卻要曆盡磨難

——拜倫

羅玉茜:一九七七年一月

大風降溫警報是前兩天播出的,可是直到昨晚,真正的嚴寒才降臨大地。西北風摧枯拉朽般地把殘存的樹葉席卷一空,到處都是光禿禿的,隻有窗玻璃上的冰淩花在發出耀眼的反光。

然而病房裏卻溫暖如春。早飯後,陳嫂給孩子織毛活,林大媽收拾東西準備出院,我在看書,小榮在梳妝打扮——好好的臉蛋兒被她用質量低劣的鉛粉抹得灰白。傻瓜,我要是在十七歲的芳齡決不這麼幹。化妝隻會加速衰老。

護士伊秋帶著見習護士來給空床位換上了被褥床單。

“又要來新病號了?”小榮戴著滿頭發卷湊過來。

“是啊。重病號。昨晚被幾個下夜班的工人抬來的。聽說這人昏倒在北京站的入口處。可嚇人了,在急診觀察室折騰了一夜!”年輕的見習護士搶著回答。

“是啥病呀?這麼邪乎?”陳嫂放下了毛活。

“現在還不好確診,楚大夫說,讓先到你們這兒湊合湊合!”

“甭湊合!”我把書一摔,衝著小伊就嚷,“重病號就該送單間,幹嘛到這兒來添亂,我們屋人夠了!”

“哼,還真讓楚大夫給說著了!”小伊微微一笑,用手指點著我,“茜姐呀,就知道你厲害!可這是個特殊病號,別說讓她住單間,要是楚大夫不點頭,急診室的小杜大夫連收都不敢收呢!”

“怎麼著?麻風病?還是瘟疫?”我不屑地撇撇嘴。“說真格的,茜姐,”小伊在我床邊貓著腰,把聲音放得輕輕的,“她呀,是個剛出獄的政治犯,因為‘天安門事件,關起來的,聽說在關押期間態度特別……,所以才最後一批放……還留了個尾巴呢!”

“可不,‘四人幫,都倒台三個多月了嘛!”

“可是‘天安門事件,並沒有平反呀!”伊秋莞爾一笑。——她是整個外科病房最溫柔的護士,大夥都喜歡她。

“哼,其實平不平反,這事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我抓起書擋住了臉,氣哼哼地說。

“得得,你少發點兒牢騷吧!”小伊拿過我的書翻翻,又還給我,“茜姐還懂心理學呢?”

“多新鮮那。咱們是心理學科班出身,正經北大心理專業畢業的那!”我略略帶著點揶揄。說實話,這些年我早就把專業丟光了,如今倒是成了烹調、縫紉的專家。

“聽……聽說楚大夫好像挺需要這方麵的書。”她忽然臉一紅,小聲說。

“搞外科的研究心理學幹嗎?——先說好了,我可不借啊!”

“茜姐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小榮笑著摟住我的脖子,“你忘了人家楚大夫給你做手術的時候啦?”

“那是他應盡的責任!”我的嘴可不會軟下來。“論醫術他確實可以。可那也犯不著成天板著臉,就跟別人欠他八百吊錢似的啊!”

全笑了。連陳嫂也笑著瞪了我一眼:“小羅啊,就你難纏,人家楚大夫年輕,說話辦事當然得注意影響,要是整天嬉皮笑臉的,你還不定怎麼編派人家呢!”

“好了好了,閑話少說。”小伊正色起來,“那個新病人的事,茜姐要是實在不願意……”

“誰說我不願意,甭讓我做惡人!要來就讓她來唄!

……她來了。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樣。她還很年輕。瘦弱、蒼白、修長。走起路來,竟像是一根飄飄顫顫的青蘆葦。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大家好奇的目光,她垂著眼簾,呆滯、冷漠,像個影子似的向那空床位挪動著,吃力地拿著她的全部行裝個書包一個臉盆。

小伊她們急忙上前攙扶她,卻被她拒絕了。在這瞬間我感到她很執拗。盡管疾病把她搞得十分樵悴,衣著又過分樸素,可是在她身上,我仍然發現了一種毫無矯飾的天然美。一種文雅脫俗的氣韻。奇怪的姑娘,她好像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我知道,按照一般的審美趣味,她沒什麼出眾的地方。然而就像是在許多鮮豔刺目的塑料花中發現了一朵來自大自然的紫色地丁;在一大堆華詞豔陚中找到了一首簡古、淡泊的小詩一她的整個形象和氣質都令人感到神清氣爽。

或許是被參加“天安門事件”這個“最初印象”激起了好奇心吧,我一反常態,主動湊上去問長問短。可是直到吃午飯的時候,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孟馳,得的是肺病之外,我一無所獲。

研究人是很有意思的。住院半個月,我把這兒的大夫、護士、病人們也琢磨得差不多了。這兒的外科主任是全國著名的胸外科專家。然而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嚇死活人。這位鼎鼎大名的醫學博士竟是個瘦小枯幹、講一口純北京土話的老頭兒。他的白大褂永遠是皺皺巴巴的,冷不丁一看,會把他誤認做醫院的勤雜工。然而就是他,幾十年來靠那一把刀,不知從死神手裏奪回了多少人的生命!——小鄧講話,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小鄧叫鄧林,是我弟弟的老同學,現在也算是個大夫了。不過還嫩點兒,沒有獨立做過大手術。其實不是我擠對他們,這幫年輕大夫有幾個頂事兒的?“文化大革命”造就了一群“對付”!

“那楚大夫呢?”每逢我對這些“對付”們略有微詞之際,李小榮、伊秋她們就會把楚楊抬出來——他簡直是她們心目中的圖騰!也難怪,說不定我倒退十年也會愛上他哩!他的確具有一個優秀外科醫生的全部秉賦:大膽、果斷,反應迅速、應變能力強。據說現在他做手術的實際能力已經超過了外科主任。而且,作為主任最得意的弟子,他和老頭兒的其貌不揚正好相反——他的外貌、身材可以說是無懈可擊。加上氣質冷峻、談吐洗練,對異性頗具吸引力。然而我的經曆告訴我,蘇格拉底式的前額後麵也會有空虛的頭腦。一句話:作為醫生,我佩服他。可是作為人嘛……我還真是木頭眼鏡兒——沒看透他哩!

看了半天書沒翻過三頁兒——做學問實在是太苦了。怎麼年輕時那種要強勁兒一點沒了?那時我一個星期就啃完一本大部頭。……那個新來的姑娘還在望著窗外發呆,她不會是受了什麼刺激吧!……她是多血質還是膽汁質?是外胚葉型還是內胚葉型?古希臘的性格分類早已過時了。世界是在發展的,心理學也是在發展的。弗洛依德在中國似乎又變得時髦起來,心理所大約也快恢複了。顛倒的一切又都顛倒過來了,我是不是也應當服從心理學“個人社會化”的需要,扔掉十年浩劫留給我的後遺症——“奧勃洛摩夫”式惰性,隨著時代顛倒一下呢?

孟馳:

淡藍色的牆壁。淡藍色的天花板。護士們像一朵朵雲似的在這一片淡藍中飄來飄去。要是生活本身也這麼明朗、這麼純潔就好了。

然而生活隻是一條灰色的河流。什麼都攪在裏麵。美與醜。善與惡。純潔與汙穢。真理與謊言。有的人一貫正確。有的人遠倒黴。粉碎“四人幫”是黨中央的偉大勝利,可是“天安門事件”是定了性的,誰也休想翻案!什麼邏輯!

我不希罕你們放我。我要你們承認我對,你們錯了!可是你們不敢!不敢!你們隻能是別人的牽線木偶,沒有思想、靈魂的木偶,你們活得不會自在!

