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河兩岸是生命之樹(3 / 3)

“楚大夫,你的心眼真不錯啊!怪不得病人們把你看成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哩!”張大夫微微冷笑,“我搞了幾十年外科,根本不懂得什麼心理醫學,不是照樣能治好病人嗎?好了,孟馳的事就這樣定丁吧。關於對醫學心理學的不同看法,我們可以拿到醫學學術討論會上去爭,好嗎?”“孟馳的病還沒好,我堅決反對讓她出院!把一個正在恢複過程中的病人推出去,這太卑鄙了!”

“楚楊同誌!讓她出院是醫院黨委作出的決定。你作為一個黨員,我希望你無條件地服從!”沈副院長發火了。

“你一個人代表不了醫院黨委!”我也爆發了。“不錯,我是黨員。但是我也是個醫生。醫生!”我痛苦地說出這個字眼,一下子感到精疲力竭……

母親緩緩走過來,把一杯新沏開的茶水放在我手裏。“楊楊,”她緩緩地開口了,聲音裏充滿了慈愛,記得小時候,隻是在我連續一個星期沒闖禍的時候她才用這種語調同我說話,“都是為了你好!不是小孩子了,別總犯這種牛脾氣!……”她挨著我坐下來,用左手輕輕撫弄了一下我的頭發,“楊楊,你父親守了一輩子黨的紀律,你可不能做讓他不放心的事喲!”

她為什麼要提到父親?而且是在這種場合下!我慢慢推開茶杯,心裏驀然掠過一種說不清的痛楚。媽媽。我隻有這麼一個媽媽了。她畢竟是媽媽呀!

可是孟馳她怎麼辦?她剛剛從痛苦和絕望中掙脫,難道再次讓她墮入深淵嗎?!

難道正義必須讓位於權力?難道一個部長千金的無聊“愛情”竟可以幹擾醫院正常的工作?竟可以使醫院的製度改弦易轍?!哼,沒那麼容易!

“嗬,這兒可真熱鬧啊!怎麼著?關琛同誌也光臨了?

坐,坐!”老主任進來了,犀利的眼光威嚴地掃視著每一個人,根本沒理睬焦婷婷伸過去的手。

“楚楊,你的病人自個兒跑了你都不知道?快去!把她給我追回來!哼,我不點頭,胸外科的病人一個也甭想走!”

“老主任,這……”沈副院長是主任過去最不待見的一個學生,他極怵這位醫術精湛而性格正直的老師;張大夫更是對老主任撓頭,母親和焦婷婷顯然還來不及對這意外情況做出反應。

“去啊,楚大夫,你還等什麼?!”老主任目光炯炯。

我抄起桌上的圍脖一躍而起。

不錯,世界上存在著一堵人為的牆,但同時存在著越過這堵牆的力量。

孟馳:

仍然是這灰色的天光,灰色的雲,灰色的樹,雪花無力地飄落著。出了院大門,我忍不住回頭望望那一小片被白雪覆蓋著的琉璃瓦頂。永別了。我默默地腳步蹣跚地走著,茜姐追上了我。

“小孟!……你怎麼就這麼一個人走了?楚大夫還在跟他們爭呢!聽說老主任也反對讓你出院……哎,不管怎麼樣,你也該跟楚大夫道個別啊!”

我的心刀絞般痛。不,茜姐,我再不想見到他了……我寧肯一個人承擔恥辱和不幸。我不願讓他為了我受苦,我不能容忍那些肮髒的舌頭汙染他那顆高貴的心……如果是那樣,我會發瘋的!

“小孟,我隻想說一句:楚楊是個真正的男子漢茜姐嚴肅地說,“愛他吧,一生中能碰上這麼個人太不容易了!……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替你說!”

“別,千萬別!”我一把抓住她。

“為什麼?”她越發嚴肅了。我受不了她那熱辣辣的目光,隻好低下頭。

“小孟,愛情不是什麼可羞的事。假如你在戀愛問題上是個膽小鬼,那我可真要瞧不起你了。你讀過密茨凱維支的詩嗎?他說:‘不幸者是一個人能夠愛卻不能得到愛的溫存;更不幸者是一個人不能夠愛什麼人;最不幸者是一個人沒有爭取幸福的決心!’你可不要做個最不幸者啊?”我的淚水直流下來。茜姐,你太不了解我的心了。我雖然幼稚,但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在我和楚楊之間橫著一條萬丈深淵,誰向前邁一步,誰就會徹底毀滅。他是一個前程似錦的外科醫生;而我,除了一頂反革命政治犯的帽子之外一無所有。可憐的爸爸去世了。媽媽遠在異國他鄉。我得了一身的病,前途又沒有任何著落。難道我非要把我這塊沉重的石頭拴在他身上嗎?不,我活著,不是為了給別人帶來痛苦的!何況,他是我今生今世最愛、最愛的人……

春寒料峭。我的淚水凝成了冰淩。

“你道德敗壞,勾引別人的男朋友!”

“你政治上已經很成問題,沒想到作風也這麼壞!”

“……楚楊已經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他們早就確定朋友關係了!”

我痙攣地用雙手堵住耳朵,但那無數嘈雜刺耳的聲音仍然在響著,眼前,晃動著一張張猙獰的臉……哦,我怎麼啦?我發瘋了嗎?!

“小孟,小孟,你怎麼啦?”

我從茜姐恐怖的眼神裏瞥見了自己的影子,勉強鎮靜了一下神經,我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衰弱乏力。

“你……你稍等一會兒,我去給你叫車!”

還沒來得及阻擋,她已經走出去好遠了。我隻好靠著路邊的一棵老柏樹蹲下來。凜冽的寒風很快吹透了我的薄棉襖。我的上下牙齒不由自主地打起戰來。我哆哩哆嗦地打開書包的扣子翻騰著,希望能從裏麵找到點什麼禦寒的東西……

“快回去吧!老主任讓我來接你!”

隨著一陣急驟的腳步聲,我眼前出現了那個熟悉的高高的身影。我的心跳好像突然停止了。

他一把扯下脖子上那條沾著雪粉的駝色圍巾,不由分說地給我圍上了。一陣突如其來的溫暖使我差點沒哭出來。我竭力顯得平靜、淡漠。不,我已經牽累了他,我不能再害他了!

“謝謝你,楚大夫,可是我不想再回去了。”

“回去吧,醫院裏的治療條件畢竟好一些。”

“不。”我固執地搖了搖頭,無力地倚在那株老桕樹上。“那……你看這樣好不好?”他那永遠是冷靜果斷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羞怯,我忍不住抬頭看看他——他那雙深黑的眼睛裏閃動著一種異樣的光彩,“我有個外公,最近從外地調回來了,他也是搞美術的。我外婆已經去世,隻有他一個孤老頭住幾間大房。……你是不是……到他那裏暫時住下來?在那裏設立一個家庭病床,我可以經常去……看一下。”

“不必費事了。”我淡漠地一笑。現在我已經完全能夠控製自己了。“謝謝你的好意,楚大夫。我有地方住。”——這話倒是真的,茜姐已經跟我說好了,出院後住她家。

“……方便嗎?”

“很方便。”

“那也好。隨你的便。……可以把地址留給我嗎?”

“就不必了吧。”

“怎麼?想絕交了?”他盡量裝作輕鬆,但卻掩飾不住驟然而來的痛苦和失望。

“本來,我們之間也沒什麼交情!”我把這冰塊一樣的句子擲過去,心裏在吞咽著淚水。我知道,如果不狠狠心,就會害了他的,會害得他一輩子跟我這倒黴的人一起受苦!我寧肯自己死上一千次也不願這麼做!我失去了一切,可是還沒有失去作為一個人的自尊心,我不願讓任何人戳著我的脊梁骨說,我和我心愛的人不般配。隻有到了那一天,我真正能配得上他的時候,我才會勇敢地去愛他,並且接受他的愛。現在不能,現在不能啊!

