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河兩岸是生命之樹(2 / 3)

也許是這樣吧。這是樂觀主義者的想法。你和我不一樣,你是時代的寵兒,自然是樂觀主義者。

“可是,大夫,假如你給予的是善,收回的卻是惡,你怎麼辦?而這個對你惡報的人恰恰是你最信任的朋友,你又怎麼辦?”我索性直截了當地向他挑戰了。大道理我聽得多了,有些東西對我來講已經分文不值了,可是人們為什麼對具體的、實際的問題避而不答呢?要知道,恰恰是這些給人的心靈中投下了陰影。

“……這個,我沒有體驗過……”他剛才還站在凡人望塵莫及的哲人寶座上,現在卻跌落塵埃了。我真高興他也有狼狽的時候。“……當然,這可能是很痛苦的……可是會過去的,真的,時間會治好一切創傷……”

“算了吧,你別說了!”我冷冰冰地直視著他,我覺得,像他這樣習慣用理性的眼睛來看世界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了解一個女孩子複雜、微妙、而又極其痛苦的內心世界。他這種人冷靜、理智得讓人可恨,可又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這就愈發使我惱火。伊華的影子幽靈似的徘徊,我怎麼能忘記那令人心碎的“愛情”呢?

“你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懂得這些!”

話一出口,我就被自己嚇住了。——這話完全違背我的本心。難道不是他費盡心血把我從死神手裏奪了回來?難道我這些沒良心的話和他手腕上滲出的血就是我對他的全部報償嗎?

懊悔已經來不及了。六病室裏傳來呼痛的聲音——那是一個老人,由於長期臥床,褥瘡都潰爛了,楚大夫幾乎每天晚上都來給他排膿。

他走了。臉色疲倦而陰鬱。我悄悄跟著他來到六病室,在門口就聞到了一股惡臭,險些把我熏倒。——他彎著腰在用力地排膿,一個值班護士在旁邊當助手。他不嫌臭嗎?他不嫌髒嗎?對一個孤老頭這樣……他為的是什麼喲!……看來,人與人之間那種無私的愛並不是神話……

生命是會死的。理想、事業卻是不死的。這就是你說的信念嗎?

一股鹹滋滋的水流滴落在嘴唇上。……原諒我吧,是我錯了……

楚楊:

回到大夫值班室已是淩晨四點鍾了。我躺到床上,但毫無倦意。

身體內部的某個地方藏著一股隱約的怒氣。是對誰的?“你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懂得這些!”

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人是什麼人?從石頭縫裏鑽出來、沒受過教育的野孩子,還是不懂得感情,秉性殘忍的冷血動物?哼,冷血動物。有些人從沒說過什麼,但我知道他們心裏也對我有類似評價。我不在乎。一個人不是為別人的評價而活著的。我並不要求別人的理解,更不願表白自己。也許這就是被外公說成是高傲的那種東西了。但這並不是什麼高傲,這是我做人的準則。醫生的職業道德同其它行業的不同,“醫德”直接維係著病人的生命,一絲一毫也不能苟且。但是當病人康複之後,醫生職責已盡,沒有必要再同病人來往,甚至接受病人的饋贈。病人是醫生的上帝,是醫生的寵兒,但也是瞬息即逝的過眼煙雲。就像一個電機修理工那樣,修好了電機的馬達不是為了使自家的燈泡亮得更長久。也許就是這點,使別人認為我不近人情了。

……但是,為什麼這話從她嘴裏說出來,使我感到格外委屈和惱火呢?!

潛意識需要挖掘。她不僅是病人,首先是人。一個年輕姑娘。一個有才華的畫家。那也就是說,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僅僅是醫生與病人的關係,而首先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兩個異性的年輕人之間的關係,而且是那種不用加速耦合放大器也能互相傳導、互相感應的兩個生命有機體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複雜而微妙。深了不是淺了不是,太強硬了固然不行,忍讓過分更為不妙。必須保持某種不冷不熱,不卑不亢,不遠不近的關係。並且一定要Keepyour distance(保持你的距離),決不能越雷池一步。然而我醒悟得太晚了。這距離已經在縮短了——通過她對我毫無顧忌地發泄怒氣,也通過我對她的怒氣所引起的怒氣。潛意識裏包藏著某種驚心動魄的東西。

……哼,紅地毯?烏紗帽?!見鬼去吧!真不愧是搞藝術的,虧她想得出來!——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些,由於那二百多天的鐵窗生活嗎?僅僅九個月,你就自以為是天下第一“苦人兒”,受難的基督再世了?可是你知道中華民族幾千年的苦難曆史嗎?你知道父輩們創業的艱辛、你同代人流過的血汗嗎?是的,同代人。……你見過亞熱帶上空那酷烈的火團嗎?你受過它的曝曬,被它剝過皮,抽過筋嗎?你問我嚐過靈魂受到鞭撻的滋味沒有,那麼你,嚐過一個有靈魂的血肉之軀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受的奇恥大辱嗎?……喚,為什麼要想這些…我這是怎麼啦?……她畢竟是個病人,一個病人在由病痛引起的瘋狂中說話是沒有分寸的,醫生在某種時候可以挨罵甚至挨揍,但他當然沒有還嘴還手的權力。可是……哦,我這是怎麼啦?

涼意襲人。我索性裹著大衣坐起來,開開台燈。《心身醫學在美國的發展及其現狀》。原文版的。一個星期才看了一章。這種蝸牛式的速度還想搞出點名堂嗎?

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跳出來擾亂思維。

……“楚大夫,您眼裏就有五床!”前兩天我到四病室沒看到她,隨便問了一句,李小榮就叫喚起來了。她們都笑。當時我把這當成一句玩笑話,根本沒加理會。

還有一次和伊秋值班。四病室的紅燈一亮,伊秋知道是有病人按鈴,就急忙去了。誰知過一會兒又蔫蔫兒回來了。低頭說了句:“是五床要利眠靈。您給送去吧!”“怎麼個意思!這種事也要我去?”我大惑不解。她很不自然地咬著嘴唇,吞吞吐吐地說:“上次我給她喂藥她一口都不吃,可您一去那藥就像變了味兒似的。所以我想,”她可憐巴巴地垂著頭,“以後凡是她的事兒,還是您多操點兒心吧!”

真是可笑之極!看來女的就是小心眼,和她們共事真不容易。我當時好容易才忍住笑,還是讓她去了。對這件事完全沒有認真。現在想起來才覺得不對味兒!當時小伊看我的時候帶著那樣一種異樣的神情——這樁樁件件的小事恐怕都是某種信息的傳遞哩!真見鬼了!

我跟她接觸的確多一點,主要是由於她的易感素質比較典型,是我對“心理輔助療法”最好的試驗對象。當然,說良心話,另外還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情在左右著我。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會成為我的知己。這好像非常荒謬。生物電?心靈感應?第六感官?特異功能?都不是。

這是人心。世界上最複雜最不可解的恐怕莫過於人心了。

女同誌似乎有種通病——感情多於理智,相信本能勝於相信邏輯。跟她們是糾纏不清的。即使一件十分簡單、明朗的事,她們都要或多或少地帶上自己的感情色彩。這是她們無法克服的弱點,是天性。連她也逃不脫的。

那麼還是少接觸為妙。與其被許多小事糾纏不清、難以自拔,不如及早擺脫。——以後除了詢問病情之外決不再說一句廢話。一切照幾年來的軌道正常運轉。主任說的對,醫生的心就像一架天平,稍稍出點故障,就會引起一片猜疑議論——何苦來呢!