可是你們活得很自在,不自在的倒是我。我的手腕上現在還留著狼牙銬的齒痕。那連續戴上四十八小時就會使人終身致殘的緊銬!九個月。二百七十個日夜。我是怎樣活下來的?我是怎樣在那座黑暗的地牢裏,忍受著皮鞭、木棍和孤獨,忍受著心靈的屈辱和踐踏,活下來的啊!這些,有誰能知道?又有誰能理解?!

不。我早已不需要什麼理解。人的心靈本來就是無法相通的。意識屬於私人範疇。人與人之間永遠不會互相理解,永遠不會的。

但這沒什麼。我可以孤獨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那個線條和色彩構成的世界——我從小就熟悉的世界。我就是為了她而失去自由的,我還要為了她活下去。爸早就說過,我就是為那個世界而生的。

……世界在那孩子手中

變成了線條

他握著一條彩色的閃電

他踏著晨曦來到海邊

大海,比曆史還要悠久的大海……

“五床,一會兒楚大夫來給你寫病案好像很遠的地方有人說話。是了,這是在B醫院裏,說話的是那個年輕護士。她怎麼也長了一雙清水似的長長的眼睛?那雙眼睛常常追著我,撕咬著我的心……可是現在,哈哈,已經沒什麼了。那不過是一場笑話。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怪羅曼蒂克的。友誼、愛情、信任、理解,這些神聖的字眼究竟是哪個撒謊大王捏造出來的?把人騙得好苦,害得好苦喲!

不,這不是錯覺。這護士和伊華一定有著很近的血緣關係。瞧那雙長長的眼睛!那個被她們稱為“茜姐”的女人一直在盯著我,也許我在她們眼裏就像動物園裏的一個新奇動物似的那麼好玩?看吧,我不在乎。

大夫來了。他檢查得可真仔細。聽診器像條涼冰冰的蟲子似的在我身上移動著,他用手指輕輕叩著我的肋骨。

“家裏人有得過肺結核的嗎?”他檢查完了,直起身,緊鎖眉頭。

“沒有。”

“什麼時候開始咳嗽、發低燒的?”

我沒有回答。……黑森森的監房裏,躺著一個垂死的女犯人。冰冷的月光在牆壁上映出一個憔悴的影子……她是誰呢?

“五床,楚大夫在問你話呢!”

五床。我的名字現在叫“五床”。就像過去叫“十六號”一樣。淡藍色的病衣代替了深藍色的囚服。反正都差不多。

“算了,她身體太虛弱,記不起來的事慢慢再想。”沒想到這大夫倒蠻和氣,他打開一個硬紙板的大夾子,邊問邊記。

“叫什麼名字?”

“孟馳。”

“年齡?”

“二十四歲。”

“家住在哪兒?”

“甘肅敦煌。”

他飛快地抬頭瞥了我一眼,像是有什麼疑問,但終於沒有說。頓了一下他接著問:“職業?”

“沒有。”我冷冷地閉上了眼睛。

“父親在哪兒工作?”

“他,不在了。”

他再次抬頭看了我一眼,停了片刻才接著問:“母親呢?”

“怎麼,給我治病還要研究遺傳學麼?”

“你這是什麼態度?寫病案,每個人都要這麼問的。”那個護士的臉氣得通紅。茜姐倒微笑了。

“到北京之前你在哪兒工作?”那大夫竟像個機器人似的從容不迫。

“插過隊,在敦煌文物研究所搞過古畫複製,後來因為上北京學畫,參加了‘天安門事件’!被關了九個月!現在剛放出來!這你們該滿意了吧,還有什麼要知道的,你們問吧!問吧!”

我惡狠狠地一氣說完,索性一把掀掉被子,把臉轉向牆壁。接著,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你冷靜一點,情緒激動對你沒好處。”那大夫默默地把被子給我重新蓋好,壓低聲音誠懇地說,“很對不起,讓你想起了一些……不願想的事,請別介意。”

他的聲音裏好像含著一種什麼東西。我這才注意地望望他,正好碰上他的眼睛。很深,很黑,深不可測。使人想起大海和原始森林。不知怎麼的,我的喉頭有些發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用這種平等的口氣對我說話了。

“好好休息吧。你的X光片我看過了,是肺部結核瘤。需要做肺部楔形切除手術。下午把各項術前指標檢查一下,……小伊,你通知營養科搞點營養價值高的夥食……爭取盡快手術。”

“可是她連住院費都沒有……”

“住院費已經交過了。”楚大夫回過頭,嚴厲地望著她。“現在惟一的麻煩是病人家屬來不了,這麼大的手術沒有親屬簽字怎麼行?”

一陣令人膽寒的沉默。

我默默地望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大夫。難道我就要把生命交付給他了嗎?大手術。隨時可能死亡。特別是我現在還這麼虛弱……他這麼年輕,可能還隻是個實習大夫……難道我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但那眼睛在執拗地期待著。那不是那雙細長的、女人氣的、清水似的眼睛。那是海。是風暴前靜止的黑色海洋。“我……自己簽字好了。”我終於慢慢地說。

黑色的海似乎抖動了一下,但是終於什麼也沒說,他合上病案夾子,轉身匆匆走出了病房。

窗外,在那片灰色的天光裏,隱約可見一小片琉璃瓦頂,金黃金黃的,雖然上麵還有沒有融淨的殘雪。

我是真的出獄了,自由了。那監房的大牆外麵是沒有這片琉璃瓦的……

楚楊:

沈副院長發火了。昨天頻頻來電話,追問是誰同意孟馳住院的。後來又親臨外科辦公室,大講了一通形勢,說是現在全國上下形勢錯綜複雜,沒經過他點頭,隨隨便便同意一個留著尾巴的政治犯住院,簡直太缺乏階級鬥爭觀念雲雲。

然而外科卻是個獨立王國,一切都是老主任說了算。當天下午主任就把我們幾個召在一起商議對策》為了避免可能招致的麻煩,決定提前手術。

“怎麼樣,我看這個病人就由張大夫負責吧!”主任從老花鏡的上端盯著主治醫師張大夫。

“當然……可以。可是……我對肺部結核瘤一類的病還很沒有經驗……這您知道。”

“那吳大夫吧!你是治結核的老手。”主任有點不耐煩了。

“主任,我愛人最近要生孩子,她身體不好,需要照顧……我看……是不是讓楚大夫辛苦一下?哈哈哈……是啊是啊。他年輕,沒有家庭負擔,業務上也比我強……”

“主任,這個病人就交給我吧!”我早就想這麼說,我不願讓其他大夫為難——她住院是我點頭的,我要負責到底。

“不行!這回偏不讓你幹!你明兒個晚上不還有個右肺切除手術嗎?後天休息!”老頭子回答得幹脆利索,連商量餘地也沒有。一轉身,倒背著手顛顛兒走了。把我們四五個大夫都扔在那裏。真沒辦法。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剛來到更衣室換上白大褂,他就從我身後把一份病曆遞了過來,“這是病人在監獄裏的病曆。交給你了。”他看也不看我,在老花鏡下眨巴著眼睛,“術前檢查沒什麼問題的話,明兒個一早手術。到時候我把鄧林叫來給你當助手。”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呆會兒咱們開個會兒研究研究,製定一下手術方案。”這就是他。我早料到會這樣的。我們已經共事三年,老頭子又倔又擰,可人很正直,心地很好。

電話鈴又響起來了。——我剛剛走進辦公室,準備看病曆。

“喂,楊楊嗎?昨晚怎麼沒回家?又值夜班啦?”

是母親。糟了,我又麵臨著忍受嘮叨的危機。

“昨兒晚上幾個電話都沒打通。你知道誰來了?是婷婷!你怎麼就不知道回來陪陪人家!”