看得出他被我的話深深傷害了。怔了半天,費了很大力氣他才勉強克製住自己。

“好吧,就算沒什麼交情。可是你是我的病人,我要對你的病負責到底。如果……你認為我去不方便的話,你可以把地址留給伊秋,到時候我把你需要的針、藥托她帶給你。”他說這些的時候,聲音是平靜的。然而那雙深黑的眼睛卻一直在痛苦地、執拗地望著我,好像在問:為什麼?為什麼?……他寬闊的雙肩已經落滿了雪花,但他仍然在默默地期待著。他期待著什麼呢?難道是我的冷言冷語和冰冷的臉色?沒有這些,已經夠冷的了!

我多麼想向前邁一步,邁一小步,那兒就是他溫暖有力的懷抱,我多麼想緊緊地偎依在那兒,躲開這人世上的風刀霜劍,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啊!

“不,我不需要這些。”我用最後的力氣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可這不是憐憫,懂嗎?不是!”他終於咆哮起來,迎著呼嘯的寒風,他縱身跳起,一把折斷了一根桕樹枝,把上麵一片小小的沾滿雪粉的柏樹葉子塞在我手裏。——我明白。我全都明白。看到他眼睛裏深藏著的痛苦,我的心都要碎了……

茜姐在馬路對麵出現了。我的眼前又出現了全部冰冷的現實。我毫不猶豫地扯下圍巾還給他,動作簡直像一陣旋風一樣神速,連我自己也難以相信是自己幹的。

“謝謝你,再見!”我的聲音仍然是冷冰冰的,但已經在發抖了。用同樣神速的動作拎起書包,我蹣跚著穿過馬路,一直沒敢回頭。我怕再看到他,決心又要化為粉了!但我沒有勇氣扔掉那支柏樹葉子,我悄悄地把它藏了起來。那是一顆心——一顆永遠愛我,同時也永遠被我愛的心——它已經變成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小孟,你這是怎麼啦?”茜姐搶前一步扶住了我,“出租汽車馬上就來。哦,你的臉色叫人害怕。剛才跟你說話的不是楚大夫嗎?你們的事怎麼樣?談了嗎?”

我淒然地搖著頭:“以後……請你別再提了,永遠……”

“怎麼?你們吹啦?到底怎麼回事?……唉,你呀!你這個傻孩子!”

“茜姐……姐姐!”全身的力氣都耗盡了,我淚如雨下,昏倒在她的懷裏。

隻要心還在跳躍

對你的回憶將永不會消亡

——愛明尼思古

楚楊:一九七九年八月

回到辦公室已近中午。想打開櫃子取病案,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小黑點,蚊子似的晃動著,還帶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惡心。想吐。用手托住頭,手掌很快就被額頭上滲出的冷汗沾濕了。

“楚大夫,六病室七床說昨天打鏈黴素有反應,是不是給他換幾針?”護士長開門走進來。

“可以。從今天起換卡那黴素吧,劑量跟原來一樣。”我無力地用手撐著頭。

“還有四病室五床,今天早上就感覺傷口有輕微跳痛,查房的時候張大夫說沒關係,可是現在體溫也上去了,您……是不是去看一下?”

“好的,我就去。”

四病室五床?……哦,好不容易我才想起來,那是個胸膿腫病人。是的,不是她。她離開此地已經整整兩年多了。

她出院之後,我從羅玉茜那裏得到了她的住址。但是我沒有去。是的,她不願讓我去。雖然我實在猜不透這是為什麼,但我尊重她的意誌。我隻好通過伊秋對她進行“遙控”治療。沒想到療效居然很顯著。在她出院後一年多的一天,小伊興衝衝地告訴我,除了右臂還不太自如之外,孟弛已經基本上恢複健康了!當時我簡直無法壓抑內心的激動。她好得這麼快,是天公對她格外厚愛,還是那片柏樹葉子真的產生了“能治萬邦之疾”的魔力?一種欲望,一種想看看她的強烈欲望衝破了我內心深處的重重障礙。我不顧一切地找到羅玉茜的家,(居然連假也忘了請)可是走進那個布置得相當雅致的院子裏時,我突然猶豫了。

……分手時她那冰冷的聲音,冰冷的臉……“我們本來也沒有什麼交情!”……“不,我不需要這些!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當時這些話簡直像冰雹,打得我心裏生疼生疼。……為了這個,我度過了那麼漫長的痛苦時刻,她知道嗎?她能了解這一切嗎?……也許,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我在自作多情?……是的,我可以以醫生的名義去看望她,嘴裏說些“繼續吃抗結核藥,注意營養、休息”之類的廢話。可是……我很難保證自己不說出傻話來,我無法忍受那種虛偽!……這時,我才痛苦地意識到,作為醫生和病人的那種關係,在我們已經結束了,永遠結束了……

……那個病人的傷口有點輕微感染,我給她換了藥。從換藥室出來,暈眩得更厲害了。昨晚那個右肺切除手術極不順利,幾乎幹了一個通宵。今天一早起來就感覺不適,不過我想沒關係,無非是體力消耗太大了。我身體棒,挺得過來。

……我徘徊了很久,終於決定走了。可是就在我走出小院,準備從一叢珍珠梅旁邊穿過,插入林蔭道的時候,我聽見了門響。

一個姑娘輕盈地跑下台階,非常輕盈。簡直就像天邊一朵雲彩輕輕地飄落下來。她拿著羽毛球拍站在院子中央,舒展雙臂,嬌憨地喊了一聲:“茜姐,出來呀!你看天氣多好!”

我驚呆了。這個雲彩一般輕盈的姑娘不是她,又是誰?透過枝葉的縫隙,我可以把她全身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穿著一身淺色的緊身衫裙,她的衣眼就像她人一樣,毫無矯揉造作之感,這點讓人很喜歡。式樣簡單的服裝勾勒出女性那種柔美、明快而修長的線條,使人想起在晴空中搖曳的一枝清雅的白丁香。看得出她的臉比以前豐滿一些了,白裏透著淡淡的紅暈,她的眼睛裏再也沒有那種病態的冷漠、恍惚和瘋狂,顯得很有神采。——她,她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美?我簡直恨她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怯滲入了我全身每一個毛孔……

……我常常在工作餘暇想起她。每當走到她原來住過的那張病床前,心裏總有一種難言的惆悵。我無法忘記她。是她喚起了我內心深處長期被壓抑的潛意識,那古老而又新鮮,原始而又永生的感情。她是能夠占據我心靈的第一個、也是惟一的異性。——好像她每一點微小的痛苦和歡樂都通過某種神秘的力量傳達到我的感官似的——時間愈久,這種奇特的感覺就越強烈。然而真正看到她的時候,她的一切又突然變得陌生了。不,我不能見她,那樣我會很狼狽的。我忽然感到自己的這次舉動很好笑,就像個剛出校門的中學生似的。我當然不能那樣,特別是在她麵前。於是我悄悄地走了……

從那以後,我強迫自己不再思念她,強迫自己把她重新放在病人的位置上——作為醫生,我已經盡責,沒什麼可遺憾的了。我用繁重的工作來維持內心平衡。可是……這一切不過是在自欺欺人!隻要一閑下來,那些問號就會跳出來折磨我:她為什麼不來?整整兩年多的時間,她為什麼一次都不來,而且連片言隻字都沒有呢?!去年,焦婷婷已經閃電式地嫁給了一個歸國觀光的華僑,這件事使母親很受震動,在婚姻問題上她不敢像以前那樣幹涉我的自由了。這就是說,我們之間的主要障礙已經消除,那麼她究竟還在顧慮什麼呢?