但我總感到不安。這麼做……她會怎麼樣呢?也許……她會更強烈地感到人的無情,更相信“性惡論”,她會憎恨一切,對周圍的人乃至社會都懷著複仇心理——這種心理足以毀滅一切天才——那麼她最終的結局還是……毀滅。

做一個見死不救的可憐蟲也許並不是什麼壞事,但我不想違背良心,讓她們隨便議論什麼好了,讓她盡管把我看成一個什麼冷血動物之類的吧。在生活中,良心有時是比職責更高的準則。

“三十歲以前我決不談戀愛!”一次老主任問到我的個人問題時,我十分堅決地回答。

“嗯。說的倒挺絕!就怕到時候就不是你了!……我說,給我好好幹!爭取‘而立之年’搞出點名堂!”

他三十歲之前就已是醫學碩士,後來在留美期間取得了博士學位。他三十八歲結婚,人們都開玩笑說他是“先成名,後成家。”他愛人現在是醫學科學院的副院長。居裏夫婦式的家庭。“記著,將來一定得找個同行,這樣對你的事業有好處!”他不止一次地對我這樣說。

父親在戀愛問題上更是老八板兒。據說他打起仗來氣壯如牛,談戀愛卻變得膽小如鼠。要不是組織上介紹,他恐怕得當一輩子“光杆司令”了!他的“好姑娘的標準”頗簡單:政治可靠,作風正派,工作能力強,容貌過得去。典型的“普羅”式標準。然而母親卻早已從“普羅”式變成名副其實的布爾喬亞了。

最理解我的恐怕還是外公。他性格爽朗,豁達大度,像個鶴發童顏的老神仙。小時候,我簡直被他寵壞了。比方說吧,媽媽剛做好飯,我就瞅個空子揭開鍋蓋,在米飯中央放上個煤球。飯蒸好了,媽媽氣得要打我,外公卻在一旁哈哈大笑,說我有獨創性。在外公影響下我很喜歡畫畫,作業本上常常擠滿了小胡子的日本兵和騎馬打仗的梁山好漢,老師氣得不給我分數,在作業本上用紅筆畫上大大的問號,結果被父親發現,狠揍一頓不說,還把我的彩色鉛筆全部沒收了。不然的話,我很有可能向繪畫方麵發展——外公說我很有點這方麵的才氣哩!

大了以後我想參軍,維護家裏世代相傳的尚武習氣。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對我的一生都極有影響的事:我最要好的朋友,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大頭”生病死了。他的死完全是由於一個庸醫的誤診造成的。整整一個月我幾乎不跟任何人講話。從那時起,我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我發奮讀書,再不貪玩淘氣了。我發誓要學醫。要當個好醫生。當時,家裏隻有外公是支持我的。

是啊,他老人家這些年受了那麼多磨難,但是對生活的看法仍然很樂觀,對祖國的前途充滿了信心,和他在一起,不知不覺地會擺脫自己的某些陰暗心理……老實說,我喜歡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未來不屬於那些牢騷滿腹、怨氣衝天的人。

怨氣已經太多了,祖國需要行動。父親、老主任、外公雖然性格、職業迥異,然而在善於行動這一點上卻是那樣相像。他們從來不願吃現成飯,永遠把身上的發條上得足足的,不知疲倦地幹,即使受了委屈和挫折。這才是我們的老一輩。真正的老一輩理想主義戰士。

可是我的行動又在哪兒?我還年輕,還隻有二十九歲,我的能量應當大大超過這些老頭子們那件事還是等以後再說吧!

記住:她是病人,我是醫生!

孟馳:

周末之夜,茜姐拉我去內科病房看電視,據說是上映不久的埃及影片《忠誠》。我們下了三樓,從兒科病房的後門踏上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徑,那是去內科病房的必經之路。

這些日子天天做理療,右臂感到明顯好轉了。昨天又收到敦煌文物研究所的來信,說是父親的問題已經徹底平反了。他們已經向國外發了信,通知母親回來參加追悼會。……或許,一切真會變得好起來的……

“哎,我問你點兒事兒!”找了個角落坐下之後,茜姐挺神秘地趴在我的耳邊:“你和楚大夫這些天鬧別扭啦?”我的腦袋嗡地一下。說實在的,這幾天我一直感到一種深深的羞愧——為我自己在病中的失態而害臊。真不知道當時左右我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病態情感,隻知道發泄出來心裏才舒服。可是為什麼要向他發泄呢?

我知道他的自尊心很強。這是無法補救的。可是這幾天早上查房時,看到他的臉,聽到他的聲音,我幾乎忍不住酸楚的淚水。那是一種極微妙的感情,表達不出來的。他竟然像一個陌生人那樣淡漠地望著我,除了詢問病情之外,再不說一句離題的話。那天大家都搶著看我的人物速寫本子,他也在場,我原以為他會感興趣的,可他隻瞥了一眼就默默地走了。為這個我傷心得一夜都沒睡好。我好沒出息喲!我越壓抑,內心的那種感情就越熾烈,這種感情在我每一件下意識的行為中都反應出來,難道這就是茜姐說的“潛意識”嗎?我簡直害怕自己了。不,需要急刹車。我再不能陷入任何感情的泥淖裏了。

“喂,你想什麼呢?”茜姐使勁碰碰我的胳膊,“跟我說實話,你們倆……是不是愛上了?”

我的臉一下子燒得滾燙。那個我連想都不敢想的字眼讓她這麼輕飄飄地說出來了。不,我不承認。我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老實!”她輕輕摟住我,可以聞見她鬢發上柔和的發乳香味,“這還瞞得了心理學家?怎麼樣,用我幫忙嗎?”我簡直無地自容。“茜姐,別拿我開心了。我現在還留著條政治尾巴,怎麼能談得到這些?”

“怎麼就談不到這些?政治犯也是人!”茜姐眼一瞪,又慷慨激昂起來,惹得前麵的人都回頭看她。她滿不在乎地說下去,“再說,你這個政治犯是光榮的政治犯,是英雄!那些草包男人應當跪著看你!”

我使勁捂住她的嘴:“茜姐,小點聲音好不好,人家都在看電視!……”

“告訴你,‘天安門事件’肯定會平反,這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她像個先知似的理直氣壯地宣布。沉默片刻,當影片演到男主人公對妻子產生猜疑,憤而離家時,她又激動起來了:

“瞧瞧這些男人,一個個小肚雞腸,比女人還女人氣!說真的,現在值得愛的男人太少了!”

不知為什麼,她對男同胞們抱有極大偏見,大約,這也是她奉行獨身主義的一個原因?

“這個世界實際上還是以男權統治為中心的,很多領域婦女至今沒有一席之地。西方什麼‘Ladies first,(婦女在先)其實都是空話!中國就更甭提了!所以說,提高婦女地位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我已經搞了不少這方麵的社會調查,等心理所一恢複,我就把論文拋出去……”她對各國婦女的解放運動、女權運動和組織等等了如指掌,談起來就沒個完。

“小孟呀,戀愛也得有點兒心眼兒,你看過巴爾紮克的《貓打球商店》吧?我倒是很讚成那個伯爵夫人的觀點。對男人,愛得越厲害,就越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愛的程度,因為凡是愛得厲害的人,總是受製於對方的,明白嗎?”

“茜姐,你別說了,”我輕輕打斷他,“楚大夫……可能早有朋友了。”

“誰說的?李小榮吧?她嘴裏能有正經的?她自己想跟楚大夫好,拿人家小伊做幌子!你放心,楚楊那種人根本不會對她們感興趣,她們這些人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杯白開水——顯然不夠味兒!”

