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務
——……像薄紗一樣
像泉水似的清晰
但卻穿不透
在它麵前
我獨自站著
仰起麵孔
——美國詩人瑪麗埃特
他從一堆雜誌中抬起頭來。
“我明天要去‘發昏了”她又重複了一遍。
“真的嗎?”他大大咧咧地一笑,隨後又埋頭去看那已經翻了不知多少遍的烹飪雜誌。感覺到她譴責的目光,他把雜誌放在桌麵上。正對眼簾的是一幅印刷很精美的龍蝦照片,這美味不止一次使他饞涎欲滴。
“烹調雜誌辦得太糟,還不如我做的菜漂亮呢。”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紅得透明、顯然是鮮嫩可口的龍蝦。
“也許,我在你眼裏還不如一盤龍蝦值錢呢。”
她聲音裏的傷心絕望把他嚇了一大跳。他這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臉。好像是抹了很多粉,但白粉卻掩不住她的樵悴。眼皮和眼角的肌肉已開始鬆弛了。她今年怕是有三十歲了吧?鮮花最容易凋謝,而老木頭疙瘩卻往往能持久,什麼人這麼說過。那麼,她該結婚了,完全應該。但究竟是什麼使她這樣傷心絕望呢?
那種疑慮又來纏繞他了。好像又碰到了那張粘糊糊的蛛網。
“怎麼了?”他小心翼翼地對她笑笑。
怎麼了?他居然用這種超然的態度問我“怎麼了?”……嗬,她使勁咽了口唾沫,不讓怒火從喉嚨裏跑出來。六年……六年!……她欲哭無淚。也許,我今天不該來,真的不該來……
夏夜的風從半掩著的鏤花窗簾裏飄進來,帶著一股很濃的花香。窗外那株高大的丁香樹把它神秘的陰影投在桌麵的玻璃板上。是的,玻璃板下麵壓著他和他愛人的照片。兩個人在草地上打網球,都穿著一身潔白的網球衫,年輕、健康、生氣勃勃。
“剛才來的時候,外麵霧很濃……”她已經平靜下來。
“是嗎?今年老是這麼霧蒙蒙的天……訓練有時都受影響!”他三句話不離本行。“……你今天好像有點不舒服?”他隔著桌子向前探探身。
“不,我挺好。”她無所謂似的笑笑。她不僅是年輕有為的編劇,而且很有演戲的才能,常常假戲真做,即使心裏包含著眼淚,嘴上也能出現一個粲然的笑容。“我隻是來告訴你一下。”她想想又添了一句:“所有的熟人我都告訴了。”
“你應該早點兒告訴我。……這麼說,旅行結婚?明天就出發?……”他的聲音變得輕鬆愉快了,蛛網是沒有的,又是自己多心了。應該給她送點禮物,送點什麼有紀念意義的禮物……送什麼呢?他搜索枯腸地想著。
“你喜歡什麼?告訴我。……還有點財間。”他看看表。
“我不是來向你要東西的。”她突然又變得怒氣衝衝。
這人真怪。怎麼老愛莫名其妙地動怒?她的脾氣像北京今年的天氣那樣不可捉摸。能夠和她結婚的會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他的好奇心突然冒上來了。
“你愛人……是你大學時的同學吧?”
她的心緊縮了一下。大學時的同學?是的,上大學時是有過那麼一個男同學。小夥子品學兼優,才貌出眾,是班裏女生追逐的對象。他對她極仰慕,她對他也不無好感。可是,六年前,正因為遇上了眼前這個人,她把一切都扔了,都扔了……
“對,是大學同學。”
“他現在在哪兒工作?”
“現在他正攻讀博士學位,”她一本正經、毫無顧忌地撒謊。她不願讓他知道她的不幸,不願讓他知道,她未來的丈夫隻是一個普通的結過婚的男人。“他明年還要去留學,去耶魯大學,他是個很好的人,長得也挺精神,有點像《戰火中的青春》裏那個雷振霖。”她憑著自己得天獨厚的形象思維向他細細描繪,“當時,我們班的漂亮女孩子可多了,可他不知怎麼……看上了我這麼個醜八怪。”她甜甜地一笑,竟真的感到一種快意、一種滿足。仿佛現實也像她寫劇本那樣可以隨意虛構似的。
她當然不醜。她是一朵開過了頭的鮮花,色彩和芳香還都殘存著,那種帶點淒涼味道的美麗甚至比她盛開時更為誘人。她是那種以感情為生命的女人,隻要有一滴露水,她就會重新盛開。可是露水呢?