難道,她把那一切都忘記了?難道我在她心目中就這麼無足輕重?……

鄧大夫和小伊走進來。

“楚大夫,您瞧——這是誰?”小伊攤開手裏拿著的一

本雜誌。

“哦……這不是那個在咱們這兒住過院的病人,叫什麼來著……”護士長也湊了過來。

“孟——馳。”小伊輕聲說,一麵不安地瞥了我一眼。孟馳。是她。在雜誌中間的彩色插頁上有一幅她的照片。可能是近影吧。下麵是一行鉛印的小字:“勇敢地與‘四人幫’作鬥爭的青年畫家孟馳。”是的,“天安門事件”已經徹底平反了。

她是隻鳥。是鳥就一定要飛的。而我,不過是一介凡夫。

我閉上了眼睛。不知為什麼,我想哭。這一夜仿佛格外漫長,我想了很多。我想到自己今後必須麵臨的各種潛在危機。第二天我沒能起床。第三天、第四天……我高熱、寒戰、被火焰和冰雹輪番卷走。昏迷中,孟馳和她留給我的一切似乎已經恍同隔世了……

伊華:

生活中常常有戲劇性的巧合。我和孟馳的關係就是如此。

我畢業後留校了。這是這屆工農兵學員裏最好的出路。可是現在形勢變了,我感到力不從心。“文化革命”荒廢了學業,卻造就了一批音樂、美術方麵的人才。七七、七八兩屆學生已經夠厲害了,七九屆考生還要強得多——從他們寄來的作品就能看出這一點。我真能做他們名副其實的老師嗎?無論怎樣努力,我都深深地懷疑這一點。

準考證發下去了,我看到裏麵有孟馳的名字。這並不奇怪。孟馳的名字現在幾乎是家喻戶曉了,就像三年前那些在“天安門事件”中擒“敵”有功的勇士們一樣出名。中國的政局真是雲翻雨覆,變幻無窮。我好像永遠也追不上這時事。我總是在悔恨,不斷地悔恨。也許是我太不知足了。溫柔美麗的賈娟是被譽為“美麗的潘多拉”而得到許多人追求的姑娘。在蜜月中,我也曾為異性完美的肉體深深陶醉過。但這隻是暫時的,而包羅萬象的各個生活側麵才是永恒的。在生活中,她隻能幫一個由我隨意擺弄的模特兒,她缺乏頭腦、理想和情趣,處處投我所好,以我的意誌為轉移。但不幸,我也是個內心軟弱,常常需要一種外界力量的人。那次去聽音樂會,我被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感動得流了淚。而她卻居然枕著我的手臂睡著了,就像一隻保養得很好、很有肉感的小雞似的。在那一瞬間我突然對她產生了一種生理上的厭惡。盡管後來這種感覺被衝淡了,但一直感到別扭。她也許一點沒有感覺出來,因為正像我在各方麵都能成為楷模一樣,我也是大家公認的模範丈夫。盡管別扭,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別的什麼,我會把做丈夫的義務承擔到底的。何況我們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中國的許多家庭實際上是靠孩子來維係的。

“天安門事件”平反以後,我一直在尋找她的消息——那隻永遠在我心海中馳騁的飛鳥。兩年前聽阿秋說,她被趕出了B醫院,後來是阿秋受B醫院的一個大夫之托,天天按時給她打針、送藥,聽說光是藥費就是二百來塊錢呢,她也算是碰上好人了。她恢複健康之後阿秋就再沒去過。看得出阿秋並不喜歡她,女人嘛,同性相斥,她那種鋒芒外露的性格又特別容易遭人嫉恨。

可是現在不同了。“天安門事件”平反後的首屆畫展裏,就有那幅在最黑暗的年代涎生的《丙辰清明之魂》!這幅畫和作者的名字一起流傳,引來了多少崇拜者!特別是那些立誌於創新的野派青年畫家們,他們的鞋跟幾乎要把美術館大廳裏的絨毯磨穿了。多少生花妙筆撰文評論,多少攝影機拍下這有曆史意義的畫麵,那些來自正統派的指責似乎更增加了這幅畫的價值。記者們蜂擁出動尋找這顆畫壇新星,希望能找到點突破性新聞——然而他們都失敗了,據說畫家本人“很不好接近”,拒絕接待,對自己的過去守口如瓶。

這個我倒不奇怪。我知道她會這樣的。孟馳就是孟馳,永遠不會變成別的什麼。我奇怪的是另一件事:她參加考試的時候……

在眾多的考生中我一眼認出了她。大家都圍著“大衛”畫石膏素描,她也在中間,不知為什麼顯得很吃力,給人一個蹩腳畫家的印象。她那落拓不羈的氣派上哪兒去啦?難道她的右臂真的不能恢複正常了嗎?如果這樣,這次錄取她就很困難了。看得出幾個監考教師都在為她著急。

兩個小時過去了,有的考生已經完成了素描稿,準備交卷了;可她還在塗抹著大體明暗麵——無論如何來不及了,汗珠從她的鼻尖上滲出來。

這時,院裏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剛被請“出山”不久的關鶴年走了過去一我忽然想起她過去曾經對我提過:關老和她的父親在美術界是忘年之交。

關老仔仔細細地觀察了一會兒她的手法,然後和藹地一笑:“莫著急,慢慢畫。必要的時候可以延長時間。”

她感激地點點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我們倆的目光相遇了……

我多少次想象著我們重逢的情形。我想象著她會悲哀、怨憤、譴責甚至哭泣……但她都沒有。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鍾,就泰然自若地繼續做畫了。連吃驚的表情都沒有。

她變了。比以前成熟了。那本來就固執的性格中添了一種新的成分,說不清是什麼,但我能感覺到那很可怕。

接下去的幾天是評卷。為她的錄取問題爭得很凶。我投了讚成票,並不是為了逃避良心的譴責,而是從心眼兒裏認為她夠格。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是關老。關老一說話,本來不讚成的那些人也都緘口不言了。一個月之後,我們發了錄取通知書。孟馳的名字排在壁畫係錄取新生名單的最後一個。

孟馳:

雖然天已漸漸轉黑,周圍的一切也都模糊不清了,但我就像熟悉調色板上顏料的排列位置那樣,熟悉著這所醫院的一磚一瓦。不是麼?那一小片琉璃瓦,正在遠處黑暗中閃著光。建築物模糊的輪廓正慢慢消融在靜謐的秋夜裏

哦,小小的琉璃瓦頂,你可記得壓在你身上那冰冷的殘雪嗎?兩年半了,整整兩年半的光陰,我終於又看到你了!你可知道,為了這一天,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現在,我終於能夠作為一個人——一個和大家平等的人,踏上這塊我心中的聖地了!真的,我剛剛看見你,心中就感到了一種幸福的熱浪的巨大衝擊,如果真能那樣……那麼我所經受的一切痛苦,就太多、太多地得到補償了!

閉著眼睛我也能走進這扇門,這些樓梯……一層、兩層……在三樓大夫值班室裏亮著燈光。……這柔和的燈光曾經給了我多少溫暖啊……

這支柏樹葉子仍然是綠的,因為生命之樹是常綠的,我們的愛情也是常綠的……愛——情,我忽然滿臉發燒了,這個字眼兒對我來說是那麼神聖……我現在終於敢把這神聖的字眼兒和他連在一起了!