看來這電視是看不成了。我一心想看看那貧苦、忠貞的女主人公最後的命運,可是茜姐的話弄得我心猿意馬的。

“哎,不跟你開玩笑,自從發現了你們的‘異常情緒’之後,我就派‘內線’對楚楊的曆史進行了全麵調查。”她賣關子似的故意停了一下,然後一本正經地說:“說實話,我看他醫術不錯,本來還以為他是醫科院校的老大學生哩!其實他不過是北醫的工農兵學員,六六屆老高三的學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有一點兒我倒是挺佩服他:他不是個靠老子地位吃飯的酒囊飯袋!聽說,他在B醫院實習的時候就被老主任看中了,是主任點名要的,而且一直親自帶他。主任現在對他極賞識,說是他比以前自己帶的研究生都強!追求他的姑娘都能編成一個加強連了,可是他呀,”茜姐調皮地盯著我,“一心撲在事業上,白長了一副俊模樣兒!格格格……”

“茜姐,請你最好還是別開這樣的玩笑!”我有點惱羞成怒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嚴肅起來,輕輕拍著我的手背,“小孟呀,你是個有才華的姑娘。看得出他也喜歡你,不過可能連自己都不敢承認就是了!你想不到吧,他也吃過不少苦哩!……”她娓娓動聽的女中音變成了輕微的耳語……

我的心被深深地震駭了。

一九六八年,在他父親被關押期間,母親被趕到江西“五七幹校”,他和幾個立誌醫學的同學一起到雲南一個偏僻寨子去插隊。那裏,是他生平第一個醫學實踐的課堂……

可這又是怎樣的醫學實踐啊!

“你知道,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還是相當迷信的。有一次,一個婦女得了急性闌尾炎,可巫醫一口咬定是鬼附體,硬是把那女的打了個半死,多虧楚楊他們趕到,才算保住了一條命,可這下子可得罪巫醫了,他們的勢力是很大的呀……”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呢?我不願相信,但又不能不相信:……他被綁在寨子口的鳳梨樹上,被剝去了襯衣……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哦,鮮血,糊住了他那深黑的眼睛,他看不清,看不清,隻能感覺到亞熱帶上空那毒日頭,那能曬脫一層皮,能把人活活曬死的毒日頭啊!……然而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直到昏死過去。……示眾,示眾,靈魂的痛楚比肉體的更難忍受!……哦,怎麼會呢?我的心像是被慢慢撕裂著……這怎麼可能呢?!

“別說了,茜姐我終於無力地靠在她的肩上。

他是從血與火中走過來的。是為了拯救別人的苦難,從帶血的醫學實踐中走過來的。同這純潔高尚的鮮血相比,我那點不值錢的、卿卿我我的“愛情”算得了什麼呢?

他才是真正的勇士。他是那種能吃盡苦而毫不訴苦的人。可是我……可悲啊!

陳嫂把茜姐給叫走了。我坐在電視機前,可是什麼也看不清。直到大家都拿著椅子站起來的時候,我才機械地跟在別人後麵,慢慢地下了樓。在那鋪著鵝卵石的小徑上,我望見黑暗中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急匆匆地迎麵走來。是他!那獨特的步伐,瀟灑、矯健,真像茜姐說的,是歐洲男子式的那種步伐。另一個比他矮一些。是了,那一定是急診室的小杜大夫,他們可能是去處理什麼急診病人吧?那麼他一會兒就會回外科的,肯定會從這條路回去的……我停住了。

呼嘯的朔風卷著大片雪花,怒吼著向我撲來,臉上像是無數小刀片在割。起先,我還能感覺到傷口在疼,可是後來一切全都僵硬、麻木了,我隻有一個念頭,等著他,向他懺悔,我太對不起他了……

半個小時過去了,我覺得像是過去了半個世紀。他會不會從別的路回外科病房,或者,他今晚就在急珍室搶救重病人了?……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傻”,可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挪動雙腳,好像是站在一個強磁場的中心……不,這是回外科病房的必經之路呀!再說,沒有聽到救護車的聲音,不會有需要搶救的重病人的……我凍得全身發抖了,難道,他一夜不回來,我就站在這兒凍上一夜?……哦,我用凍僵的手指費勁地揩去漫出眼瞼的淚水。無論如何我要等!受苦是活該!我是來贖罪的呀……

“那是哪個病房的病人?怎麼在那兒站著?!這不是找病嗎?”

他的聲音。的的確確是!我好像一下子複蘇了,接著,心低沉有力地狂跳起來,我完全無法控製自己,天那,我不知怎麼辦才好,我拔腿就跑,可是僵硬的腳完全不聽使喚,邁出兩步就幾乎跌倒了。

“是你?!”他幾步趕上來扶住我,愣住了。

在這瞬間我突然感到,他的聲音有些異樣,好像一下子從那白大褂的束縛中鑽了出來,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我……看完電視正想回……外科病房……”我結結巴巴地解釋,費勁地翕動著凍僵了的嘴唇。愚蠢!還不如不解釋呢!他那麼敏感,肯定已經猜透了我的內心秘密。想到這,我耳根後麵一陣陣躁熱。

“那就快點回去吧!”他的應變能力真強,很快就恢複了平素那種大夫對病人的口氣,“已經過了熄燈的時間了。”“楚大夫!”眼巴巴地望著他大步走過去,我心一橫,鼓足了平生的勇氣叫了一聲。他停住了,狂風在撕扯著他的白大褂。

“我……我想問你一件事。”

“邊走邊說,好嗎?這麼冷的天氣,你要凍壞的。”

“你……還生我的氣嗎?”穿過兒科病房的走廊時,我悄聲問他。他站住了。

“我……太壞了,你救了我,可我……你罵我什麼都行!你狠狠地報複我吧!……我……太壞了!”

一直哽在喉頭的那股熱浪噴湧了出來,我語無倫次,一時幾乎完全失去了自我控製的能力。

“別……別這樣……,瞧你這是怎麼啦?”他難為情地望望我,在黑暗中我似乎能夠感覺到他內心的慌亂,“你呀!我根本沒生你的氣,一個當大夫的怎麼能跟病人慪氣?這幾天跟你講話少了,是因為事情太多太忙……你們這些搞藝術的可真多疑!”他詼諧地一笑。

“不,你生氣了,你騙不了我的……”我哭得哽咽難言。

“好啦好啦。我以為你不會哭呢。看來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一個樣。有個英國詩人說得真對,‘女人,總是要哭的,因為男人必須工作’……”

“你瞎說。”我忍不住含著眼淚微笑了。“茜姐聽到這話要跟你拚命的,她是個女權主義者。”

“唔?是嗎?怪不得她見了我總是橫眉怒目的呢!是不是懷疑我是個男權主義者啊?”

我又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他在故意逗我,讓我開開心。我發現他並不是像表麵上那麼嚴肅的人,他實際上很富於幽默感。

“茜姐是個好人。你不是在攻醫學心理學嗎?說不定將來還得求她幫忙呢!”

“你怎麼知道我在攻醫學心理學?你們是不是成天在一起琢磨我們啊?”

“沒有……你淨瞎說,”我羞怯地躲開他的視線,無形中跟他說話隨便了好多,“說真的,大夫,那天我不是故意要對你發火,我在……愛情問題上傷了心,一提起來就……”

他變得嚴肅起來了,默默地注視著我,外麵雪地的明亮反光勾勒出他麵部清臒的輪廓。

“我……有過一個男朋友,是跟我一起學美術的,他對我一直很好,像個多情的羅米歐,可沒想到……我被捕後,他跟別人結了婚……而且……”我咬咬牙說下去,“而且我更沒想到的是……我被捕是由於他的出賣!……”

他被震驚了。透過昏暗的光線,我看到他眼睛裏真誠的同情。海在黑暗中泛起層層浪花。哦,那正是我想看到的。

“你說……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我還能怎麼樣呢?隻有遺忘。聖經上說,走過忘川就會忘掉塵世中的一切,可是現實中的忘川又在哪裏呢?那冥河……”

“可是別忘了,‘河兩岸均是生命之樹,所產果實有十二種,月月結果,樹葉則可治萬邦之疾。’”

他說完了。富於深意地望著我,那雙眼睛深不可測,就像黑夜裏的海那樣神秘幽深。

我簡直驚呆了。“你怎麼也……?”