“我沒有這種義務。又不是我請她來的。”我一聽她用這種腔調提到焦婷婷就冒火。

“什麼?你這個人簡直一點不懂事!……這麼大人了,不知道張羅自己的事,別人替你操心還不領情!……”“媽,你還有什麼別的事嗎?我現在馬上就要去查房了,早上忙一些,有話晚上回家再說吧!”我毫不遲疑地掛上電話。我知道,如果聽她嘮叨下去,會把一上午時間都搭進去的。我由衷感謝她的關心,可是如果女的都像她和焦婷婷這樣,我倒是寧肯一輩子獨身呢。看來我真是個不肖之子。

母親的心意我很明白。父親的問題得到平反昭雪之後,她被調到市衛生局工作,恰巧碰上對一批局級幹部的任免,還有個副局長人選沒落實。對於這點,她知道衛生部副部長的女兒焦婷婷可能能起點作用;再有,她似乎對我的前程寄予了很大希望,要想在醫學界嶄露頭角,娶個副部長的女兒做老婆似乎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母親……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俗氣的?有時候我真為她臉紅。也許是我太苛求了?無論怎樣她是我的媽媽呀!可是……

還有那個焦婷婷,簡直是十足的小姐。這樣的人我著實受不了。哪怕她們全身都裝飾了孔雀翎毛,我也要退避三舍。我奇怪,焦婷婷難道不是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們同在一個大氣層呼吸?前些年她不是也隨父母去幹校了嗎?難道她會躺在那兒的席夢思上睡覺?她不是照樣割稻子,薅菜地嘛!那現在為什麼要做出一副豌豆公主的樣子,捏著鼻子說話呢?我出於職業性習慣跟她開了個小玩笑——給她開了三服感冒衝劑。為了這個母親把我一頓好訓。焦婷婷也氣得一個星期沒登門。我以為她從此會長點誌氣呢,可現在她又來了,看來我開的感冒藥劑量還不夠。

母親。焦婷婷。……她們不過是仰仗著別人的名望地位,隨著別人的沉浮而沉浮,她們自願地把自己置於從屬、附庸的地位,甚至沒有能發現“自我”,卻仍然沉湎於物質享受,並沒有感覺到自身的不幸,這是可悲的。

……長期的精神折磨、優傷、憤怒、壓抑都是對人體有害的情緒,我看這個病人的病起碼有百分之四五十的成分是由於心理——社會因素造成的。“Psychosomatic—Medieiue”(心身醫學)在國外已成為非常引人注目的學科,但國內還很不重視,甚至被視為異端。其實心理治療是很有科學根據的。世界醫學的發展要求我們重視心理和生理、人與社會環境之間的相互關係,搞醫的應當既看到人體器官本身的聯係,又看到人體遺傳素質和免疫能力的作用、看到病人的各種心理過程、人體待點和情緒狀態在健康和疾病中的作用。上周六我專門和老主任討論了這個問題,提了點兒建議。我覺得,每個大夫都應當懂得一點醫學心理學的基本常識,這對於那些由於心理因素致病的病人們是太至關重要了。

“……她叫什麼?哦,孟馳。……是為了一幅畫被捕的……《丙辰清明之魂》?……且慢,她……她是這幅畫的作者?”

問診過程中她一直神情冷漠,而且帶著一種仇視和不信任。能感覺到她的心受傷很深。難啊,對疾病特別需要大夫和病人的合作,可是她……恐怕一時半會不會對我解除武裝的。

……難道她真是那幅畫的作者嗎?那幅畫,蘊含著那麼強烈、深沉的情感和力量……

孟馳:

平車停在印著“外科手術室”紅字的玻璃門前。

“記住昨晚我告訴你的法兒,”羅玉茜追上來,神秘地趴在我的耳邊,“要是打完麻藥大夫問你疼不疼,你就不迭聲地大叫疼啊!疼啊!好讓他給多打點兒!……可別挺著,讓自己受罪。”

我感激地向她點點頭。這兩天多虧了她照顧。她是個三十七歲的老處女,但絕不是巴爾紮克筆下的貝姨那類人物。她很美麗,是那種雍容華貴的美,使人想起印象派畫家雷諾阿筆下的那些體態豐腴的貴婦。假如不是現在這麼狼狽,我真想為她畫幅肖像。她打扮得很得體。優雅,很適合她自己。愛美的人很多,但真正懂得美的人卻很少,不少人愛犯馬鞍子配上牛背的錯誤。

她似乎很有學問,有豐富的生活趣味,而且非常講究吃穿。床頭櫃裏總是塞滿了精美食品,昨天下午還不由分說地硬要把一瓶“味多思”果汁塞給我,並且宣布說,凡是她的東西我都可以隨便拿,隨便吃。這間病房裏常常是她說了算,然而我卻不習慣接受這神熱情。我一個人寂寞慣了。

“……你的心很重,這樣的人在世界上不會有什麼歡樂。應該學學我,把什麼都看成過眼煙雲。還記得《紅樓夢》裏的《好了歌》嗎?好便是了,了便是好,這才是最高的人生哲理……”昨天已經很晚了,她還在興致勃勃地給我作“精神分析”……

手術室的門打開了,平車徐徐前進。巨大的無影燈。窄小的手術床。幾個男女護士用一種好奇的眼光望著我,他們的大口罩上端印著“手——術”兩個字,給這靜寂的手術室增添了一種特別的氣氛。

術前準備很快做完了。護士長和麻醉師走進來,告訴我今天的手術準備采用針麻,說是因為我對麻藥試驗的反應太厲害。

“可能會疼一點,你一定得和大夫、麻醉師好好配合,得有點毅力,懂嗎?”護士長微笑著向我晃了晃小拳頭。

“不要緊張,”麻醉師操著地道的江蘇口音,口氣和藹。“要緊的是千萬不要緊張。你緊張會給大夫造成壓力……”緊張?不會的。隻是心裏有一種隱痛。一種難言的痛楚。手術室外沒有一個親人。……巨大的無影燈反映出我幹瘦的影子,像一隻被人剝了皮的小牲口,一會兒就要聽任宰割了。

一隊人馬進來了,陣容整齊,都舉著消過毒的手。前麵是楚大夫,中間是一個方臉、小眼睛的大夫、後麵是四個年輕的護士和兩個醫學院實習生。

一塊白布蓋住我的臉。身上的病衣被拉掉了。接著是消毒,計刺麻醉……

“效果不錯,開始吧。”

我迷迷糊糊地聽到楚大夫的聲音,接著是傳遞各種手術器械的聲音……慢慢地,一切都靜了下去……

伊華:

聽說她今天做手術,我趕來了。本來那天得知她住進B醫院的時候我就想來的。我隻是想看看她。我知道她不會饒恕我的。因為在她最痛苦的時候,我成了賈娟的丈夫。現在,我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走廊邊擠著很多人。竊竊私語。不祥的預感。我把帽子壓得低低的,很快穿過他們,坐在手術室外麵的長椅子上。

一小時……兩小時……整整三個半小時過去了,終於走出來一個汗流浹背的中年護士,我急忙迎上去。

“請問,孟馳……她怎麼樣了?”