走廊裏有人走動,我一驚,藏身在樓梯旁的黑暗裏……哦,我好像突然喪失了正常的思維能力,我究竟要對他說什麼呢?……兩年多來無數次在幻想中所說的話被我忘得—幹二淨……哦,我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膽怯?還沒抬手敲門,心就評怦地跳起來。

兩個值班護士走過去了。其中一個向我投來驚奇的一瞥。這一眼迫使我不得不敲門了。

“嘭——嘭!”我輕輕叩了兩下。

“進來!”裏麵傳出那熟悉的聲音——沉厚而多少帶點冷冰冰的味道。

——他伏在燈下寫病案——他瘦了,比以前瘦多了!我的心一陣刺痛——他怎麼啦?病了嗎?

他抬起頭,看見了我。瞬間,他那瘦削的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絞在一起,久久不離,這是一種影射出來的電流的反射,如此強烈,竟然能在這刹那間感覺到對方靈魂深處最微妙的感情……

然而,這僅僅是一刹那。他的應變能力簡直是第一流的一流他很快恢複了平靜,嘴角上甚至掛著一縷淡漠的微笑。

“哦,是你。我以為是值班護士敲門呢!……請坐吧。”他指指對麵的椅子。

我的心幾乎沉到了冰水裏——這重逢的場麵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半天,我才勉強克製住嘴唇的劇烈顫抖,但是發音仍然有點不清:“楚……大夫,你……好嗎?”

“還是老樣子,”他淡淡地回答,並不看我,“哦,你呢?”“我?……我……”

“對了,你的情況是盡人皆知的了。”他微微一笑,這一笑一下子把我心底那股正向他洶湧衝去的愛的激流截斷了,“祝賀你,本來就應當是這樣子的。”

我幾乎落下淚來。我真想懇求他,不要這樣,不要用這種同陌生人談話的口氣跟我說話。可是……我不敢。望著他那雙深沉冷峻的眼睛,我怕……我怕說了這話,會引起他加倍的冷漠。

“你現在……還住在羅玉茜家嗎?”他竭力在尋找話題,以避免那令人尷尬的冷場。

“嗯。”我也不看他了——他這樣對我,我感到委屈極了,“不過從今天開始,我要住學生宿舍了。”

“你……考上美術學院了?”

我默默地掏出錄取通知書放在他麵前。

“哦……這個早在我意料之中。”他幾乎是不出聲地說了一句,就把錄取通知書還給了我。

“那……你現在身體怎麼樣?吃得消嗎?傷口怎麼樣?”他又費勁地找出了一句話,不過在問這話的時候,他那撲朔迷離的眼神才變得真誠了。

“還好。”我勉強回答。不,不能再這麼輕描淡寫地敷衍下去了!為了這一天,我整整盼了兩年多,我不是為了來這兒說些違心的話空耗時間的,我要對他說,對他說……

“楚大夫,今天我來,是想跟你……說一件事。”我好容易才鼓起勇氣,“那年我們分手的時候,我……”

“過去的事,不要提它了。”他像是被鞭打了一下似的皺了皺眉,“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都是你的。”

“不,你撒謊!難道你從來沒有過……我的熱淚奪眶而出。我傷心地望著他,透過迷茫的淚水,我多麼希望在他臉上看到我想看到的神情,哪怕隻有一點點。

然而他默默地垂下了頭。

“既然這樣,也好我哽咽著打開書包,把我熬了幾個晚上畫成的自畫像遞給他,“這是我答應送給你的,留個紀念吧。……將來你成家以後,也許偶爾還能……想起我

“說的都是些什麼呀!”他憤憤地喊了一聲,看得出他內心也激動得厲害——他太陽穴上那根突起的脈管在急劇地跳動著。

“不要把感情這個東西看得那麼重沉默了許久,他才恢複了平靜,輕聲地說,“……愛你的事業吧,你是個……很有希望的畫家。”

畫家?可我首先是人,人!難道一個女孩子想在事業上成功,就一定要以犧牲愛情為代價嗎?大多數男人都不喜歡事業心強的姑娘,這點我知道。可是他……難道他也不能容忍我的事業心嗎?唉,做個女人實在是太難了……

“你……將來也許會知道,你需要的並不是我這樣的人……”他的聲音更低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的眼淚順著鼻溝一直流到嘴裏。他這意思是太明白不過了。他是說,在事業上我不能和他共同奮鬥。“我隻知道,世界上的一切學問都是相通的,包括醫學和藝術。醫學和藝術的研究對象都是人,人!”

“別說了:孟馳!”他突然憤怒地製止我,起身把寫好的病案鎖進櫃子裏,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說:“對不起,我還要去看個病人。”

“不用你趕我,我也要走的我站起來,默默地揩去淚水,從貼身的衣兜裏取出那支珍藏了兩年多的柏葉,“謝謝你治好了我的病,現在,把它還給你……”

我去開門,他從後麵伸過手幫我把門擰開,他的左臂繞過我的身子握住門把手,沒有放開,而我又無法退讓,所以幾乎被他摟在了懷裏。我們倆從來沒有站得這麼近,一股暖烘烘熱流向我蔓延,他呼出的熱氣流進我敞開的衣領裏……我的心怦怦地跳,全身的血在無力地抖動著……可是我沒有回頭。

“我們必須學會遺忘……”他的聲音裏好像浸透了淚水,含著那樣一種苦澀的溫柔。我的心怦然一動——他怎麼啦?他心裏有什麼難言的痛苦嗎?

“你說過的,與其去找忘川,不如去找生命之樹上的葉子,你忘了?”我回過頭,含著眼淚默默地凝視著他,摘去他領子上的一根線頭。因為瘦,他的喉節顯得更突出了。反光在他烏黑的頭發和淡淡的唇髭上投下斑駁的光點。我一陣心酸。——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我再也看不見這張臉了!

“我走了。不會再打擾你了……我……隻有一個小小的請求,求你答應我,一定注意身體好嗎?你比以前瘦多了……”我沒能把話說完,也記不起他是怎樣回答的了——突然湧上來的淚水把我窒息了……

我迷迷糊糊地下了樓,出了醫院大門。天在下雨,下得很大,但是我沒有任何感覺。在風雨中我長久地佇立著,凝視著那個牽動著我整個心靈的窗口,不忍離去。畢竟,我苦苦地愛了他兩年多……

大雨很快就把我澆透了……

遠處,不知誰家在播送著裴多菲的詩:

“……即使你已不愛我,

讓上帝祝福你。

但如果你還愛我,

願他一千倍祝福你!……”

銷魂的酷刑,極樂的苦痛,

痛苦和快樂都是難以形容!