“這叫做‘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雲霧消散了,就像是一隻迷途的飛鳥,我突然從層層迭迭的雲海中發現了大地,那一望無際的、實實在在的沃野。

“與其一味回憶往事,不如去勇敢地創造未來。你隻想找到忘川,為什麼不去找生命之樹上的葉子呢?它會把你的病治好的。”朦朧中我聽到這親切的聲音,我感到凍僵了的心正慢慢回暖。我抑製不住熱淚——這是那樣一種令人窒息、催人淚落的幸福啊!

“瞧你,都凍得發青了……我發覺你特別不會照顧自己,簡直不像個女孩子。……搞藝術的人都這樣嗎?”感覺到他的目光的溫柔的撫摸,我全身都被一種無可名狀的柔情滲透了。我不敢接觸他的目光。一聲不響地縮緊著身子,好像隻有這樣才能保住這難得的幸福似的!在他麵前,我好像變成了一個可憐的十五歲的小女孩,完全沒有控製自己、左右談話的能力。在一個男子麵前暴露自己女性的弱點,這在我還是生平第一次。

會不會是因為這力量過於強大了?我寧肯忍受寒冷、傷痛、疲倦的襲擊,也願意讓這幸福延長一會兒,再延長一會兒!

你是我的生命,

我愛你

——拜倫

楚楊:一九七七年春節

忙忙碌碌中時間過得飛快,又是春節了。假日值班安排的是張大夫,可是我實在放心不下。五病室那個肺膿腫病人術後情況不大好,得去看看。另外,七病室十床的化驗情況,四病室的陳嫂明天要出院,該給她開些藥,還有……她,不知理療效果怎麼樣?

過去,我是以對待病人一視同仁而出了名的,可是最近不知怎的,連自己也感到失去了內心平衡,對某一個病人特別地牽掛。我曾經狠狠地自責,想重新和她拉開距離,但是……在那個風雪夜之後,我深知這是不可能的了。她哭得那麼傷心……是因為疼痛嗎?不,手術中她的忍痛能力是驚人的。那麼,就可能是另外一種眼淚了……我怎麼又在胡思亂想,真不像話。

別的大夫們似乎有所覺察。那天吳大夫忽然笑眯眯地對我說:“楚大夫,你該交個女朋友了。”把我弄得莫名其妙。他也許是在提醒我,到了該交女朋友的了。發育成熟之後就可以結婚,這點,當大夫的比誰楚。可是,難道人類的繁衍隻是性行為作用的結果嗎?如果那樣,人與獸又有什麼兩樣?我這觀點在今天也許已是很陳腐的了。據說現在男青年擇偶首先要看女方的長相,身高體重都要合乎標準,真像是在挑選商品了。

“你看,漂亮不漂亮?”昨晚回家,母親又開始了攻心戰。她把焦婷婷的相冊一頁頁打開給我看。各種角度,各種服裝,各種表情,簡直令人炫目。

“漂亮!像個三流彩旦那麼漂亮。”我用《外科手術學》擋住了眼睛。

“你!……”母親氣壞了,“你也太傲了!婷婷哪點配不上你?!”

我合上書鄭重地望著她:“我是個獨立的人,媽媽。這件事我有能力自己處理,不希望別人強加於我。”

她氣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竟抹起眼淚來,說是父親生前把我慣壞了。也許是吧。如果父親活著,一定是站在我一邊的。他最痛恨那種為利益而結合的婚姻。重要的是—個人的內在價值,而不是金玉其表。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不能患難與共,相濡以沫,那還不如一個人清靜。

處理完畢各種事情後,我來到四病室。病房的門半掩著,隻有她一個人。她半躺在床上,在輕輕地唱歌。好像是古曲《釵頭鳳》。她的聲音有點啞,但是聽起來很美。我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

我想悄悄走掉,可不知怎麼的,兩腳像是不聽大腦指揮似的邁了進去。難道她會放射一種什麼生物電嗎?

“過年好啊!”我隻得硬著頭皮向她打招呼。

“大夫過年好!”她看見了我,臉一下子漲得緋紅,像孩子背書似的回答了一句。我發現她最近已經漸漸脫去了那層冷漠的外殼,她的本質就像個孩子似的天真純正。

“二床呢?我來看看她,她不是明天要出院嗎?問問她有什麼要求……”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囉哩囉嗦地說這許多。

“哦,你是來看她的。”她默默地垂下了眼瞼,“她剛把她老伴送出去,可能一會兒就回來。茜姐、小榮家也來人了,你看……”

周圍床鋪和床頭櫃上滿是好吃的東西。中國人最重春節,春節是親友團聚的日子。可是她的小櫃子上除了一隻鹹鴨蛋之外,什麼也沒有。我想此刻家裏一定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了,可是她一個人在這裏,冷冷清清。如果我不來,她也隻好望著窗外的雪花出神吧?我一時感到非常愧疚——我幾乎得到了一切,而她什麼也沒有。

“你這兩天怎麼樣?理療有點效果嗎?”

“好多了!”她感激地望望我,吃力地伸了伸右臂,“瞧,恢複挺快的!……”她斜靠在被子上,一束綰得鬆鬆的濃黑的長發搭在胸前。臉色雖然還帶著大病初愈後的那種蒼白,但已經不那麼憔悴了。眼睛裏再也沒有那種病態的冷漠,隻是還有點恍恍惚惚,像是一個朦朧的夢。我忽然感到她很美,好像有一點特別動人的地方。這神態我似乎在一幅什麼畫裏見過,我苦苦回憶著,竟這樣看了她許久。

“你怎麼沒有回家過年?”她羞怯地避開我的視線。

“唔?我麼?”我驚醒過來,感到一陣難為情,“剛從家來……來看看你們。”

“你太累了,也該歇兩天。”她輕輕地說。還是頭一次聽到她用這麼溫柔的聲調說話,我心裏不禁一動。但是她很快就像要掩飾什麼似的轉了話題:

“過去在家過年,我和爸爸總愛學北京人的規矩,吃餃子……”

餃子?這倒提醒了我。臨來時阿姨給我塞了滿滿一飯盒煎餃,我來了就把它放在暖氣上,現在怕還是熱的呢!我急忙跑回值班室給端了來。

她捧起餃子,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飯盒裏。

“最近不知怎麼的,我變得愛哭了,”好一會兒她才忍住了眼淚,向我微笑著,“楚大夫,你先嚐第一個好嗎?”她那不靈活的右手吃力地夾起一個餃子。我搖頭拒絕,可她任性地舉著,那手臂在發抖。我知道這樣會使她很疼,隻好接過來。

她這才吃起來,吃得那樣香甜,像個小姑娘似的向我嫣然一笑:“這是什麼高級餡的?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我望著她,忍不住微笑。有什麼比一個醫生親眼看見自己的病人恢複健康更幸福的呢?何況這裏麵還有另外一層原因……我怎麼從來沒感覺到這間病房是這麼溫暖,就連窗外的雪花也飄飛得那麼有情有致,使人的心境又舒暢又和諧。