“你是她親屬?哦,情況很危險,正在組織搶救。”她一把扯下汗濕的口罩,用力扇著,“你怎麼早不來?……好了,坐那兒等著!一會兒有事通知你。”

遲了,我總是太遲了。我或許就會帶著這樣一顆負疚的心進棺材的。別人……也許包括我的孩子會說什麼呢?……瞧這個懦夫,這個無恥小人!……

不,我可以承認一切過錯,但我不是無恥小人,不是的!人是一個複雜而矛盾的集合體。在那一刹那,我動搖了。我出賣了她。我已經為此付出了那麼高的代價。

我被釋的當天她就入獄了。我怯懦。麵對著那個複雜而恐怖的時代,我無所適從。我說出了那幅被列為“007號”重點案件的“反革命黑畫”是她的作品。我天天承受著良心的重責。我想去監獄看她,乞求她的饒恕,可是……我無力擺脫賈娟織成的那張網——那柔情而富於魅惑力的網。也許還有社會的網、世俗的網。噢,網,我的生活。

我冷靜地想過了,如果沒有那次偶然事件,也許最終我們也是會分手的。根本的症結在於:我需要的是一個溫暖的家庭,而她卻不是為家庭而造就的。

……那是兩年前,一個金風蕭瑟的秋天。我背著畫夾子到香山寫生。一頭鑽進濃濃的秋色,我的心完全被大自然的美征服了。紅楓、黃櫨、梧桐、白楊、銀杏……展現著各自的色彩。紫紅、深紅、桔紅、橙黃、古銅、翠綠……被山腰上那一座座油漆一新的小亭子一襯,就像美國新現實主義畫派那種新鮮、明快的調子。一幅天然畫圖。

我選好角度,支好畫架。忽然發現離我不遠的地方也有個青年在寫生。這人可真是個怪物,明明是秋高氣爽的天氣,他卻戴了頂破邊兒草帽,不知是為了遮陽還是擋雨。瘦瘦的身材,穿著件油彩斑駁的舊衣脤,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寫生手法卻是大刀闊斧,頗有繪畫世家子弟的氣派。畫麵前景是幾株枝葉茂密的黃櫨樹,樹後是彌漫在晨霧中的遠景。小路上漫步著一對少女,淡紫色和金黃色的衣服豐富了畫麵色彩,即像是真實的風景,又像是理想中的樂園。

“美,美極了!”我忍不住小聲咕嚕了一句。

他回過頭來,一下子把我弄得瞠目結舌。原來這是個年輕的姑娘!破草帽下遮擋著的,是一張嬌嫩的溫文爾雅的臉。她修眉秀目,眉宇間離得很開,有一種南方少女的風韻。嘴巴挺大,但是很美,鼻垂下麵的陰影使嘴巴的線條顯得嫵媚動人。雖不能算特別漂亮,但她很有特點,使人見到就難忘。特別是那雙眼睛,藏在濃密的長睫毛下,給人一種獨特的神秘而矇曨的感覺——我從來沒有在別的姑娘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眼睛。

她用一種大膽不羈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可能是被我的窘態逗笑了。

我的心這才回到了原處。趕緊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是說,香山的紅葉真美。”

“紅葉是美。可是如果沒有別的色彩襯托,它會這麼美嗎?”

我一怔,驚奇地揚了揚眉毛。

“瞧,色彩多豐富!”她用畫筆指點著遠山近樹,那動作瀟灑極了。“正因為大自然包羅萬象,所以它才是美的。如果隻允許一種紅色存在,恐怕隻會使人想到世界末曰的那種彌天大火吧!哈哈,別害怕,我說著玩翻。”她俏皮地—笑,一麵用畫刀挑起一團綠顏色。

她的大膽直陳己見使我吃驚。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和這個城市裏別的姑娘們完全不同,她的知識、教養、氣質在毫無矯飾的外表下閃光,使人不得不靠近她,被她吸引。

“看來你對畫很在行,是搞專業的嗎?”我問。

“不,連業餘的都稱不上,你呢?”

“今年剛被推薦上了美院。”

“哦……好運氣!”她停下筆看了我一眼,“你認識美院的關鶴年嗎?”

“……沒聽說過,……”

“他過去是美院的老教授,很有名望,是徐悲鴻最得意的弟子。……這次我來就是要拜他為師的,可是到處找不到他……實在不行,隻有回去了。”

“你家不在這兒?”

“嗯。我住在甘肅敦煌。”

“敦煌?哦……這太浪漫了。整天守著那些漂亮的飛天嗎?”

“是啊!”她活躍起來,“你想象不到敦煌石窟有多美!……活靈活現的二千四百尊造像,有菩薩、天王、力士、飛天……還有四百八十六窟壁畫,那造型,那色彩……簡直讓你沒法兒相信這些都是在那麼久遠的年代誕生的!世世代代有多少人為敦煌藝術獻身啊!……我爸爸就是讓莫高窟給迷住了,他說敦煌藝術象征著我們的民族精神……”“你爸爸是個畫家?那你幹嘛還千裏迢迢到北京拜師呢?”

“爸爸是搞油畫的。他說關爺爺是國畫大師,要想在壁畫藝術上創新,必須把油畫、國畫都鑽透,還要了解全世界各種流派的畫……”

“你爸爸說的對。可惜我們現在……連人體課都不開,……其它的就更談不到了……”

“……沒關係,自己想辦法吧。這次我帶了一些藝用人體解剖資料,可以借給你看看。”

“那太謝謝啦!”

晨霧消散了,周圍的景色愈發絢麗奪目。她停下畫筆,如醉如癡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如入夢境。

“多美啊!……”半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向我回眸微笑,陽光把她的笑容映得那麼粲然,“真想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我常常想那些繪畫大師們,人家是人,我們也是人,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創造自己的畫風呢?

她的情緒強烈地感染了我。我忽然覺得,這美麗的大自然隻擁抱著我們兩個人,我隻看到她,隻聽到她,沒有她,就是再美的景色也會索然無味的。……

……“哥哥,你,怎麼來啦?”

我定了定神,眼前站著妹眛伊秋。她右手托著針盤,左手習慣地撫弄了一下鬢角。

“哦……我來看一個人……”我躊躇著要不要告訴她,“看一個……以前的朋友……”

“……噢……我明白了!”阿秋疑惑地瞪了我好一會兒,恍然大悟似的點著頭你是來看她?……”她向手術室瞥了一眼,“她就是你過去常說的那個姑娘吧?”

“阿秋!……別跟你嫂子說。”我匆匆走開。我現在不願聽任何人對她的評論。

“哥哥,今天是楚大夫主刀,你就放心吧!”

阿秋遠遠的聲音。

……後來她沒有走。經我推薦,她參加了我們美院舉辦的業餘美術訓練班。她的繪畫天賦很快就脫穎而出,連我們這些美院學生也無法與她的造型能力抗衡。短短一年多的時間,我知道自己已經完全為她所傾倒。但不幸,我也和中國大多數男人一樣,對所愛懷有一種矛盾心理。一方麵敬佩、喜愛她的事業心,另一方麵,又常常為這個感到痛苦。一句話,我不願她愛事業超過愛我。在迷戀著她的聰穎、真誠、灑脫不凡的同時,我對她深藏在內心的高傲和雄心勃勃感到害怕。真的,誰願意娶一個難以駕馭的女人做老婆呢?所以盡管深愛她,但在結婚這個問題上我卻一直拿不準。長期的分離足以使任何狂熱的感情冷卻。她被捕後,我終於跳出了情網,冷靜地考慮了許多現實問題

賈娟對我最終下決:心起了強大的作用。她是我的同學。她身上那種純粹女性的魅力是我在孟馳身上從沒感受到的。這好像才是真正的戀愛。相比之下,我和孟弛的關係還不如說是一種純潔的友誼,就像是兩個青年藝術家之間常有的那種友誼似的。

……《丙辰清明之魂》是在最黑暗的時候誕生的。我還記得她當時日夜作畫,累得汗如雨下的樣子。——“天安門事件”就像一次十級地震,一下子就撼動了她的內心世界。那幅畫的手法新穎獨特,吸收了印度佛畫、日本浮世繪的一些技巧,特別是具有敦煌藝術所賦予的民族風格。畫麵上,濺滿鮮血的英雄碑的上端幻化成一個身披白紗的少女,神情悲憤,舉目向天,雙手正奮力掙脫著鎖鏈,仿佛在向全世界控訴“四人幫”的罪惡。紀念碑的基石上鋪滿了潔白的花束。整幅畫的色調以純白為主,采取“古典式”的蓋畫法,在沉厚的白顏料外麵刷上一層透明顏料,有一種朦朧的夢幻般的感覺,給人以強烈的啟示。起碼是在當時,這幅畫使千千萬萬的人震驚了。

……我匆忙結婚,實際上也是為了擺脫內心痛苦。我們過起了甜蜜的小日子。賈娟很會過,柴米油鹽安排得井井有條,每月都有結餘。星期天,我畫畫兒,她當模特兒。那千嬌百媚的體態,婉轉多情的眼神足以使我暫時忘掉孟馳的一切,蜜月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以後的日子越來越難打發。她百依百順,我的脾氣卻越來越大。常常是一股無名火鬱結心頭,時時想發作。雖然我們再也犯不著為藝術觀點的不同而爭吵,但和孟馳相處時那種精神上的快感卻一去不複返了。

難道真像羅素說的,婚姻就像一個金色的鳥籠,在外麵的想進去,在裏麵的卻想出來?或者,我從來就不曾真正愛過賈娟?