——海涅

伊華:一九八〇年初春

看來一個人要做好人也很難。我總覺得我活得不舒服,因為我老是不由自主地去適應別人。在眾人眼裏,我是個各方麵都堪稱楷模的青年,而我自己也盡力在每個人心中保持自己完美的形象。可是誰能知道我為這個付出的代價呢?在教授和長者的麵前,我必須顯得謙恭有禮,不輕易表示內心想法,而是隨聲附和,按照他們的意圖來發揮;在同事們麵前,我必須含而不露,當然必要的時候也要小露鋒芒,得到他們看重,但前提必須是不得罪任何人;對學生我應當揚長避短,在探討某個具體問題時,有把握就在關鍵時刻插上一兩句,話勿需多,但要說到點兒上;至於不太了解的問題,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就來個莫測高深的微笑:“還是大家談吧,我定了調子不好……在母親麵前,必須保持我的孝順兒子的形象,不過這更難了——上星期她燒的帶魚明明太鹹,可我為了討她喜歡隻得說好吃,硬吃下不少,害得我咳了兩天,喉炎都犯了……也許一切都好的人就是一切不好。我沒有任何天賦是值得驕傲的。而孟馳,就像關老說的。她不是個門門五分的學生,卻是一個具有獨創性的藝術天才。我發現似乎性格與天分有著一種內在關係,也許隻有像她那樣走自己的路,對別人的非議置之不理的人,才能搞出成就來。

但我的性格也有有利的一麵。正如她的性格常常讓她倒大黴一樣。這次七九屆搞壁畫設計,我事先已經摸過底,明白係裏的意思;可她,偏偏在方案設計討論會上和係裏唱反調,弄得係主任李丹很下不來台。

生活已經把我們永遠隔開了。然而,我仍然關心著這隻飛鳥的命運。近來不知為什麼,好長時間沒見她笑過了。她學習很刻苦,常常一個人在畫室裏畫畫,有時連飯都忘了吃。在舞會和各種公共場合從來不露麵。她沉默寡言,不修邊幅,就像是有什麼心事。是啊,我記得她和阿秋年齡相仿,阿秋都快結婚了,可她……

現在她的崇拜者們可謂多矣,像楊朋、吳軍這樣的都是在各方麵相當出色的小夥子,可她似乎一個也看不上。難道她真想當一輩子老處女了?唉,有機會,我一定要找她好好談談,勸勸她……

傍晚,她一個人在藤蘿架下寫生。我鼓起勇氣走過去。“孟馳,我想……想打擾你一下,可以嗎?”我在距她一米開外的地方停下來,站得筆直,小心翼翼地低垂著眼睛。——她入學以後,我還從沒敢正視過她的眼睛呢。

她停住筆,抬起頭,從目光裏看不出任何表情。大概這種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最令人惶惶然了。

是的,我在一切人麵前都能保持完好的形象,除了她。我受不了她目光裏的穿透力。就像是在太熟的人麵前演不好戲一樣,我在她麵前的自我感覺總是極糟。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是她名義上的“班主任”,有些交道不能不打。這種關係或許是最令人尷尬的了。

“這次……搞壁畫設計,係裏事先有一個完整的設想。事先沒跟你通氣,這怪我。你……你在會上一提反對意見,等於把預定方案給打亂了。……那天會後,李主任挺不高興。”我硬著頭皮往下說,準備接受她鄙夷的眼光和尖刻的言詞。“……你考慮過沒有,你現在……在係裏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一舉一動都得注意影響……你還是個學生,將來畢業設計,實習鑒定、分配……都要經過係裏,你

“這些我都知道。有什麼辦法呢?我就是這麼個人。”她淡淡地說,繼續做畫。她想捕捉黃昏時光線的變化。在調色板上擠了點檸檬黃,繼續說,“我的想法很簡單,隻想通過這次壁畫實踐使自己得到提高。至於這要引起哪位主任不高興,我也管不了那許多了。”

沒有鄙夷的眼光或尖刻的言詞,她心平氣和。但這樣反而使我愈加感到她高深莫測。是的,那道對我緊閉起來的心扉是永遠不再會打開的了……

“在中國創新,不是那麼容易,中國老百姓有幾個懂藝術的?雖然現在你的畫已經部分地得到了社會承認,可是談到創新……恐怕還為時過早吧?”

“早?我倒覺得,已經晚了!太晚了!人的創造力應該是和生命同時開始的!枷鎖,桎梏!正因為這些,繪畫藝術才這樣長時間地停滯不前!……”她陷入深深的沉思,“從阿爾塔米拉洞窟壁畫到現在,繪畫史上哪一次進步不是因為有人標新立異?世界已經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繪畫史上已經完成了幾次大的革命,可我們還在傳統繪畫裏兜圈子!現在粉碎了‘四人幫’,……我們還年輕……我總覺得,現在我們不這麼幹,將來會悔恨終生的!……”

我這顆久已麻木的心好長時間沒有發生過這種共鳴了。她有一種感召力,有一種火一般的激情。和她在一起會不由自主地受她情緒的感染——五年前,我的愛情之火就是這樣被她點燃的。在經曆了這麼多苦難之後,她那顆赤子之心沒有被汙染,希望之火、創造之火沒有泯滅,她,還是她啊!

“是,……是這樣,”我心裏激動,結巴得也就越厲害,“可……可是,千、千萬別和領導把關係搞……搞僵,盡可能照顧到各……各方麵……真的,”我恨不得把心掏出來。我並不敢奢望她的寬恕,隻是不忍心再看著她倒黴。

她沒說話。眼光越過我,望著天邊的落日。

“我……早就想找你談談,最近,你是不是又遇到什麼……不、不順心的事了?我知道,我不、不配做你的朋友,可是相信我,……如果我……我能幫你的話……”

她臉上的表情變了。半晌,她默默地放下畫筆。

“你幫不了我。這件事,誰也幫不了我。”

“可是……你能告訴我是什麼事嗎?一個人不能獨自承擔超負荷的壓力,把痛苦傾訴出來,會好一些……”

“我沒有這種習慣。”她淡淡地一笑。

落日在慢慢地移動著,移動著,很快就要沉入地平線了。整個校園由喧囂進入寧謐。空氣裏,流動著那種初春黃昏特有的甜絲絲兒的氣息……

“聽說,你女兒生病了?”良久,她突然輕聲問我。“哦,已經好了。”

“她……也該有三歲了吧?”

“是我的聲音有點怯生生的。我總覺得她的話裏含有深意。

“她叫什麼?”

“小娟娟。”

她不做聲了。我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是她媽媽給起的。俗透了。”

“不,我倒覺得,挺可愛。”

“你在挖苦我。”

“不,是真話。”

其實,挖苦我也是應該的。很多男人,隻是在婚後才明白,自己應當選擇什麼樣的女人。……隻是我揣摩不透她這番話的意思。以前,她的情緒是寫在臉上的,可現在變成了一個謎。

“我知道,你恨我。瞧不起我,”我囁嚅著,“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可是,我對你……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權衡一下……”

“謝謝。……不過,我希望係裏也能認真考慮一下我提出的那個方案,我覺得,圓明園最能表現中華民族精神和曆史……畫圓明園,不僅是為了記住過去,更多地是為了展望未來……”

她又在做她的壁畫之夢了。固執——這是她最不討人喜歡的一點。幾年前,當我剛剛叩響藝術殿堂的大門時,又何曾不是懷著一顆火熱的、聖潔的心!然而這些年來我看透了,一切都是為政治服務,都是在為某種既定的政治現實作宣傳,——既然如此,藝術本身還有什麼值得追求的呢?