她住院近兩個月了。根據她的病情,起碼還應再住兩個月。可是不管再住多長時間,她總是要走的……想起這個,我就總感到悵然。為什麼,我也說不清,也許從來就不曾細細想過。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我都是在清一色的“男子漢陣營”中度過的,從來不曾接觸過一個女孩子。在我印象中,她們除了哭鼻子、跳舞、告狀之外什麼也不會。雲南插隊時,不少同學搞了對象,成了家,我嘴上不說什麼,心裏卻感到鄙棄。真的,過去我一直把追求女人和真正的愛情混同起來,把這些作為一種男子漢的恥辱而加以嘲笑,而現在……我是從根本上動搖了。

她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但又的確有不尋常之處。在她單薄瘦弱的身體內隱藏著一個極豐富、極複雜的內心世界。也許就因為這個使她顯得與眾不同。如果說,焦婷婷之類的像是一片薄薄的金箔,那麼她就是一顆多棱多麵的金剛石,每轉一下都會發現新的色彩。

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姑娘像她那樣熱愛自己的事業,愛得那樣執著,那樣真誠。是的,她有時顯得急躁、任性、不虛心、不寬容,但這些弱點都是暴露在外的,同那些“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人相反,她在內心中深埋起來的才是神聖美好的感情。人們說,戀人們的眼睛隻盯著對方的優點,可我卻覺得,正是這些弱點使她更可愛了。因為她是一個人。而不是那些被人為地塑造出來的完美的神。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哦,我想問你,怎麼從來沒聽到你提起你媽媽?”慌亂中我居然想起這麼個問題。

“她?——”她躊躇地望了我一眼,“我……從小就沒見過媽媽……”原來,早在解放前,她的父母就一同去法國著名的巴比鬆畫派發源地楓丹白露學習美術。後來在一九五三年,她父親從國內友人的信中了解到國內翻天覆地的變化後很激動,執意回國,而且下決心要終身研究敦煌藝術。但是她母親堅決不肯。她也是個出色的畫家,早就執意留在那裏研究巴比鬆畫派。就這樣,兩人隻好忍痛分手了。母親留在法國,父親帶著不滿周歲的她來到了舉世聞名的敦煌石窟……

“這是……你畫的畫?”我突然發現她枕頭邊的一個小本子。

“嗯……不許你看!”她紅著臉伸手來搶,可是我早已迅速轉過了身。

都是些鋼筆畫。構圖很怪。有的隻在一端畫一支玫瑰,另一端畫上一隻大眼睛。

“你這叫什麼?抽象派?”

她好像在忍著笑,可能是笑我的無知吧。

“我小時候也愛畫兩筆呢。”我邊翻邊說,“作業本上常常擠滿了騎馬的嶽家軍。就為這個爸爸揍過我,最後是把我的那點繪畫天賦給揍沒了。哎,你別笑,是真的。”我又翻到一頁,“說實在的,那些什麼抽象派、野獸派、立體派……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好,一大堆顏色塗成小三角,這樣的畫我也會畫!”

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畫呢?”“意大利文藝複興時代的。像達·芬奇,米開朗琪羅。對啦,還有德拉克羅瓦,我特別欣賞他的《希阿島的屠殺》。真正的雄性藝術。哎,你究竟在笑什麼啊?”

“德拉克羅瓦可不是文藝複興時代的,他是法國浪漫派的代表畫家。大夫,別看你做手術呱呱叫,可是講起藝術來,還真得拜我為師呢!”她得意地皺了皺鼻子。

“其實你也不見得真懂那些色塊的含義,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我故意氣她。

“哎,前半句話倒是說對了。畫家隻受本人心靈的指導。任何人也不能說他真正懂得某一幅畫。”她斂住笑容,一本正經地把飯盒放在我手上,“就是你崇拜的德拉克羅瓦認為,美是具有多樣性的。文藝複興時代的畫當然是美的,可是印象派以後流行的各種現代畫派也同樣是美的。藝術應當有永恒感,但是同樣也應當有時代感,受時代的限製。古希臘古羅馬時代,崇尚人體美,藝術所表現的常常是體態完美的裸體男女;中世紀的中心人物多是僧侶和騎士;文藝複興時代以人文主義反對禁欲主義,藝術上提倡形象的具體性和典型性;十七世紀是正規的貴族君主政體,藝術上盛行宮廷畫,貴族和侍臣占統治地位;十九世紀呢,是工業化的民主政體,工業科學的衝擊使現代人產生了生理機製上的混亂,藝術上就產生了苦惱的浮士德和維特。”她談起藝術來簡直如數家珍,“而我們這個時代,藝術不再是各種超越勢力的侍從了。藝術家所麵臨的世界不再是封閉的、有固定秩序的,而是一個混亂的、具有無限多樣性的宇宙結構。藝術家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去尋找與這個世界對話的語言。也就是說,從印象派開始,繪畫已經宣布同一切思想觀念化的內容訣別,時代要求繪畫從對立的現象描述中解脫出來,去尋找一種嶄新的手段,通過純粹的‘可視性’道路來縮短‘我’和自然,內心與外部世界的距離。……所以我覺得,各種畫派都是可以接受的,起碼它們可以代表一種思潮,一種藝術語言,一種時代的縮影……哦,我說的太多了,”她疲倦地靠在被子上,歉疚地笑笑,“……一談起這些我就沒完。……你不會覺得我在賣弄吧?”

“怎麼會呢?對你的藝術造詣我是欽佩之至。”我放下飯盒,故意跟她開玩笑,“你的話使我頓開茅塞。這麼說,藝術不是象牙之塔,時代的風是可以吹進去的?”

她警覺地盯了我一眼,好敏感的姑娘,她已經發覺她上當了。

“看來躲在藝術裏也不是逃避現實的好方法,對嗎?”

“哼!”她知道入了我的圈套,哼了一聲就偏過頭去。“其實不僅藝術,精神上和物質上的一切‘實存’都打著時代的烙印,比如說愛情吧,”我悄悄地觀察著她的反映,繞了那麼一個大圈子,又回到那個老題目上去——那次傷心的“愛情”是她致病的主要心理因素,這點我已經拿準了。所以要對症下藥,步步緊逼,“愛情也有時代性,如果你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硬要追求羅米歐與朱麗葉式的愛情,我看十個有十個要失敗!……”

我沒能說下去。突然地,我在她的小本子裏發現了一幅鋼筆速寫頭像……接下去,又一幅,……不能不承認畫得很像,很傳神,她是什麼時候畫的?我怎麼一點不知道?我默然了,放下本子。

這種沉默是可怕的。我想找點什麼話說,但卻找不出來。我和她久久地沉默著,這種沉默比無數語言更使人心照不宣。——那占了半個本子的鋼筆速寫頭像揭去了她心上最後一層冷漠的外殼,暴露了她的內心秘密。

“……以後等病好了,送我一幅你的自畫像吧。”我默默地望著她那漲紅的臉,“……也算是個紀念。”

“我從不輕易把自己的畫送人,特別是自畫像。除非……”

“除非什麼?”

她羞怯地搖搖頭。半天,她才抬起頭來,雙眸忽然變得那麼清澈,富有神采:“除非是……能為我采到生命之樹上葉子的人!”