楚楊:

緊張得令人窒息。

在切開胸大肌、胸小肌,用止血鉗夾住出血點之後,鄧大夫用四號絲線結紮,我拉開病人的胸部軟組織,切開肋間肌,露出壁層胸膜。哦……我暗吃一驚——病人的肺部與胸膜嚴重粘連!雖然手術方案估計到了這神情況,但沒想到這麼嚴重。

我抬起頭,大家都緊張地盯著我。

“怎麼辦?楚大夫?”鄧大夫有些焦躁。

“剝離吧。沒辦法。”我回頭望了護士長一眼,“準備輸血。”

……

剝離很不順利,失血很多。雖然一直在大量輸血,但病人的血壓仍在直線下降,脈搏也變弱,變亂……最後完全摸不到了。

“楚大夫,關閉胸腔吧!”鄧大夫的帽子和口罩都被汗水浸透了,“太危險了!”

是啊,的確是太危險了!按通常情況,如果粘連嚴重,失血過多,應當用凡士林紗布填塞壓迫止血,關閉胸腔,三五天後再做二次手術。可是現在情況特殊,院方很可能在這幾天之內把她赴走,那樣,就更危險了!

冒一次險吧!我咬咬牙,用消毒手巾揩去眼瞼上擋住視線的大顆汗珠,命令道:“繼續剝離,把腎上腺素針和氧氣筒準備好!”

開始輸氧。“怎麼樣?有變化嗎?”

“脈搏還是很弱。”

“血壓!血壓怎麼樣?”

“還是一樣。”

“繼續輸血。通知血庫立即送來一千CCB型血!”我扭頭命令身邊的護士。

氧氣筒繼續抽壓,嗡嗡做響。鮮紅的血漿源源不斷地注入這似乎已毫無生氣的軀體。

“怎麼樣?”

“脈搏加強了,六十次。血壓……哦,血壓回升了!”小護士喊起來。

“好險啊!”鄧大夫長舒了一口氣。

我直起身,這時才感到全身都像浸在沸水裏。接過剪刀正想繼續幹,突然,白罩單幾乎令人察覺不到地動了一下,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怎麼回事?”我俯身看著白布下麵那張臉。這時,病人出現的任何異常都能造成對大夫的極大壓力。很多醫生正是在病人大哭大叫時慌了手腳,鑄成大錯……

眼睛是睜著的。麵孔在痙攣。嘴唇上的牙印滲出鮮血。糟糕!一定是針麻失效了!我來B醫院以後,手術做了上千例,但是這麼大的手術采取針麻還是頭一次。本來是準備用氣管內插管麻醉的,可是據說她麻藥反應很厲害,而針麻又是早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文革”以來的新生事物,於是……

看來一個大夫稍有疏漏就會給病人帶來痛苦——我簡直不忍心看她那張被劇痛扭曲的臉。令人驚奇的是,這個看上去很瘦弱的姑娘竟有如此堅強的自製力。要知道,不但所有的姑娘,甚至連很多男人在這種時候也會忍不住喊痛、流淚,可是她沒有。她從休克狀態中蘇醒後針麻就已失效了,她痛得大汗淋漓,咬破了嘴唇,但始終沒掉眼淚。這真是個了不起的奇跡!

“快,給她打一針嗎啡!”

“楚大夫,這……”

“快點,病人疼得厲害!”我怒衝衝地吼了一聲。

一針打下去,她安靜下來,慢慢入睡了。睡得很沉。幾個護士穿梭般地把各種手術器械遞到我的手裏。切口用肋骨牽開器緩緩撐開了,但仍然找不到病灶。

無影燈強烈的白光驅逐了一切思慮和雜念,甚至排除了整個世界。這燈光嚴峻而又善良。我看看自己這雙戴著橡皮手套的手:開過千百次刀,縫合過無數裂開的肢體,難道它現在真的無能為力了嗎?

“楚大夫,剛才我切開腋下的時候,病人的右臂神經……好像……”

“甭著急!實在不行就擴大術野!”老主任的聲音把鄧大夫的話打斷了。老花鏡發出親切的閃光。他來了。我忽然意識到我正盼著他。手術刀仿佛突然變得靈活起來。

“這兒,瞧,原發病灶在這兒……注意,下手要準,要快,千萬別把結核瘤碰破了……好,好。”他幾乎眼睛不眨地盯著我手上這把刀,看到我在兩把十二指腸鉗內側迅速切除了病變組織,他高興地哼了一聲。

護士長把吸管塞進我嘴裏,我貪婪地吮了幾口麥乳精,開始縫合傷口。無影燈的白光又變得這麼平靜,這麼溫柔。剛才還處在應急狀態中的同事們又輕鬆愉快地開起玩笑——又一個生命從死神的羽冀下掙脫了……

孟馳:

眼前有一點微弱的光。朦朧的、昏黃的。

“脈搏多少?”

“六十五次,還是挺弱。”

“血壓?”

“一百——七十”

“胸腔引流量?”

“平均每小時六十CC。”

“引流液體的血紅素含量?”

“百分之五克。”

“……好,不用再二次開胸止血了……”

……聽清楚了。聽清楚了,是楚大夫和伊秋!那朦朧的光漸漸清晰了……

“哦,醒了,她醒過來了!”

噢,什麼?我的心猛地一跳。醒過來了?這就是說我還沒完蛋,我還活著。

“小孟,你可真會嚇唬人!”

我感覺到一隻溫軟的手。哦,是茜姐。她向我微笑:“還不快謝謝楚大夫,人家守了你整整一天一夜!”

在周圍的一群人中我一眼認出了他。那雙充血的眼睛深陷了下去。他俯身望我,目光裏充滿了關切,甚至帶著點柔情。我這時才注意到,他的確非常英俊。組合他麵部的全部線條都顯示出一種富於力度的男性美。特別是那根挺直的高鼻梁,簡直就是雲石的傑作。如果不是稍瘦了一點,他倒真是畫筆和雕刻刀竭力追逐的理想人物。然而他自己卻好像從未意識到這個,這點讓人覺得很難得。

我望著他,說不出任何感激的話。我明白,他所付出的一切遠不是一個謝字所能報償的。手術室裏那驚心動魄的場麵現在還令我膽寒。當時隻要一個判斷錯誤,稍一疏忽大意,我就會從這個星球上消失了。醫生的天職和病人的求生渴望把我們聯結在一起了。黑風惡浪把我們高高拋起,又狠狠扔下去。翻船了。我的生命之船沒頂了。我隻有緊緊攀住這根堅強的桅杆。是他,把我帶到了一個安全的彼岸……

我還活著。還可以回到那個我從小就熟悉的世界,那個線條和色彩構成的世界。我可以躲在這個世界的後麵,避開那條渾渾噩噩的灰色河流,避開那河流裏溶進的一切汙穢和醜惡……

我曾見過一種臉,透過它表麵的光譯

我能窺見內部的醜惡;