“沒想到,你還這麼認真。”

“因為又有了新的希望。”

“也可以說,新的幻想。人生,就是不斷地幻想和幻滅的過程。”

“這句話我好像在哪兒看過。別人雲亦雲,還是認認真真地尋找自己的感受吧。人生的路上任何人也代替不了自己,每個人麵對生活都會有不同的回答。”

“可是我們麵對著共同的曆史時代和社會環境。”

“是的,問題就在這兒。但如果世界是為了保護我們而建造起來的安樂窩,也就不需要人的奮鬥了。”

“受到時代和社會局限的並不僅僅是我們。真的勇士,敢於走在時代的前麵,走在人們的認識隻前麵。當然,這要付出犧牲。……印象派剛出來,遭到法國藝術沙龍的一片謾罵,可是十年以後便風靡了整個歐洲,現在,誰能不承認印象派在光和色彩方麵對傳統繪畫的突破?塞尚現在被譽為‘現代藝術之父、可生前連一幅畫也賣不出去,凡高就更別提了,這麼偉大的藝術天才竟死於窮困……多少藝術家生前沒有得到應有的聲譽,可是,他們為這個世界創造了價值、做出了貢獻啊!你能用功利來衡量藝術的價值麼?……還有我們中國的敦煌壁畫,創造它的藝術家們連名字也沒有留下,可是敦煌藝術卻是永世不衰的!難道這還不夠嗎?!……”

我聽著,聽著。我的心仿佛又回到幾年前那個金風蕭瑟的秋天。我們被美麗的大自然環抱著,我聽她充滿感情地談到敦煌藝術,談到自己的生活和理想……

夕陽的餘輝給她的側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從《丙辰清明之魂》到《圓明園——曆史的回顧》,她成熟了。談起藝術來她的神態總是那麼動人。她的美,不在容貌,而在精神,因此是經久不衰的……

失去的,永遠失去了!一股發自肺腑的痛悔的淚水浸濕了我的眼睛。

“孟馳。”我輕輕地顫抖地喚了她一聲。

夕陽的餘輝把她淹沒了,我看不清她的臉。

“過去那件事……你可以……可以原諒我嗎?……我……”我說不下去,三年前,正是我,兒乎把這個純真的姑娘毀了!

長時間的令人心悸的冷場。我額頭上的冷汗像小蟲似的爬來爬去。

“伊華,不要總想著過去那件事了。”她輕輕咬著嘴唇,淒然一笑。“那時,我們都太年輕。……好了,希望你也能來參加我們的壁畫創作。嗯……如果你允許,我很想以後去看看小娟娟……”

我激動得難以自持。三年,三年!在忍受了三年的痛苦煎熬之後,我的靈魂終於得到赦免了!

“謝謝……謝謝你!”我說不出別的話。站起身,在她麵前我總是習慣地站得筆直。

“不,應當感謝另一個人,是他……”

她的眼睛驀然蒙上一層淚光。那是愛的雨露,是人間的甘霖。我明白了。

親愛的朋友,請接受我最虔誠的祝福!祝福你,和那“另一個”

羅玉茜:

星期日的午餐時間是我們全家聚會、談天說地的時刻,小孟來了之後就更熱鬧了。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媽媽——就要回來了!”當我把最後一道菜——銀絲鯽魚湯端上餐桌的時候,小孟把一封寄自法國的信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臉上紅紅的——好久沒見她這麼高興了。

於是大家都搶著看信。為避免爭端,爸爸戴上老花鏡把信讀了一遍。原來,不久之後有個法國畫展將在京展出,她媽媽準備隨同歸國看看女兒。

“你媽媽可真行!……”我反複讀著信,心裏羨慕不已。

“唉,你不知道她為事業付出多大代價啊!……真的,我恨過她,怨過她,誰家的女兒不是在媽媽身邊長大的呀?可現在,我比誰都更能理解她。你知道,她和我爸爸感情很好。她在國外聽說爸爸的噩耗,當時就昏過去了,後來,得了那要命的‘心肌梗塞’,結果無法回國參加追悼會了。每封信她都寫著,對不起爸爸,對不起我……我覺得……媽媽太可憐了!”

“看來,一個女人要想在事業上成功,必須比男人付出更多的代價。”我覺得眼窩直發燙。

“幹成一件什麼事不需要付出代價啊!”爸爸又開始大發感慨了,“玉茜,你看人家小盂多有出息!你呢?光是嚷嚷心理所不恢複,你搞不了你的專業,可現在呢?心理所也恢複了,你也調回去了,可你的論文怎麼還沒有問世啊?哈哈!”

“你當論文跟你寫講稿似的那麼容易哪?”我瞪了老頭兒一眼。——說實在的,我知道自己具有老奧式的惰性,可別人說我我可不幹!

“真的,茜姐,你也應當把你的私人勞動轉化成社會勞動啊!現在中國的心理學這麼落後……”——吃過飯,小孟邊刷碗邊跟我聊天,我在旁邊織毛衣。

“唉,我都是‘不惑之年’的人了,還能有什麼大出息?”

我嘴上這麼說,可心裏不覺-·動。前不久,所裏接到奧伯教授來華講學的消息,假如他問起中國心理學這些年的發展情況,而我一無所知的話,那也太說不過去了!是的,光想、光說不行,我好像也得做點實實在在的事了!

“茜姐,我們現在正給新建的燕江飯店搞大型壁畫呢!爭了半天,最後和係裏達成協議,兩種設計方案同時搞,到時候由美協負責人和院領導來審畫,選上哪幅就用哪幅。我還得負責一個方案呢!我想爭取在媽媽回來之前搞完,好讓她高興高興。……我都想好了,等到那天,我就穿你給我新做的那件白色連衣裙到機場去接媽媽!”

“嗯,得了!”我笑著撇撇嘴,“我看還是別換衣服,讓你媽媽看看你平時是個什麼邋遢相吧!”

“去你的!”她不好意思了,急忙跑到穿衣鏡前照照,看看自己是不是像我說的那麼糟糕。唉,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告訴你,我也有幾件事想跟你說說呢!”我把毛衣針抽出來,準備織下一行。“上星期我回B醫院複查,知道了四件新聞!”

一聽“B醫院”三個字她就斂住了笑容,睜著兩個大眼睛直盯盯地看著我。

“第一件,老主任高升了。任B醫院院長兼外科主任,姓沈的滾蛋了。”

“真好!老主任本來就應該當院長!”她孩子似的雀躍起來。

“第二件,我碰上李小榮了!嗬,鳥兒槍換炮嘍!一一鳳尾式,細高跟兒,耳朵上晃著倆墜子,胸前還掛著鍍金十字架項鏈兒……呸!真是對基督的褻瀆!看這身兒打扮就知道她準是勾搭上誰啦——她一個待業青年,家裏又窮的叮當響,哪有錢給她置這身行頭?……哎,我說,現在這幫年輕女孩子是怎麼啦?打扮我不反對,我比誰都愛打扮。可總不能那麼俗氣!那麼肉麻!真給咱們女同胞丟臉!……你說她們是不是看外國電影看壞了?淺薄的腦子裏不能吸取精華,隻能起點副作用……”

“好了好了,茜姐,別這麼慷慨激昂,”她笑著打斷我,“說說第三件吧!”

“第三件……噢,第三件是,小伊和鄧大夫要結婚了!”“真的?”

“這事兒還是我的大媒哪!”我得意地衝她一笑,“鄧林是早就有意。可小伊呢,原來一門心思都在楚大夫身上。……後來才明白自個兒是單相思——楚楊對她印象雖好,但是根本不可能愛上她。在許多方麵他們差距太大了。小鄧麼,勤奮好學,論人品,也算是配得上小伊了。就這樣,鄧林那邊攻勢猛烈,小伊心眼兒又軟,加上我的三寸不爛之舌……這事就算成了!小伊這姑娘單純,考慮問題簡單,不像你似的,看書看的連談戀愛都不會了!”我故意刺了她一下。

“茜姐,我倒想問問你呢!你為什麼不結婚?”她忽然斜睨著我調皮地一笑,反唇相譏。

“我?哼,恐怕敢娶我的男人還沒誕生呢!”