靜得出奇。連雪花叩擊窗扉的聲音也聽得見。一股熱血在我內心深處悄悄萌動著,終於膨脹到全身。像是被注射了一支腎上腺素,我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塊肌肉,每一條神經都感覺到一種異樣的顫栗。像是童年時對那種朦朧的精神愛的渴求,不,比那更強烈,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我霍然站起,猛地推開了窗子。紛紛揚揚的雪花立刻撲向我的臉頰。

人說,外科醫生的心是冷的,這話不無道理。因為我們看慣了鮮血、死亡和冰冷的屍體,麵對著無數個赤身裸體的亞當和夏娃,我會毫不留情地揮動手術刀,不會輕易為任何人動情。至於對病人的關心,那多半是一種職業性的感情,甚至是一種滿足“自我”的快感——我遠非某些人想象得那麼好。我不是什麼救世主,即使是在拚命想喚起病人生活熱望的同時,我的內心也常常是矛盾和動搖的。我和病人們一樣需要不斷地認識自我和外部世界。可是在他們麵前,我隻好扮演強者的角色——給他們以活下去和戰勝病痛的力量。久而久之,我習慣於生活在用理性築成的堅固堡壘中。理性,這是我同外部世界對抗的武器——引以為驕傲的武器。可是現在……我忽然發覺這個世界上除了冰冷的手術刀和止血鉗之外,還有一種非常美好,美好得令人銷魂的東西,沒有它,人就不能成為完人。可悲啊,醫生!你在給別人治病的時候想沒想過,你也是個病人,一個頭腦健全然而心靈畸形的病人!

“……大夫,你你怎麼啦?”

她已經在我身邊站了半天,我急忙躲開她那雙突然變得很美的眼睛——不,我不願讓她看出我內心的激動。遠方,風雪在抽打著那株老柏樹。是的,人應當有腦,更應當有心。

“我們一起去尋找那棵生命之樹吧。”我背過身,輕輕握了握她那冰涼的手指。

焦婷婷:

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好容易盼到春節,可解放了!昨晚跳了一個通宵,從清晨四點起我就開始化妝。媽媽從國外帶來的高級化妝品挺不壞,從化妝室出來時,朋友們都異口同聲地讚歎:

“美極了,真是名副其實的舞會皇後!”

可是我最希望得到的讚美卻隻能出自一人之口;那就是楚楊——我心中那個驕傲的美貌王子。他的心幾乎是不可征服的。可是正因為難以征服,我對他的興趣就越來越濃。他跟杜明他們這些平庸之輩不一樣。爸爸看得對,他將來肯定會有大出息!哦,一個年輕的名醫,多富於誘惑力!

鏡子裏麵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影像。拳曲的睫毛,精心描畫的雙眉,略略塗了點玫瑰色唇膏的嘴唇。……的確,有點瑪麗琳·夢露年輕時的風姿……哦,就這麼去見他嗎?

這,能打動他的心嗎?我毫無信心的凝視著自己鏡子裏的風姿……不,化妝的痕跡太重了,他會反感,是的,他好像不喜歡過分的修飾……記得上次在他家裏,關阿姨說起她很喜歡某女演員,當時他就反駁說,那人太“矯情”,缺乏天然美……哦,是的,看來他是喜歡天然美的了……對,卸掉,把妝卸掉……對,對,就這樣,留下一點輕淡的、不露痕跡的妝。淡淡的,天然樣……

我摘去耳環,用鐵絲刷子把額前的發卷展開,刮鬆,……呀,一根魚尾紋!清清楚楚地刻在眼角上……哦,老了,我一陣傷感。——若是有辦法讓青春永駐就好了!盡管有珍珠粉、珍珠霜,口服的、外用的……可是任什麼也阻擋不了青春的流逝。生命已經要近黃昏了,可命運之神還遲遲不肯發慈悲——我的楊楊,我理想中的王子,什麼時候才能匍伏在我的石榴裙下呢?……

關阿姨一個人呆坐在家裏,臉色不對頭。

什麼?!他又走了?又去醫院了?讓那個醫院見它的鬼去吧!上帝呀,究竟是什麼拴住了他的心?!

“婷婷,沉住氣,”關阿姨沉吟片刻,眉梢微微一挑,“這樣吧,你幹脆直接到醫院去找他。告訴他,我說的,家裏有事,讓他快回來!另外……也看看他究竟在忙些什麼……”

關阿姨的弦外之音我當然明白。事情不妙,挺不妙。我的麵前好像有個對手,……

可是,我去找他……這行嗎?……他……他會怎麼想?

又會怎麼對待我?……平時那副冷冰冰的樣兒……哦,要是萬一他當眾給我難堪?……哦,太可怕了,那我怎麼受得了?!……

“別怕,婷婷。有我呢!”關阿姨給我打氣,“你先去,有什麼情況再給我打電話!……勇敢點,你別看他那倔樣兒,其實,他心裏不見得不喜歡你,真的,婷婷。”她摸摸我的滿頭鬈發,“我就不信,這麼漂亮的姑娘他真會無動於衷!”

關阿姨半開玩笑的恭維話說的並不高明,可我喜歡聽!因為她是楚楊的媽媽呀!仿佛咽了顆定心丸,本來誌怎不安的心境一下子平穩了。全部勇氣和驕傲又回到我身上。

去找他!這有什麼了不起?!反正他不會把我給吃了!

“喂,你知道楚大夫在哪個病房嗎?”我向值班醫生問。

值班醫生在翻閱病曆沒有抬頭,“你到胸外科四病室去找。”

在值班室門口,碰上個長得蠻不壞,穿著病衣的小丫頭,我問:“胸外科四病室在哪兒?”

小丫頭對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問:“你找誰?”

“我找楚大夫。”

小丫頭詭秘地一笑,說話整個一個胡同串子味,口齒倒還伶俐,“他呀,沒跑兒,肯定在五床那兒!”

小丫頭話裏有話,我一下子起了疑。再三追問之下,她嘀嘀咕咕地講出一件我實在難以相信的事——我頓時氣得眼睛發黑了。

被一股怒火裹挾著,我一陣旋風般衝進病房。

“你找我?有事嗎?”

和平時一樣冷冷的像被冰鎮過的語調。他站在我麵前。滿腔怒火怨憤好像一下子凝固在喉間。我說不出一個字,哦……我受不了他目光裏那種威懾力……受不了!……這個冷酷無情,又那麼具有魅惑力的魔鬼喲!

突然,我心裏那股火又熊熊地燃起來。我看見了她——近在咫尺的對手。如果她也配稱作對手的話。上帝!我相信楚楊的神經一定是出了毛病了!原來他迷戀的竟是這麼個癆病鬼!瘦得連點線條都沒有,要什麼沒什麼,聽那個叫李小榮的小丫頭講,她還留著條政治尾巴呢!這樣的女人哪有和我角逐的能力?根本不是一個等量級的!說句不客氣的話,我焦婷婷就是再過二十年,變成老太婆了,也比她富於魅力!

“孟馳,你還是到床上躺一躺吧,不要太累。一會兒,我來給你換藥。”他柔聲對她說。當他看她的時候,眼睛裏竟煥發著那麼一種充滿柔情的神采!那是隻有戀人們才有的神情啊!這騙不了我的!騙不了我的!

他轉過臉來就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有什麼話,到辦公室去談吧!”

我真想高傲地揚起頭說聲再見,然後飄然而去。用無言的輕蔑來對付他。可是……我還是身不由己地隨他進了辦公室。真見鬼了!他有什麼了不起?值得我這樣低聲下氣!

“關阿姨讓你馬上回去,她有話跟你說。”我忍氣吞聲,胸口都被怒氣塞滿了。

“就這事?好,那勞你駕告訴她,節假日病房工作很多,我今天不打算回去了。”

一股強烈的妒火幾乎把我吞噬:“你還不如說,是為了某一個病人!”

“什麼意思?”

“這意思太明白了,你比誰都清楚!”

“是又怎麼樣?你沒有權利過問。”他冷冷地斜睨著我,態度比我想象的還要強硬。

“你!”我的手指抖得那麼厲害,杯子裏的茶水溢了出來,“她是政治犯!”我衝口而出。

“我希望你學會尊重別人,也學會自重!這兒是醫院。隻有醫生和病人,請你出去!這裏不是你耍小姐脾氣的地方!”