六年前,考進大學後的第一個暑假,她去南方旅行。
旅途太無聊,大夥都在攀談,惟有坐在她對麵的小夥子一直興致勃勃地觀賞著窗外景色。好像一切在他眼裏都很有趣,這使她感到好笑。
帶來的幾本書都快翻爛了,她覺得乏味,隻好削水果吃。過了天津,她忽然感到胃裏不舒服起來,先是一陣暈眩,接著,還沒來得及站起身,就“哇”地一口嘔出來。早晨喝的那點牛奶還摻著粘糊糊的水果碎屑,怪惡心的,都粘在小夥子那漂亮的銀灰色特利靈襯衫的袖口上。
“真對不起,你脫下來,我去洗!”她緊張得滿臉緋紅,預感到一場戰爭就要爆發。
“不不,沒關係,我自己來。”他急忙站起來,臉也有點紅,一麵大步朝盥洗室走一麵飛快地脫去衣服,露出裏麵的深藍色運動背心。
“這小夥子真好說話兒!”旁邊一個天津旅客開了口。
“可不是咋的?姑娘,算你運氣好,要趕上個不講理的,非揍你一頓不可!”一位東北老鄉也發了話。
“待會兒人家來了,好好道個歉!”坐在她身邊的北京老太太說。
他回來了,左手拎著濕漉漉的襯衣,右手拿著幾包藥。
他熟練地把襯衣折疊好晾在窗口搭毛巾的橫杆上,然後把藥推給她:“吃藥吧,這是暈海寧、胃舒平、顛茄……”
她感動和愧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車廂裏的氣氛變得融洽了。
“你上哪兒?”她有些羞怯地望望他,忽然發現小夥子長著一雙透明的眼睛,像秋天的澗水一樣一清見底。
“南方幾個城市都要去。無錫、上海、蘇杭……”他好像有點不情願似的回答。
“真巧,我也去那兒。你的路線打算怎麼走?”
“先到無錫親戚家住兩天再說。”
她掃興地“哦”了一聲。他好像有意在拉開距離。
“你是……一個人出來的?”他問得有點遲疑。
“嗯,到杭州之後就是兩個人了。我的一個好朋友在那裏上學。”她也奇怪自己為什麼要說得這麼清楚,“你也是一個人嗎?”
“嗯。我就喜歡一個人玩!”他說起“玩”來就眼睛發亮。小時候肯定不是盞省油的燈,她想。
“一個人玩有什麼意思?依我說,兩人最合適,遇事可以互相商量,照相也方便。”
“哪有那麼多要商量的事兒他大大咧咧地一笑,她發現他笑起來很迷人,“照相麼,帶個三角架不就解決了?”“那食宿問題呢?”
“那更不成問題了。走到哪兒吃到哪兒。那會兒紅衛兵串聯的時候,我們八個男生步行到延安,天作床地作被,照樣睡得香!”他忽然調皮地瞥了她一眼,“當然,像你這麼嬌氣的,趁早還是找個伴為好。”
“瞎說!誰嬌氣呀,我也是插隊過來的!”她半嗔半笑地紅了臉。
好像心扉一下?敞開了,他們無拘無束地聊起來。她發現和他談話有一種十分輕鬆愉快的感覺。他談的都是些生活裏實實在在的事,這和她的同學們不大一樣。
“你也在上學嗎?”她問。
“不,沒你那麼好運氣。”
“那你在哪兒工作?”
他笑而不答,惹得她把她所能猜到的職業都說了一遍。末了兒,他才不無自豪地說:“我是搞體育的。”
“搞體育的?你是運動員?你怎麼是運動員呢?”她吃驚地上下打量他。他雖然又高又壯,但皮膚卻白皙、細膩,而且作為一個運動員,他也顯得有點兒胖了。
“怎麼,我怎麼就不能是運動員呢?”他被她孩子氣的問話逗得直想樂,“當然,作為運動員,我先天的條件差一點兒,大概是什麼……什麼遺傳基因的作用吧,我喝口涼水都長肉。可是先天不足後天補嘛!……”
“那你是搞什麼項目的呀?”
