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這天清晨的霧格外濃。紫沉沉的,像是天鵝絨的幕布。現在消散了點,變成了一片淡藍色的軟緞,使美麗的湖山呈現出海市蜃樓般的景色。

他隻好依她。她戰兢兢地爬上石塔的底座,所有的人都在朝她笑。但是這張照片很不成功,讓人看了不以為是在霧中,而是焦距出了毛病。

她把頭埋得那麼深。他看不見她的臉,隻能看到她那纖秀雪白的後頸窩在微微顫動。她到底受了什麼委屈?她在想什麼?他一無所知。她在他心中一直是個謎。一個美麗的神秘的謎。

旅遊歸來一個多月之後,他已從球隊調到業餘體校擔任乒乓球教練。那天是假日值班,她忽然來到眼前。

十月的黃昏,她滿身帶著丹桂的香味,身上那件夕照似的毛衣和滿頭紛飛的栗色長發顯得秋意襲人。他竟愣了半晌才認出她來。原來她竟這麼美麗,那個他在旅途中遵逅相遇的小姑娘。

作為一個男人,他對女性美是太不敏感了。他從小受的美育教育本來就有限,而他又和文學藝術絕緣。他瞧不起那些成天啃書本的孩子,他把絕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球場上,在結婚之前,他接觸的女性隻有媽媽和兩個姐姐。兩個姐姐都比他大十幾歲,拿他當小寶貝兒,而他卻常常雄赳赳地嘲笑她們。

“小弟,今天早點回去好嗎?”一天,姐姐們忽然來到球場。

“什麼事?”

“有你的好事兒!”兩個姐姐互相使了個眼色笑起來。於是,由長輩做主,親朋介紹,他結識了一個同齡姑娘。姑娘身體健康,容貌端正,最重要的是和他有共同愛好——熱愛體育運動,於是經過三個月的“兵兵外交”,二人結為伉儷。這羅曼史是再簡單不過的了,簡單得就像是他對婚姻、對愛情的看法。

她的突然來訪使他感覺到了一點什麼。好像是早晨在花園裏澆花的時候不小心撞上了蛛網,那粘糊糊的蛛絲粘在清潔的頭發和衣領上的那種感覺。是的,盡管他讀書不多,但感覺敏銳。他明白女孩子們在追求男人時耍的各種小手腕。但是她——不一樣。她在他眼裏不僅僅是個女性。

他是個樂天知命、隨遇而安的人。她把他們的邂逅看成是一次上天的啟示,因而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和痛苦的遐想,而對他來說,那不過是一段令人愉快的回憶。

在他看來,世界的線條是簡單的,是由簡單的善與惡構成的。他樂於助人,絕不要報酬,他實際生活能力很強,不管在哪兒都能碰上需要他幫助、照顧的人。他經常以保護人的身份出現,然而卻視那一個個被保護者為過眼煙雲,正因如此,他的朋友很多,大家和他在一起都感到輕鬆快樂。

然而這女孩子卻是特別的。她嬌柔而富於魅力,又聰明又俏皮,就像是吹成的玻璃小人兒,玲瓏剔透,可是挨不得碰不得,一打就碎。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這小人兒過了三天,離開她時,他感到一種卸去責任時的輕鬆感。

但說也奇怪,日子久了,他反而又時時想起她。想起她在餐車裏挑挑揀揀,把飯菜一古腦兒都倒給他的慷慨勁兒,想起她凍得瑟瑟發抖,隻好服從他的可憐樣兒,想起她戰兢兢地爬上石塔,明明害怕還要逞能的孩子氣,想起她說話時那神無拘無束、天真爛漫的樣子。

那天他們照過相,把船劃到僻靜處,他潛入湖中撈了小半船蛤蜊,最大的竟有八九斤重。當晚,他親手為她們做了美味的爆炒蛤蜊肉絲,他記得她那滿嘴大嚼的樣子,簡直像隻小饞貓……

的確,她不同幹他生活圈子中的女性。在他們即將分手的時候,他從她的目光中感覺到了一點什麼,於是有意地避開了。他知道她不高興了,可他不得不這麼做——他是有愛人的呀!

“但願我是在自作多情!”每想到這兒,他便暗自苦笑一下。

然而時過一個多月,當他已對自己的自作多情確信無疑的時候,她突然又以全新的麵貌出現在他眼前。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他竭力鎮靜,但還是顯得手足無措。

“哼,你奇怪嗎?”她甜甜地一笑,像老熟人似的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隨隨便便地翻著掛曆。

“你——吃糖吧?”他端出糖盒。

“我還要請你吃糖呢!”她興奮得紅著臉,從挎包裏掏出一大包東西,“喏,這是大白兔、米老鼠、花生牛軋、酒心巧克力……都是你愛吃的……”

“這是……”他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睛。

“哈哈哈哈……,告訴你,我發了點小財——我寫的一個電影劇本發表了。”她歪著頭得意地盯著他,“你為我高興嗎?”

“當然。……祝賀你!”他由衷地高興,一時竟忘了戒備,大大咧咧地把一塊酒心巧克力扔進嘴裏,茅台酒汁又香又甜,他們倆都開心地笑了。

“發表在哪家刊物上?什麼時候咱們也拜讀拜讀。”

“《影劇文學》今年第二期,江城製片廠的彭導演已經看中了這個本子,現在正物色演員,準備明年開拍呢!”