她仍然執拗地、探詢地望著我。也許,是在猜測著我的過去?對於我的獨身主義,各種各樣的輿論早已把我弄得雲山霧沼,也早已使我不感興趣了。人們把我的過去想象成一個過分挑剔的美人;一個在愛情上受過重創的姑娘;一個滿腦子畸形、病態思想的怪物;甚至一個愛耍手腕的女陰謀家。其實,我的經曆倒是非常簡單的。我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的長女,父母弟妹都是搞自然科學的,家裏隻出了我這麼一個叛逆者。其實,我報考心理學專業完全是出於某種好奇心——可是入學後不久,我的幻夢就被打破了。真正的心理學要從枯燥無味的生理學講起,一次考試要背那麼多概念和定義。要不是澳大利亞心理學專家奧伯教授的到來,我真要考慮改專業了。奧伯是我學生時代崇拜的對象。他那和藹可親的態度,風度翩翩的儀表,各種引人入勝的心理實驗,特別是他那充滿魔力的催眠術——這一切都使我著迷。我很快成為他最得意的女弟子。我們經常用英語交談,他希望我將來能在心理學方麵有所成就。“你應該敢於否定我的學說他說,“亞裏士多德說‘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心理學是研究人的,人是一切造物中最偉大的,所以研究人本身的學問也是偉大的。”一九六三年我大學畢業之後分在心理所工作,三年之後,動亂開始。我不但沒能否定或發展奧伯的理論,而且連他的理論本身也忘光了。作為一切造物中最偉大的人被踐踏在泥裏,而研究人的學問自然也不必存在了。我們所解散了,下放到農村去經風雨、見世麵,就這樣,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在鄉下,我不願考慮這個問題。回城之後,我的身價突然增高了,追求者們也越發多起來。在這一時期我接觸了很多男人,談笑風生中我總是習慣地揣摩他們的心理。我見過長著蘇格拉底式前額的蠢材,見過有著“大衛”式身材的膽小鬼,更見過“貌似潘安,才過子建”然而內心卑劣的偽君子……漸漸地,我對他們感到失望了,我對他們產生的那種偏見幾乎是根深蒂固的——如果不是楚楊用他那男子漢的行為教育了我,我會把這種偏見帶進棺材裏的!

“茜姐,我覺得你不應當放棄愛的權利。”她輕輕地說。

“我並不是放棄愛的權利,而是找不到愛的對象。沒關係!我都想好了,以後要個小女孩做伴。看著吧,我一定要把她教育成中國的‘撒切爾’,讓所有的男人對她俯首稱臣!”

“你還不如把她教育成一個阿司泰拉呢!”

我們倆格格格地笑了好一會兒。

“茜姐,說呀!還有第四件呢!”我覺得她的聲音很遙遠。

四件是楚大夫……”我話說出了口,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該說。哎呀,我這個沒腦子的!

可能再沒有誰比我更了解小孟了。她嘴上挺硬,其實絕對癡情。出院以後,她沒有片刻忘記過她的“楚大夫”,遇著點兒什麼事都會牽動她那豐富的聯想基因。他們的事情不行了以後,我幾次動員她“開辟新戰場”都遭到了她的拒絕,真是個“一根筋”!……記得那次,聽說楚楊在某醫學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論述外科與醫學心理學關係的論文,她激動得整整一夜沒睡著覺,後來又聽說引起了爭議,醫學界的某權威親自出馬駁斥楚楊的論點,她馬上以“一個病人”的名義給那家醫學雜誌連去三封信,用自己的親身經曆為楚楊的論點辯護……她對他呀,可真是一往情深!看來,無論楚楊怎麼樣,她這輩子都不會愛上第二個人了!“你說呀,茜姐,他怎麼啦?”果然,她像隻小貓似的倀了過來。

“沒什麼,楚大夫問你好!”我裝作漫不經心,她一把搶去了我的毛活。

“不告訴我,就什麼也不讓你幹!”

“又耍賴皮!都怨我,把你慣得沒樣兒!”我無可奈何地歎口氣,說吧,反正早晚也瞞不住,“其實詳細情況我也不大知道。隻聽說楚大夫去年夏天害了場大病,沒徹底好就上了班,身體就不比從前了。前幾天連做了幾個大手術,累得夠戧,後來又給一個大出血的病人輸血,昏倒在手術室裏。……你別太著急,現在早就脫離危險了,隻是還很弱,聽說前幾天血色素隻有6.4克,這兩天不知怎樣了。”她像是聽到霹靂似的,呆住了。她的視線呆呆地在我臉上滑動著,好像頃刻間我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半晌,她才站起身,把她在小櫃子裏放的那點錢一古腦兒倒出來,塞進那個舊書包裏,然後,一聲不吭地打開門。

“小孟,你要幹嘛?”我被她那反常的樣子嚇壞了。

“去看看他她臉上的線條像蠟像一樣僵硬。

“你最好過兩天再去。老主任跟我說,這兩天讓楚大夫好好休息,……最好……別讓他情緒激動……”

“我……可以不見他。但必須為他出點力……都怪我,……我怎麼就不知道他病了呢?”她的下巴在發抖,“都怪我……怪我……我太不關心他了!……過去,他對我那麼好,是他給了我一切……”她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大滴大滴地湧出來,“現在……他病著……我不能不……”

她說不下去了,迎著外麵的濛濛細雨飛快地走出去。我怔了一會兒,抄起把尼龍傘,推開大門。

外麵的世界籠罩在茫茫雨霧裏,這是今年第一場春雨呢!

楚楊:

血,那攤猩紅的血還在我眼前晃動著。那個大出血的病人臉色多白……滲血的胸腔。咕嘟嘟冒出的紫紅色泡沫。

床上、地下決!抽我的血!……我拚命翕動著嘴唇,卻發不出聲音來。聽見沒有?!血庫的B型血不多了……你們聽見沒有?!我拚命想抬起手臂,但抓住的隻是一片虛空……鮮血還在向外噴射!……純淨的紅寶石。……是她的血麼?

我疲倦極了……我在大漠中行進。那是灼人的、蒸騰的、一望無際的黃沙。被淋漓的汗水壓得透不過氣來……我舉步維艱。……但我仍然向前走著,因為許許多多的人都在向前走……是的,停滯就是死亡。前麵有霹靂和雷電,也有陽光、花朵和水源。

“……楊楊,醒醒啊……”

迷迷糊糊地,好像是外公在喚我。我無力抬起沉重的眼皮。一隻蒼老的手輕輕撫著我的前額。……謝謝你給我帶來的信息。……你看見了那畫像。……“她就是你孟蘭亭伯伯的女兒啊!就是我常說起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

……真的,這窒息的天空,一定孕育著一場風暴!起風了,在地平線的那端出現了另一個人。她也是尋求陽光的麼?她向我走來,滿頭黑發被風高高掀起。她像是天邊的雲,離我很遠很遠,又像是眼前的畫,離我很近很近……驀地,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漫漫黃沙突然變成一片銀白的世界,我的眼睛在瞬間失明。

你怕風暴嗎?你怕霹靂嗎?你怕烈火嗎?

你怕鮮血和死亡麼?!

如果不,那麼,走到一起來吧!

她勇敢地向我走來,狂風卷起她紛飛的長發。

……“下午的輸液裏再加點兒水解蛋白,注意點兒他的血壓和脈搏……有什麼情況馬上告訴我……”

是老主任。多奇怪,我可以同時聽見兩個世界的聲音!

是夢境還是現實?……別怨我,外公。這是我最珍貴的秘密。我沒有告訴你,因為在我和她之間,還存在一道門檻,一道古老的門檻。

……暴雨直瀉下來。像是一股被禁錮的熱情突然迸發出來似的,發出震耳欲聾的怒濤聲。天地萬物都在搖撼。

可是,你怕麼?你怕這道古老的門檻麼?

我惶惑地站住了。滿腹狐疑地望著她頭頂上閃動著的神聖光環。

你怕了?你怕了麼?!