“乒乓球。我最喜歡打乒乓球了……”他的眼睛又亮起來了。
“乒乓球?哎呀呀……”她笑得幾乎上不來氣。那麼大的個兒,要是搞搞籃球倒也罷了,偏偏……唉,她立刻想象出他追逐著小白球奔跑的樣子,大約就像是雜技團的大白熊似的。
“你笑什麼?”他眼睛裏的亮光黯淡下來了。
傍晚,兩個人一道去餐車吃飯。他胃口好得很,她卻覺得一切都味同嚼蠟,回鍋肉太膩,炒蒜苗太鹹,西紅柿炒雞蛋有點過火。於是他樂得吃了雙份飯。
“你可怎麼辦哪?再坐兩天火車非倒下不可。吃不下睡不著,真是個嬌小姐!”他默默地望著她。
“人家身體不好麼!……”
“那麼……吃點兒水果?”他像哄小孩似的,“想吃蘋果?梨?還是香蕉?我這兒都有
“嗯……我想吃橘子!……”她的確像個嬌滴滴的喜歡挑剔的小姑娘。
他撓頭了。橘子?這日子口兒上哪兒找橘子去?還好,吉人自有天相。在路過德州站的時候,他發現車站前的小攤上擺著橘子罐頭。車還沒停穩他就跳了下去,用百米衝刺的速度捧回來兩聽橘子罐頭。
金黃色的橘子瓣兒清甜爽口,一直甜到心裏……
入夜,他倦了,她卻還在興致勃勃地高談闊論。
“咱們換換位置吧,你那邊迎風,夜裏冷。”他說。
“迎風才舒服呢,我不換!”她調皮地笑著,想引起一番爭執。
但他隻是淡然一笑,便趴在小桌上睡了。一會兒,就響起了輕而勻的鼾聲。
整個車廂都進入了夢鄉,像是剛演過劇還沒把道具撤走的舞台。昏黃的光線催人欲睡,可她卻興奮得難以成寐。
她凝視著這個近在咫尺的黑發油油的腦袋,驀然產生出一種親切感,產生出一種想要撫摸它的欲望。她惶然四顧,然後戰兢兢地伸出手,嚐試著用指尖碰一碰他的發梢。
我在幹什麼?滑膩的散發著紫羅蘭潤膚油香味的手指在半空中驟然停止了。指尖在顫栗,在無形的空間畫出串串透明的音符。她被自己荒唐的念頭羞得麵紅耳赤。
我怎麼啦?難道是……她也機在桌子上,感覺到自己蓬鬆的發絲正拂著他的前額。隔著一層薄薄的特利靈襯衫,她感覺到他強壯的臂膊正發出熱力。
他說得對。車窗外迎麵而來的夜風非常涼,很快就把她單薄的短袖襯衣吹透了。她連打了幾個噴嚏,鼻子有些不通氣了。她怯生生地推推他。
“冷了吧?我說什麼來著?”他強睜著惺忪睡眼,還忘不了嘲諷她,“趕緊換位子吧,小姐!”
她這回乖乖地服從了,像隻小貓似的,抱著冰涼的雙臂縮成一團。
“拿去!”像大哥哥對待不會照顧自己的小妹妹似的,他把身上那件洗幹淨的特利靈襯衫脫下來扔給她。
她沒有拒絕。這件襯衫有那麼一種茉莉香型香皂的淡淡清香,很好聞。她緊緊裹著它,睡熟了。
她做了個夢。夢見她來到一個很美很美的花園。奇花異卉都籠罩在一層銀藍色的霧中。……一個青年從朦朧的霧中向她走來。她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卻有一種激動不安的預感,一種眾裏尋它千百度驀然相見時的感覺。青年越走越近,霧氣漸漸消散,正當她要看清他的一刹那,他卻突然消逝了。隻有一朵純潔質樸的百合在霧氣消散的藍天背景前閃著光……
是的,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但僅僅是開始倒也罷了。有序曲就一定會有尾聲。
人生中一定是存在著某種不可解的機緣。幾天之後,在杭州,晨霧籠罩的夢一般的“三潭印月”,他們又重逢了。
她和女友沒有租到小船,正發愁怎麼站到石塔上照相。
像是某種下意識的作用,她竟在滿湖的小船中一眼認出了他,盡管他換了裝束:海魂衫、白色遮陽帽和墨鏡,一個人悠然自得地駕著小船遊蕩。
“哎,哎!……”她這才想起忘了問他的名字,隻好“哎哎”地大叫著。
“真晦氣,怎麼又碰上你了?”他摘下墨鏡開著玩笑,一麵飛快地把船劃近。
兩個姑娘上了船,像飛出樊籠的小鳥似的唧唧喳喳。小船飛快地向湖心的石塔挺進。
“真糟糕,都這時候了,霧還不散。”他舉著相機發愣。“要的就是這勁兒,懂嗎?”她又來精神了,“要是你能成功地照出霧中的三潭印月,那才是一流的攝影傑作呢!”“等太陽出來再照,我喜歡一切都亮堂堂的。”
“那你給我們照嘛!我就喜歡這樣霧蒙蒙的天,一切都朦朦朧朧,若隱若現的,有一種特別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