也見過一種臉,隻有揭起它的麵紗,

我才看到它有多麼美麗

——紀伯倫

李小榮:十天以後

起來上趟廁所,回來看看茜姐的表,才剛半夜三點。茜姐這小坤表兒可真秀氣,明兒個得借來戴戴。

外頭下雪了。心裏頭可真不是滋味。五床的鋪怎麼空著?大半夜的上哪兒去了?天底下好多事兒讓人想不明白。小時候就聽媽說,閨女家,漂亮模樣最要緊。可這個五床憑什麼呢?瘦得像根秫秸稈兒,真看不出有啥好的。可不知怎的,楚大夫成天圍著她轉,一會兒換藥,一會兒問病,昨兒晚上值班護士不在,他還喂了她兩次水。難道他會相中她?不對。上回我探過伊護士的口氣,好像是說楚大夫家裏給他找了一個。哼,楚大夫才看不上她呢!不過是他心眼兒好,瞧著她可憐就是了。

要說楚大夫這人可真不賴,對病人甭提多好啦!前些日子有個得直腸癌的老頭兒,成天弄得髒稀稀的,腫瘤科的大夫誰也不願管,連他兒子媳婦都嫌髒。可楚大夫自個兒是搞胸外科的,他倒天天抽空伺候那老頭兒,聽說他還用手給那老頭兒掏過糞便呢!後來老頭子出院的時候,直要給楚大夫磕頭!像這類的事兒不知有多少……。

記得我剛來住院的時候,啥都不懂。是楚大夫親自領我去做各項化驗的。楚大夫長得那麼精神,走道兒那麼帥,讓人一瞧就喜歡。聽說他家裏條件兒好著哪!他爸爸活著的時候是個大官兒,現在平反了,少說也得補個一萬來塊錢兒,聽說他家彩電、電冰箱都有,他人品又那麼好,我看誰跟他誰享一輩子福!不知誰有這麼大的福分呢。

反正也睡不著了。我開燈,拿起床頭櫃上的小鏡子。嗬,濃眉大眼,兩酒窩兒,怪俊的。哪點兒不比五床強。上中學的時候,好幾個男生追我我還不幹呢!人說我長得像《柳堡的故事》裏的二妹子,媽說我比二味子還強。初中畢業沒上了高中,在家等分配,登門介紹對象的就更多了。頭些日子三嬸兒還給說了一個呢。我一聽也是我們胡同的,就沒理那根弦兒。那號的咱見的多了,一個比一個柴!上街一走,後邊能跟一串兒!管什麼呀?連二百塊錢一塊的“羅唐訥”都買不起,我李小榮不是那號兒窮命!以後要找也得找楚大夫這樣的,像他這麼帥氣,家庭條件這麼好!可他有一樣兒不好,就是一天到晚很少露出笑模樣兒。我可真有點兒怕他。說他厲害吧,他從來不發脾氣,有時候還對你挺好,可就是不敢跟他套近乎兒,有時候連跟他說句話都心嘣嘣跳,就像是他身外邊總有一堵牆擋著你似的……原來我懷疑伊護士跟他好,可後來看他好像也沒那意思,沒想到半路上殺出了程咬金,五床來了,他對她好像比對誰都好……

“茜姐,你瞧出戲來了嗎?”

“什麼?”

“你沒瞧出楚大夫和五床……”

“少胡扯!”茜姐狠瞪了我一眼,“沒這事兒。孟馳在北京沒親人,大夫當然要特別照顧她一點,要不是這樣我還不幹哪!”

“我……我老瞧著他倆就像要搞對象似的……”

“就是人家真的搞對象也礙不著你的事兒!小丫頭片子,才丁點兒大,你著的哪門子急?!”茜姐瞪了我一會兒,又撲哧樂了,扔給我一塊巧克力,“吃吧,堵堵你的嘴!以後閑著沒事兒多想點兒正經事兒,多學點兒本事!甭成天淨想著搞對象!你茜姐這輩子不嫁人,不也活得蠻自在?

……雪越下越大,五床還沒回來。不成,得瞧瞧去了。我趿了雙軟底兒拖鞋跑遍了陽台、廁所……末了兒,忽然聽見換藥室裏有嚶嚶的哭聲,就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從門縫兒往裏一瞧——哎喲媽呀,可了不得囉!屋裏隻有孟馳和楚大夫兩個人,孟馳披頭散發,病衣的帶子都沒係好,低頭掉眼淚呢。楚大夫背朝門站著,也不知嘀嘀咕咕說些什麼。鬧半天這麼回事兒啊!還真叫我猜著了!哼,真想推門進去給他們來個大尷尬,可衝著楚大夫又不忍心。我的心這個跳啊……就像懷裏揣了個小兔似的。半晌,我一掉頭兒噔噔噔跑回病房……

孟馳:

我在黑暗中徘徊。

色彩是富於表情的。熱烈的紅。歡樂的黃。悲哀的藍。寧靜的綠。但是有誰去光顧“黑”呢?那神秘的、不可知的象征……

通往陽台的那道門是開著的。隻有那道門是開著的!其它的大門已經統統對我關閉了……

“手術十天了,我的右胳膊怎麼還不能動?”下午我在走廊邊遇見了張大夫。我不能不問他。我不是瞎子,那些躲躲閃閃的眼光,楚大夫那憂鬱的神情,我都看見了。他們有什麼事在瞞著我。老一套的花招。

他吞吞吐吐地回答,這是由於手術當中不小心碰傷了我的右臂神經。

果然是這樣!幹得太好了。用“不小心”三個字來掩蓋全部責任,完全綽綽有餘。

“……那以後還會恢複嗎?”我小心翼翼地掩飾著心的顫栗。

“……嗯?恐怕夠戧吧!……”他臉上現出一種莫測高深的笑意。掉頭走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裏。

這麼說,攀在生命之樹上最後的一根藤也折斷了?!我呆呆地站著,站了很久。也許那樣子怪嚇人的吧,當楚大夫把我叫到換藥室拆線的時候,他吃驚地望了望我。

“你怎麼啦?”

“沒怎麼。”

“傷口感覺怎麼樣?”

“沒感覺。”

他不說話了。纏在胸部的繃帶一圈圈地拆下來,我總算透出了一口氣,被橡皮膏粘久了的皮肉都變了色,他撕掉橡皮膏,小心翼翼地揭開最裏層的紗布。

我忍不住低頭悄悄看了傷口一眼。盡管早有精神準備,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天哪,本來光潔的皮膚上出現了那麼一個可怕的大疤痕!暗紅的,從右胸下緣一直伸延到右腋下,那清晰的縫線痕跡就像是一隻極醜惡的大蜈蚣,緊趴在我的胸前……我閉上了眼睛。

“傷口長得挺好的。”他拆了線,在傷口上用一種浸著粉紅色藥水的濕棉球輕輕擦著,“以後隔三天換一次藥,保持傷口清潔就行了。”

在這瞬間我恨他。他好像一點兒也不知道一個姑娘的心理。“挺好的?!”哼,真是活見鬼!他一點兒不懂那道醜陋的疤痕對我來講意味著什麼!好像我是個可以隨便修修補補的布娃娃似的!

大蜈蚣張牙舞爪,像是要撕開我的胸膛。……一種對於自身肉體的強烈的厭惡、一種無可挽回的悲涼擄住了我的心……

“你不舒服嗎?”

我看見他的嘴唇在動。但我聽不清。到處都是灰蒙蒙的,就像窗外那片琉璃瓦好像也蒙著一層灰霧。要下雪了吧?好冷啊。

“你臉色不好,快回去休息吧!”他扶著我,不,幾乎是把我抱下了換藥室的皮床。“有事的時候就叫我,按一下鈴就行。”

別走,大夫。求求你別走!別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求求你……我的心在痛苦地呼喚著。我忽然變得那麼軟弱,那麼需要撫慰,哪怕是一句溫暖的話……勉強咽下驟然湧上來的淚水,是苦的。我真想拉住他,伏在他懷裏放聲痛哭!在這瞬間我並沒有意識到眼前的人是誰。男人還是女人。楚大夫或是其他的人,隻要他是人,一個抽象的人,我就想抓住他,就像是溺水者拚命想抓住救生圈一樣。

是心靈交通術嗎?他好像被什麼震駭了似的回過頭來:“什麼?小孟?”