她那雙渴望和期待的眼睛一下子充滿了淚水。在暴風雨中,她哭了。

“別被那光環嚇住吧!她不過是和你一樣的普通人。勇敢地愛她吧!要知道,在你的身上,如今也融會著她的血液啊!……”冥冥中一個聲音說。不,是一群人的聲音。

……圓明園。……一幅大型壁畫。……是的,外公說過。……“她改了多少次,幾乎是通宵達旦地幹……可是畫麵總擺脫不了一種壓抑和孤獨……那是她真實的心靈寫照,……繪畫語言是不會撒謊的……可是,作品需要表現的那種宏大深沉的曆史感,那種內在的力量卻出不來……她苦惱極了……她多麼需要另一顆心的支持和理解啊!”

我懂了。你並不欣賞那耀眼的光環,你追求的,是藝術上的突破,是創造!……那斷壁殘垣裏蘊藏著曆史的深刻啟示,我喜歡圓明園。

《丙辰清明之魂》到《圓明園——曆史的回顧》過去的不是三年,而是整整一個曆史時代!那是我們民族的一次痛苦的裂變。……需要尋找和這個世界對話的新的語言了!讓我們用融和在一起的力量去掙脫枷鎖吧,在醫學和藝術的聖殿大門上分明寫著:為創造者敞開!

……“外公。”

我吃力地抬起眼皮,正看見外公那雙慈祥的眼睛。

“她的畫……畫得怎麼樣了?”

“昨天,又熬了一夜,還不知怎樣……美協的領導同誌就要來審畫了,但願……”

“我要去看看,要去……”我的聲音又變得含混不清了。……太陽,從她的身後冉冉升起了。那巨大的紅色火球,把圓明園的斷壁殘垣淹沒了。原來太陽竟是這麼莊嚴、寧謐,又是這麼古樸,雋美。它靜靜地高懸在大漠上空,毫不炫耀,默默地把光和熱帶給曾經在暗夜的暴雨中艱難行進的人們。

一切外在的、人為的、矯飾的東西都在太陽輝煌的光焰中溶解了,太陽把我們還原成為“人”。

你願為我們這個動蕩、變革中的民族做出棲牲嗎?你願用自身的毀滅來換取人類的進步麼?

是的!是的!我願。

那麼,把我們的事業融為一體吧!

她含著淚微笑了。……太空深處傳來鏗鏘壯美的音響,我知道,那是因兩顆心的激烈碰撞而發出的回聲……

我慢慢睜開眼睛。是深夜。病房裏亮著暗紅色的地燈。外公他們已經走了。守在我身邊的小伊睡著了。一片沉寂,隻有輸液瓶清晰的嘀嗒聲。

黯淡的光線下,畫像裏的她在微笑。和夢裏一樣的微笑。不,她好像是在流淚,在那個落雨的秋夜,她就是這樣流著淚從這裏離去的。

記憶的潮水突然向我湧來。

瞬間,我蘇醒的熱情像急風暴雨般在大地上奔馳,噢,勇敢的畫家,驕傲的姑娘!你的血正在我的血管中燃燒——

——跨過去,跨過這古老的門檻,新的生命就會誕生了!擺脫苦悶和孤獨吧,許許多多的人都在關心著你。勇敢地走你自己的路!我心愛的姑娘,我和你在一起。我會給你我能夠給你的一切,我要像一個經曆了狂風惡浪的衝浪運動員那樣,帶著全部的激情去擁抱你,我要和你一起走向太陽,一起燃燒在太陽的熊熊大火之中。

我要對你說:

過去我不了解太陽,

那時我過的是冬天……

孟馳:

我偎依在這巨大的畫幅前,任淚水涔涔地暢快地流著。哦……“銷魂的酷刑,極樂的苦痛!痛苦和快樂都是難以形容!”

……被潤濕的畫麵仿佛生騰起一團活力……筆下的群山大河仿佛都在為我祈禱,為我祝福,……那是一種凝重深沉而又蒼涼悲壯的旋律……哦,這就是我們的愛情。世上還有什麼比兩顆互相渴慕著的心的結合更莊嚴的旋律嗎?這是詩,是讚美詩,是斜陽裏的號角,是暗夜中的星座,是生命的變奏曲,它象征著永恒,它是生死不渝……是的,當我的血流進你身體的刹那,我想我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薄暮中你昏睡著,你的臉色多麼蒼白,白得透明,像是流盡了血。哦,無私的醫生!你從死神手中奪回了多少生命!可是……卻耗盡了你自己。

我再也無法抑製自己。我把發燙的臉輕輕地貼在你筋節突起的手臂上,慢慢地跪了下去。我多麼想看看你的眼睛,可又那麼怕看見它,看到我這滿臉的淚痕。它又該嘲笑我了。……那深黑色的海。……從你那跳動的脈搏中我感到了一種力量,一種男性的剛毅和深沉。……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你,我無法抑製溫柔的淚……噢,我是多麼、多麼的愛你,我願把我全身的血都給你,一滴一滴地奉獻給你……

多麼變幻莫測的人生啊!還記得麼?三年前那個冬天的早晨……那個衣衫不整,瘦得像根蘆柴棒似的姑娘……你走進病房為她寫病案……窗外的寒風呼嘯著,病房裏卻那麼溫暖……你把她視作一個平等的人……哦,那深黑色的海多麼親切。……一切,就從那是開始的。

是曆史把昨天的囚徒變成了今天的“名人”。可我們仍然是平等的,永遠是平等的!昨天,你沒有把我看作一個因犯,那麼今天你也不要把我看成一個“名人”,像過去那樣幫助我、理解我,和我同行吧!為了這一天,我們曾付出了那麼多血淚的代價!

我看到你床頭的那幅肖像畫,下麵還插著一束柏葉。我抑製不住狂喜的淚水——你是愛我的!你深沉、持久的感情一直在理性的堤壩中洶湧著……我撲過去,摘下那束小小的柏葉……噢,這已不是原來的那支,冬去春來已整整三年,原來的柏葉已經發黃,枯死了。但死並不是生的終結。隻要有種子,就會有果實,隻要有胚胎,就會有生命,太陽在地平線上沉沒,然後還會升起——

——這柏葉不是比原來的更綠了嗎?!

哦,讓死的死去吧!生的魂靈,不是已經在晨光中歌唱了嗎?!

我拿起大號板刷用力刷著大麵積色塊,汗水把內衣都濕透了。我感到了一神空前未有的力量!我的創造欲比任何時候都更強!我要把我的痛苦、歡樂、希望、憧憬統統融進這巨大的畫幅中,獻給我們的父輩,獻給中華民族古老的文明,獻給你——我的愛人。

曙光升起來了。第一縷陽光衝進畫室的門窗,在背光的牆壁上留下一片美麗的海水綠色——這就是哥德發現的那個有趣的補色現象吧?於是瑪蒂斯根據這個原理創造了野獸畫派——創新——發展——衰落——死亡——新生……一代又一代就是這麼走過來的!……東方金色的火燒雲岩漿般噴湧,而西方的天幕卻是一片淡淡的丁香紫,一朵朵藏在深空的雲彩由暖到冷,像調色板上的顏料那樣規則地排列著,變幻著,哦……宇宙多麼大!而我們個人的一切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

畫麵像波濤般地起伏,色彩的迷霧變幻不定……哦,晨曦中,圓明園的斷壁殘垣,四周的層岩疊嶂、江流盤回,幽穀飛瀑、雲形霧氣……彙成峻拔回環的氣勢,一切像是有了生命!仿佛在呼吸,在流動,在渴望,在呐喊!哦……我終於找到了!找到了這力量的美,找到了藝術家們世代追求的至善至美的境界,找到了有限生命之外的那個無限

陽光下,就在那至善至美的境界中,就在那大河的彼岸,有一株不朽的生命之樹在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