我心中無限委屈,啜泣起來,自出娘眙,我還從不曾這樣傷心過。還不僅僅是傷心……是我的自尊受到了毀滅性打擊:焦婷婷——一個擁有無數追求者的驕傲的公主,竟然莫名其妙地敗在這麼一個女人手下!——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嗎?

在別人眼裏我是幸福的。但我卻常常感到極端的空虛和苦悶。迪斯科、內參片和杜明之輩救不了我,爸爸媽媽也無法使我快活。也許正如杜明說的,我隻願追求那些得不到的東西。中國人的思想太陳舊、太平庸了。他們不知道世界已經進入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隻懂得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生活中的刺激性太少了,一切都那麼乏味。想找關係出國,外語又過不了關。前幾天外交部的一個叔叔來家做客,讓我咬咬牙把外語攻下來,其它的一切由他想辦法。可學了不到一個星期,我前額上就平添了三條皺紋!——這個年齡學外語還不如勒死我呢!我簡直不能想象一個女人喪失了美貌,怎麼活下去!我常常奇怪那些成天啃書本的女孩子們,她們好像忘記了自己女性的特權,忘記了享受人生歡樂的權力,簡直是地道的“中性人”,真可悲!

美麗、聰明、富有是女人的三大資財,最好還加上:權力。在這一方麵我得天獨厚,從小就是群芳簇擁的牡丹,眾星環繞的月亮,一切場合中的中心人物。記得小學時,我沒當上童話劇《白雪公主》裏的女主角,氣得大哭一場,連學也不上了,結果媽媽一個電話,老師就改變了主意;在推薦上大學的時代,爸爸寫了個條子,我就進了音樂學院,後來是因為吃不消才申請退學的……我要學外語,爸爸就買了四喇叭立體聲的進口錄音機;我要學攝影,媽媽就搞來了帶閃光燈和變焦鏡頭的高級日本相機;“……可是,一切的一切我都厭倦了,我需要愛情,需要我那理想中的王子,然而,他們卻無法滿足我。哦,假如愛情也可以由媽媽的電話或是爸爸的條子來解決就好了!……生活,偏偏對我這樣殘酷!

電話鈴響了,他被叫下樓去做急診手術。那個值班大夫百般哄我,又幫我出主意,分別打電話給沈副院長和關阿姨。

“莫哭,莫哭,婷婷,唉呀!怎麼搞的嘛!那個病號我本來就不同意住進來!”沈副院長很快就來了——他是我家的常客,熟得很。“我們相信楚楊同誌,我看責任肯定在那個女的!這樣吧,馬上讓她出院,我現在就去處理。你和我一塊兒去吧。”

我抽泣著點點頭。“哼,讓她別再纏著楚楊了!”

病房裏又回來兩個病人,一個就是剛才碰見的那個小丫頭李小榮,另一個是四十多歲的一個中年婦女。她們這些人哪見過這陣勢,張張皇皇的不知出了什麼事。隻有那個姓孟的,居然連眼皮都沒抬,旁若無人地翻著一個什麼小本。“你就叫孟馳?”我走到她床邊,用鄙夷的目光俯視著她。

她居然像沒聽見似的,而且一副傲岸的神情。這時我才突然發現,別看這家夥瘦得像個癆病鬼,可那神情就像是個落難公主似的。她的確是有點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哦,怪不得楚楊叫她給迷住了!

“五床,我們想!來跟你了解一點情況,哈哈哈……不要緊張,不要緊張,”那個值班大夫很有談話技巧,他的話,軟裏透著硬,“據別的病人反映,你一月十四號那天半夜,曾經和楚大夫在換藥室單獨談過?能不能向我們透露一下談話內容啊?哈哈哈……不要緊張,不要緊張……”

她仍然翻著那個小本,死白的臉上毫無表情。

“孟馳!你聽見沒有!”沈副院長火了,一把奪過小本子,撇得遠遠的。

“你這是幹什麼?”她突然揚起臉,冷漠的眼睛裏迸射出火星,“你們沒有權利這麼問我,我又不是在受審!”“你就是在受審!”我一步衝到她眼前,“你還以為自己多高雅嗎?想想你的身份吧!臭政治犯!”

她的臉急速地痙攣了一下,但很快又平靜了。她轉過頭直視著我。上帝呀,我永遠忘不了這雙眼睛,她居然敢用那麼一種輕蔑的眼光望著我!我全身哆嗦起來;不自覺地向她衝去。

“婷婷,你冷靜一點,”沈副院長一把攔住我,然後冷冷地盯著她,“你大膽說吧,如果責任在楚楊,醫院黨委會給他處分的!”

“沒這回事。”她咬著嘴唇堅決地說。

“沒這回事?!”沈副院長冷笑一聲,“我們人證、物證俱在嘛!過去也許你真的不知道,那麼我今天告訴你:楚楊同誌早就有女朋友,喏,就是她,衛生部副部長的女兒焦婷婷……他們早就確定朋友關係了。”

她那死白的臉漸漸發灰了。我心裏一陣得意。

“……你在政治上已經很成問題,沒想到作風也這麼壞。你的所作所為……最起碼是不道德的!醫院黨委決定讓你立即出院!”沈副院長嚴厲地瞪著她:“快收拾一下,馬上就走!”他回過頭,“張大夫,一會兒讓值班護士把她的被褥撤掉。”

我終於贏了。可我心裏並不痛快。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趕走,卻趕不走她那輕蔑的眼神。

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湧上來,我好像是吞了一顆沒成熟的綠葡萄……

羅玉茜:

把父母弟妹送走後回到病房,老遠就看見四病室門前人頭攢動——別的病區的病人們也跑來看熱鬧了。隻聽見沈副院長和一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女郎大喊大叫,說是要攆小孟出院!這還了得!

“有事可以商量,欺負人不成!”我撥開眾人直衝著沈副院長走過去,“我這個人,就好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也得看替什麼人打!”那個女郎瞟了我一眼,掏出手帕揩揩鼻尖上滲出的汗珠,“你了解情況嗎?她道德敗壞……”

“不許你侮辱我的人格!”小孟臉色慘白,看得出她虛弱透頂,仿佛隻要有人碰她一下她就會馬上倒下去似的。我急忙扶住了她。

“你這個人怎麼滿嘴噴糞哪?!”我向那個妖精使勁一瞪眼,“小孟可不是這樣的人!你的話沒有任何根據!”我知道副院長領來的人都是有來頭的,但我不怕。我羅玉茜從來就沒怕過誰!

“怎麼沒有根據?這是你們李小榮親眼看見的“什麼?!”我一股火氣直衝頭頂,李小榮這丫頭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小榮!李小榮哪?”我一連聲地喊。

“茜姐,我在這兒。”她就在我身後,怯生生地往後退了一步。

“你再當著我的麵把事情說一遍!說呀!”

她把頭垂得更低了。“那天……在換藥室,我確實看見五床和楚大夫……”

“那是小孟傷口上的繃帶開了,楚大夫怕感染,給她換了藥。你懂個屁!跑到這兒來瞎造謠,小孟還沒好,出了問題,你負得了這個責嗎?!”

李小榮嗚嗚地哭了。

“請問你這位同誌是哪裏的?”那個女郎早就捺不住了。“羅玉茜!你太過分了沈副院長從眼鏡後麵惡狠狠地瞪著我,“你看你還像個什麼樣子嘛!一個病人,連病衣都不穿,遵守的什麼醫院規則喲!豈有此理!要是再這樣下去……”

“就連我一塊攆出去,對嗎?”我望著他冷笑。他有什麼了不起?一個乘“文革”之風青雲直上的多開人物。業務上根本不行,還煞有介事地到處指揮,惟恐人們忘了B醫院還有位堂堂的沈副院長似的。“以後幹脆在醫院門口掛個牌子——專給首長家屬看病,不更好嗎?”