“你怎麼啦?楚大夫,我什麼也沒說呀?”我奇怪自己仍然能裝出一種冷冷的聲調。我是什麼時候學會做戲的?入夜,我輾轉難眠。斷臂的維納斯。被縛的古希臘奴隸。被毒蛇撕咬的拉奧孔。哦,毒蛇,那痛苦得扭曲、痙攣的肉體。人生下來就注定要受苦的。肉體和靈魂。張牙舞爪的大蜘蛛。右臂沒有感覺了,像根木頭。莫測高深的微笑。那微笑裏藏著可怕的結論!是的,是的,可怕的。苦難什麼時候才到頭呢?……那一小片琉璃瓦變成了一團黑影……

……天地間隻有我一個人。爸爸,你還在受苦嗎?你在天國還是在地獄?天國的入口處也要查檔案、查海外關係嗎?哦,那麼你寧可去煉獄,因為煉獄的入口處是烈火。哦,爸爸,我怕。一群毒蛇在追我,咬我,我在掙紮,在一片冒著沼氣泡的黑色的潭裏掙紮,我精疲力竭,可它還在追我……哦,媽媽,你在哪兒?我恨你!我恨死了你……我怎麼全身在發抖,哦,這麼多的冷汗,把被頭都打濕了……我怎麼啦?……媽媽,你不管我,你從來沒管過我,那你為什麼要生我,讓我到這個世界來受苦?!我恨你呀!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世上……我累了,累極了,求求你們,讓我歇歇吧,讓我……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拚命掙紮著想抬起右臂,但是……哦,一個沒用的人。沒用的……。再不能拿畫筆了……兩顆滾燙的水滴慢慢從眼角滑落下去……

黑暗,那個隻有在倫勃朗筆下才能出現的世界。那個神秘的、不可知的世界。那潛伏在裏麵的究竟是什麼呢?!

陽台下麵是堅硬的柏油馬路。我找到了,找到了……別追我,別趕我,求求你們,我實在是累極了,……讓我休息一會兒,哪怕是一小會兒……哦,這黑色的潭太深了……

我咬了咬牙,吃力地用左手支撐著,右腿哆嗦著跨過陽台的欄杆——哦,滿天的星星似乎都搖曳了起來,我閉上了眼睛……

突然,我感到左臂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緊緊攥住了。幾乎是在同一秒鍾,陽台的燈亮了,楚大夫一身便裝站在眼前。他嚴肅地盯著我,嚴肅得近於陰沉。

“你這是幹什麼?!”他厲聲問。

“這……用不著你管!放手!”我忽然變得蠻不講理,使盡全力想甩開他。然而我的掙紮在他的鐵腕裏完全無濟於事。我急了,掰他的手,狠狠地掐他,小指上被我一直留著的長指甲深深地掐進了他的皮肉裏。他疼得猛地一顫,一股濃濃的血湧了出來,滴在我的手腕上,可是他仍然沒有鬆手。

他的血把我的瘋狂澆滅了。

“真沒想到,《丙辰清明之魂》的作者這麼軟弱!”他突然冷冷地低聲說。

這句意想不到的話把我震駭了。

他慢慢鬆開手,背轉身去,連看也不看我。

“好吧,你下去!這樣也許能逃避一切!下去,我絕不攔你!”他向陽台下麵的一片黑暗憤怒地揮著手臂。

“你!……”我說不出話來。心口疼痛得仿佛要炸裂開似的,我用雙手撕扯著包紮在傷口上的紗布。

夜,萬籟俱寂。我們兩人麵對麵站著,像兩個仇敵一樣互相對峙著,誰也不肯退縮一步。

楚楊:

“十個月前,我在天安門廣場上看到過那幅畫。……我覺得,能夠畫出這幅畫的不應當是軟弱的人。……”我忽然感到自己內心的悸動。我想起丙辰清明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在天安門的花山詩海中,我發現了它,我不懂畫,但是我欽佩那個畫家的膽量。一個少女,一座紀念碑。天空。雲霧。沒什麼新鮮的。但是卻有一種古希臘悲劇式的勾魂攝魄的力量。任何人在這幅畫前也不可能無動於衷。按當時報紙的話來說,此畫極富於煽惑性。就這點而論,作者也堪稱為勇士了。我一直把作者想象成一個豪放不羈的男子,沒想到……卻是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柔弱的姑娘。真是不可思議。

在手術刀下我真正領教了她。坦白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一個姑娘的自製力感動了。手術刀是最能檢驗一個人真正素質的試金石。勇敢與怯懦,堅韌與動搖,在這裏看得一清二楚。她挺過來了,但現在卻突然要毀滅自己,為什麼?我用棉球草草擦去手腕上滲出的鮮血。誰能相信這是一個文靜的姑娘在幾秒鍾之內幹的?哦,瞧她那雙眼睛,那麼一雙充滿敵意的眼睛。

“看來‘文如其人’、‘畫如其人’這些老話並不全對。作品可以是英勇無畏,鼓舞人心,可人就不見得了。遇到點挫折,就想逃避現實,毀掉自己,這樣的人無非是懦夫,是膽小鬼!”我換了一種方式進攻。對她這種人,恐怕請將不如激將。

“哼,懦夫?膽小鬼?!”我這招果然奏效——她終於爆發了,“這麼說你們這些人倒是英雄囉?當你們這樣的英雄倒挺容易,你們的爹娘早就把前麵的路給鋪好了,等著你們的是紅地毯!是烏紗帽!可是我呢?”她的聲音在發抖,“我有什麼呢?爸爸……被他們活活折磨死了……為了一幅畫的緣故,我被關了九個月!……什麼滋味都嚐過了。噢,那個肮髒醜惡的地方,那些肮髒醜惡的人!……他們把一個人、一個好好的人做人的權力給剝奪了,他們把人類尊嚴撕得粉碎,鞭撻你赤裸裸的靈魂。”她死命盯著我,眼裏迸射出痛苦的火光,“你懂得一個人靈魂遭到踐踏時的滋味嗎?你懂得那種痛苦嗎?!……”

我的心像是被重錘砸了一下,一陣劇痛。我沒有避開她那灼人的目光。我懂得這種痛苦。孟馳。我懂。因為我也屬於這多災多難的一代,和這一代中的大多數人一樣,我也有一段痛苦的曆史。但是我不願講給你聽。過去的已經被埋葬了,為什麼還要挖掘出來?雪萊說,過去屬於死神,未來屬於自己。

“其實也沒什麼。”她平靜下來,恢複了那冷冰冰的調子,“人嘛,和野獸也差不多,適者生存,弱肉強食。曆史是勝利者寫的,根本無道義可言。惟一不同的是,野獸互相撕咬是出於本能,而人這種兩腳動物……哼!”她冷笑一聲,把頭扭向窗外,“恕我直言——人的一切惡行都是有目的的!”

“沒想到,你還是個尼采的門徒我故意冷冷地說。

“我不懂得什麼尼采。”她挑釁似的翻了我一眼,“可是我知道連拿破侖這樣的偉人也曾經試圖自殺,他說:‘我絕望,不是因為失去了帝位,而是由於看到了人的卑怯和忘恩負義’。”

“可是,你活下來了。”

“是的。因為我還有一線希望,還有一個自己的世界!我渴望創造,是真正的創造,不是現在那種標準化的白麵包……哪怕得不到任何報酬,也心甘情願,可是……就連我最後這個願望也……落空了。”

“為什麼?”

她猛然抬起頭,兩團烈火似的眸子直射向我為什麼?你還不知道嗎?!……我恨你!手術時我的右臂神經被碰傷了,可你一直瞞著我!……我再也畫不了畫了,活著還有什麼用?你當初就不該……不該把我救活!……”她拚命抑製著啜泣,把頭扭向一邊。

原來是這樣!我怒火中燒,這是誰幹的事?怎麼能隨隨便便把手術情況捅給病人呢?太不像話了!這樣做給病人造成多大的精神壓力!何況事實遠非她想象的那麼嚴重。按照醫學心理學的常識,在這種情況下大夫應當對病人做一些積極的暗示。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克製住自己,緩緩對她說:“孟馳同誌,手術時你的右臂神經受損,這原因很複雜。但是會恢複的。懂嗎?肯定會恢複的!你怎麼能為這一點小事就輕生呢?”

“因為繪畫是我忘記一切,爭取活下去的手段。”她冷冷地說。

“不對!繪畫是你的生命,對你來講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個嗎?!”

她怔住了,慢慢地站了起來,在這瞬間,她的眼神變得那麼複雜,那麼犀利,好像要把我穿透似的。漸漸地,這雙眼睛裏的敵意消失了——她熱淚盈眶。

“謝謝你,大夫,我……我不會忘記這句話的……”她說這話時的神態簡直像個未成年的孩子,那麼真摯,惹人憐愛。一股柔情使我的心猛然一陣收縮,我避開了她的視線。

她終於解除掉那冰冷的甲胄,亮出她自己真正的身份證了。

孟馳:

內心的風暴過去之後,我渾身無力。好厲害的外科醫生啊!他的解剖刀已經插進我靈魂深處了。在他麵前,隱瞞、裝假似乎是無用的。

“……來,我給你重新包紮一下,不然會感染的。”他把被我撕開了的紗布條揭下來,又上了一遍藥,動作熟練而輕巧。他的臉離得很近,連額上細小的汗珠也看得清清楚楚。幽暗的燈光在他鼻梁上畫出一道柔和的弧線。他那深黑的眼睛在沉思著,顯出一種獨特的嚴肅美。感覺到他身上的汗味和那潔淨的白大褂上沁出的藥味,我忽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澀。仿佛突然意識到眼前的他不僅是醫生,還是個年輕男人似的。我悄悄瞥了一眼他那還在滲著血的手腕,臉上忽然發燙了……

“……大夫,你……你的手……”

“唔?哦,沒關係。”他拿起那卷剩下的紗布,隨隨便便地在手腕上纏了兩圈,一麵說:“我也認識一個挺有名的畫家,‘文化大革命’中批鬥他,使他雙臂致殘……那時他已是個年近七旬的老人了。他被隔離起來,整整關了四年,親人們都以為他……不在人世了。可是就在這種情況不,他仍然堅持做畫。用嘴銜著一隻竹筆在監獄的牆上做畫。連看守也被他感動了,悄悄給他買來了宣紙和白雲筆,在他出獄的時候,牢房的牆上都畫滿了……”

“這是你從哪篇小說上看來的?”

“不,是真的。”

“他叫什麼?”

“關鶴年。”

嗬,我幾乎叫出聲來。千裏迢迢來到北京,為的就是拜這位老畫家為師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我急忙問:“你認識他,他現在在哪兒?”

他遲疑地望了我一下,“他出獄後住了很長時間醫院,現在右臂基本恢複正常了,左臂還不行。出院後,他回老家住了些時候,最近……可能要調回美院了。怎麼,你……”

“哦,不……”我猶豫了。今非昔比,我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怎麼好再連累那位受盡折磨、風燭殘年的老人呢?可是……遺憾啊!

“他也把繪畫當作自己的生命。但是依靠的不是狂熱的感情,不是成功的夢想,而是對事業、對理想的一種堅定信念。”

“信念?”

“對。信念包含有更多的理性成分,使他的藝術生命不至於在逆境中夭折。這信念,隻能來自對生活,對人類的愛……”

“愛生活?愛人?難道你要我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還去愛那些出賣我、踐踏我、陷我於死地的人嗎?!”我的聲音又不由自主地發抖了,提起這個,我就難以控製自己,“笑話。人類之愛不過是個神話。人們之間充滿了仇恨、嫉妒、競爭……隻要你走向人群,就會有一種危機感,一種不安全感,大家表麵上客客氣氣,笑臉相迎,其實都是在互相欺騙!……你不信嗎?瞧吧,一旦有了利害衝突,愛人就可以變成仇人,好朋友就可以變成死對頭……你以為‘文化大革命’僅僅是某幾個人暴戾的意誌造成的嗎?不,它是有著深刻的社會根源的!‘文化大革命’像把刀子,一下子割破了人們戴在臉上的假麵具,露出了赤裸裸的本來麵目。那些駭人聽聞的事件,就是人類惡行、穢行的一次大展覽,……哦,文明古國,恥辱啊!……”

我突然頓住了。我意識到自己說的太多了。我已經為了這個吃了那麼大的苦頭,難道還不該吸取教訓嗎?眼前這個醫生和我隻認識十多天,我實際上對他的政治背景一無所知。我用探詢的眼光盯著他……哼,反正已經說出來了,要怎麼樣隨你的便吧!

“是啊,你有你的道理。”他沉默了半天,皺起眉頭。看來他已經猜出了我在想什麼,並且為我對他的猜疑感到氣憤。但他非常善於克製,仍然繼續扮演著一個好大夫的角色。“你說的可能都是事實,但是是不是有點偏激了?你剛才那番話可以歸納成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惡’,對嗎?”他嘴角旁現出一道弧形的細紋,當他要嘲諷什麼的時候總習慣這樣。“其實,究竟什麼是善,什麼是惡?這些從來就沒有過明確的界限。拿我們當大夫的說吧,一個老人得了不能開刀的癌症,現代醫學認為最人道的辦法是讓他‘無痛死亡’,為的是不去延長一個痛苦而無用的生命,這是善?還是惡?在我們進行正義戰爭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傷害一些無辜者,這是善還是惡?……所以說,作為一個整體的人是非常複雜的,是不能用‘善’或‘惡’這樣簡單的字眼來概括的。實際上每個人都不是很單一的,每個人身上都同時存在著勇敢與怯懦,智慧與愚蠢,恰恰是這些表麵上看起來水火不相容的東西組成了一個整體的人。難道你就沒有惡的一麵?你看看你的功勞,”他伸出他那隻受傷的手,唇邊那道紋路又加深了,“這是善還是惡呢?”他譏諷地微笑了,我也忍不住難為情地咬了咬嘴唇。

“可是你得承認,即使是最黑暗最野蠻的暴力,也無法泯滅人類天性中那種美和善的成分。你看窗外那棵臘梅,”他打開窗子,一股雪後清涼的空氣流了進來,帶雪的臘梅花冰雕玉琢般的美麗,“你看開得多好。可是你想得到嗎?它植根的地方就有腐臭變質的糞便。你看美、善和醜惡、汙穢挨得多近,因為那是善和美掙脫出來的必經之路,一旦掙脫,美就誕生了。”

……最黑暗的時候……人類天性中的善與美?……關進地下室前的那次提審之後,我在牢房的門縫裏拾到了一個紙條:“謝謝你的《丙辰清明之魂》——向勇敢的畫家孟馳同誌致敬!”署名是“民意”。噢,是的,醫生。你也有你的道理,但是,如果你也經曆過我所經曆的一切呢?……“……我想,我們現在正經曆著一個‘真、善、美,從汙泥中掙脫出來的過程。十年的積垢,不可能一朝洗清。……但是我們應當相信一點:今天已經比昨天強得多,而明天又會比今天更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