“沈副院長,你的病人可真厲害呀!”那個女郎不依不饒。

“不要再爭了,馬上讓孟馳出院!”沈副院長氣得一把摘去了眼鏡。

“憑什麼?!孟馳是楚大夫的病人,楚大夫沒點頭,她就不能出院!”我索性放開喉嚨大喊大叫——病人們一多,他們這些人就會害怕的。

“楚大夫做急診手術去了,負責醫師不在的情況下,醫院有權對病人進行處理。等會兒他回來,我親自跟他講!”“你們這純粹是對病人不負責任的態度!”我氣壞了,衝過去拉住要走出去的沈副院長。

“別爭了,茜姐。……我走。”小孟忽然簡短地說。她不由自主地向右歪著身子,吃力地鋪好床上的被。我不由得一陣心酸。這個可憐的、要強的姑娘!她怎麼能忍受這種屈辱嗬!她的神情是堅毅的,沒有乞憐,沒有哀傷。我忽然想到,小孟在監獄裏或許就是這樣子的,她富於感情,但絕不脆弱。我知道她蔑視這些人,蔑視他們心地的卑微,就像他們蔑視她身份的卑微一樣。一個人隻有在充分懂得自己價值之後才有可能做到這一點。也許,這正是在逆境中支持她生活下去的一種力量呢。

那天看電視《忠誠》,她很晚還沒有回病房,我放心不下,由原路回去找她,發現她和楚楊正在兒科病房的走廊邊低聲交談。雖然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她很幸福。那天晚上回病房她是低聲哼著歌兒進來的。後來雖然由於傷口輕微感染,她發燒、疼痛,但是險上那無法掩飾的幸福感絲毫沒有減弱。說實話,那幾天我真為她高興啊!

在她身上,有一種與年齡、閱曆完全不相稱的純真。或許天下的藝術家們都是這樣?作為藝術家,這也許是她成功的一種素質,因為果實的過分成熟與墜落隻有一步之遙;一顆未經汙染的童心倒往往容易產生創作的激情和靈感。然而作為一個普通人,這點正是她的失敗之處。那天晚上她把過去同伊華的戀愛史告訴了我,我認為那根本不叫戀愛,而是一種想象,一種人為地把別人偶像化的結果。誰樹起偶像,誰就會看到這偶像粉碎。

“造孽喲軟心腸的陳嫂眼睛潮濕了,苦苦哀求:“沈院長啊,您讓小孟出院,讓她到哪去喲!她家在甘肅,北京沒有親戚,她一個姑娘家,難道讓她睡露天?求求您,這孩子命苦!……”

“別說了,陳嫂,我有辦法的。”小孟輕輕推開她,轉向沈副院長,在眾目睽睽之下,她臉色慘白,神情莊重。“你聽著,”她冷冷地盯著他,“我可以走。如果你無視你這個醫院的聲譽,你還盡可以想別的法子來整我。但是我要說清楚,我和……楚大夫是光明磊落的,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事。你們趕我走,純粹是欲加之罪!這點,你們心裏明白,我心裏明白,大家心裏明白,就行了!”滿屋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包括沈副院長。他可能萬

萬沒有想到他的一個住院病人個孤獨無助的弱女會說出這樣有分量的話來,所以他竟一時語塞,多虧了他的智囊張大夫出來解圍:

“好了好了,小孟,你也不要說這些氣話了。你應該想想,那天你被人家抬到我們這裏的時候,隻剩了一口氣,現在剛剛兩個月,你恢複的還是很好嘛!這也是醫院精心治療的結果嘛!現在呢,因為床位緊張一些,你暫時出院,以後還歡迎住進來嘛!哈哈哈……”張大夫那著名的笑聲突然戛然而終,因為他驚奇地看見小孟嘴角上露出的一絲奇怪的冷冷的微笑。於是他隻好把笑聲的後半段咽了進去。

楚楊:

好不容易把這個蹩腳手術做完了。脫下沾著血汙的手術服,我發覺老主任正嚴厲地瞪著我。

“今兒你是怎麼啦?手術時精神那麼不集中,呆會兒得好好掊你一頓!”

我剛要回答,忽然聽見外麵有人叫我,並且使勁地叩門。

是羅玉茜的聲音。我心裏一沉,披著白大褂就走了出去。

“楚大夫!他們要把小孟趕走,”她眼睛紅腫,聲音嘶啞,“她還沒好呢,不能讓她出院啊!你快想想辦法吧!”我忍不住怒火中燒。“你去拉住孟馳不讓她走,我去辦公室找沈副院長當麵談!”我邊係著白大褂的扣子,邊大步流星走向辦公室。她趕不上我,隻好跟在後麵小跑。

“是誰讓孟馳出院的?為什麼要讓她出院?!”我砰地一聲推開門。

“你坐下,有什麼事慢慢商量,瞧你這個急赤白臉的樣子!”

母親在這裏!她燃起一支煙在慢慢吸著。我知道,這是她心裏得意時的表現。焦婷婷見我進來就把頭低下去了,顯然是心虛。

我沒有理睬她們,徑直走到沈副院長麵前,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副院長,一個病人出院,她的負責醫師根本不知道,這不符合醫院的規章製度,也不符合出院手續!”“楚大夫,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嘛!你年輕,不懂得利害關係,這種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是會給我們醫院添麻煩的呀!何況,她作風也成問題呢!”

“什麼?!”

“你別替她打掩護了,”母親把煙頭掐滅了,不滿地盯著我,“人家病人反映,說是你們倆半夜三更在換藥室摟摟抱抱,孟馳連衣服都沒穿……你們這樣搞下去,在病人當中造成什麼影響,你考慮過嗎?……”

“簡直是胡說八道!”我怒不可遏,“把那個造謠的人給我叫到這兒來,我要當麵對質!”我背轉身,敞開汗濕的襯衣領子……天那,這太荒唐了!

“楚大夫何必這麼激動呢?張大夫慢悠悠地開口了。這個家夥,老奸巨猾!事情都壞在他身上!“你的為人處事我們是了解的囉!所以這件事我們也不打算深究了。不過我有一個疑問,那天夜裏,你們兩個究竟去沒去換藥室?如果說是換藥的話,為什麼要在半夜裏換?……哦,你先別急,這件事在病人反映之前,值班護士早就跟我講了,她說你那天晚上本來是準備到外科實驗室做試驗的,結果她等了你老半天你也沒有去,夜間查房的時候,她發現你和孟馳在換藥室……”

“一月十四號那天夜裏,我和孟馳確實在換藥室裏單獨談過我努力心平氣和地說。“但是那是在一種特殊情況下。在一個病人發生心理危機的時候,解除她的心理障礙是醫生的職責。現在國外有那麼多醫學心理谘詢部門,專門對付這類問題。我們都是搞醫的,這個你又不是不知道。”“哎呀,楚大夫!國外是國外。即便是國外吧,人家醫學心理學也是針對那些精神病和內科疾患的,我們是搞外科的,那不是我們的職責範圍。她要是發生了心理危機,完全可以轉到精神病院治療嘛!”

“你這種說法我無法苟同。”我竭力耐著性子想說服他。“醫學心理適用於一切醫學分科的範疇。醫學的對象是人。如果我們當大夫的不了解作為整體的人,不了解心理因素對疾病發生、發展和在病程轉化中的作用,就隻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治病不治人。對孟馳這樣具有明顯的易感素質的病人,大夫的任何出言不慎,態度不當或者消極的暗示,都會給她造成心理上的壓力,使病情加重。相反,如果大夫能夠及時發現、解除她的心理障礙,對於她的病情好轉無疑是個促進。張大夫,你是老大夫了,這方麵應當比我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