“彭導演?就是那個在國際電影節上獲獎的大導演嗎?”他羨慕、欽佩中帶著驚奇。

她點點頭。“可是,我覺得我這個本子,要拍成電影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首先,扮演男女主人公的演員就不好找“為什麼?”

“現在製片廠盡是那些奶油小生、標準美人,可我需要的是有一定思想深度的性格演員。首先他們得理解我這個本子……”

“說了半天,你這個本子是寫什麼的?”

她突然羞澀得語塞了。“……以後看了你就知道了。”半晌,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是寫一種……怎麼說呢?可以說是愛情,也可以說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當然,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愛情或隔膜,是一種朦朦朧朧的愛,像隔了一層霧似的,誰也看不清誰……”

“你怎麼對朦朧的東西這麼感興趣?”他看著她那著迷的樣子忍不住想笑。

“因為朦朧本身是一種美,或者說,是一種美的替代物。你見過印象派畫家德加的《舞女》嗎?他把那種舞台燈光下朦朧的意境表現得多麼深刻!還有雷諾阿,他那輕柔透明而又朦朧瑰麗的用色簡直是神奇的!我覺得,印象派畫家的功績之一便是把色彩從物體固有色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了。在太陽麵前,在自然界的光源色和環境色的烘托中,物體本身的色彩反而是無足輕重的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朦朧本身也是一種真實……”她突然注意到他那滿臉惶惑的尷尬表情,忍不住撲哧一笑,“得啦,我不說啦。乒乓球健將,關於這個問題,以後我借給你幾本書看看吧!……今天來主要是這件事!”她從兜裏掏出一張淡黃色的票,“啪”地往桌上一放:“猜猜,這是什麼片子?”

“猜不著。”

“《現代啟示錄》,得過奧斯卡獎的好片子!怎麼樣?晚上沒事吧?”

“這……不不,今晚上恰巧……有些事。”他突然變得很狼狽。

“你值班不是到六點嗎?還有什麼事?……咳,你這人怎麼也變得這麼吞吞吐吐,什麼事你說嘛!”她的兩隻眼睛亮閃閃的,直盯著他。

“今天晚上我要回去做菜,我嶽母要到家裏來,”他心一橫,直截了當地說,“已經跟我愛人說好了,要早些回去。”

她覺得,她豐茂的生命一下子枯萎了。

現在,她總算明白他為什麼總對自己保持某種距離了。他是有愛人的。他怎麼會是有愛人的呢?

旅途中他那種對什麼都不在乎的大大咧咧勁兒,那雖然竭力遮掩但還不時流露出來的頑皮,那獨自一人劃船時的悠然自得,還有那雙對什麼都感到新鮮有趣的清澈透明的眼睛,……這一切使她無論如何不能把她和“丈夫”二字相連。他的性格還像個紅衛兵時代的中學生,她想。

……或許,他根本不愛他的妻子?……恍惚中,她像是突然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如果他愛她,那麼他大概不會一人出去旅行。肯定是這樣!她行將崩潰的神經被這個興奮點支撐了起來,她覺得有一線希望……那麼,他對我……究竟怎麼想呢?……我在他心目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

她想起那天晚上,在火車行進的有節奏的震動中,他們趴在一個小桌上睡覺,近在咫尺,彼此都可以聽得見對方的呼吸……那麼輕,那麼勻,好像是雨後山崖邊悠悠飄過的一片雲彩……她覺得從內心深處湧上來一股柔情,溫柔的淚慢慢地從眼角淌下來,滴落在枕巾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可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他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們合得來……她閉緊酸澀的眼睛,翻了個身,突然,他和他的新婚妻子在一起相親相愛的圖象清晰地呈現了,她心裏一陣絞痛,使勁地咬住了被子……

天哪,我是瘋了嗎?她從鏡子裏照見自己:披頭散發,滿臉蒸騰著淚和汗,眼睛亮得出奇。她伸出手,咬了咬自己的手指。當初,就是這個指尖碰到了他的頭發。淚水又撲簌簌地落下來……不,我不能這樣下去。我……我要寫東西,在事業裏埋葬自己的感情,不然的話我的確要瘋了……

她打開台燈寫了一夜,都是些不知所雲的東西——她明白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喲!你怎麼變成這模樣兒啦?”第二天她一進校門,迎麵就看見好幾張驚奇的臉。

“真的,怎麼一天工夫大變樣了?!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吧!”她的好友說。

她沒敢照鏡子,但她自知一定很難看,她這個人全靠精神支撐著。

像是鬼使神差似的,放學後她又來到業餘體校。她在陳列著各種照片的玻璃櫥窗前徘徊,仿佛在這裏也能感知

到他的信息。真的,愛情究竟是意識?還是存在?她迷惘地想。

“哎,你怎麼在這兒?”

她突然感到肩上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嚇了一大跳。“哦,是你呀。”她回頭看見鄰居家的小女孩胖妮神氣活現地穿著球衣,拿著球拍。真的呢,瞧我都胡塗了,胖妮可不是在這兒受訓嗎?

“我們剛比賽完。你是來找人的嗎?”

“嗯。”

“找誰?”

“E教練。你認識他嗎?”她漫不經心似的問。

“當然!他就是我們的副教練呀!……哦,他人可好啦,跟大夥兒都合得來。抓訓練也特別賣力氣。人家父親是大作家,可他從不擺架子。……這幾個教練裏呀,我最佩服他!”

“大作家?他父親是誰?”

“就是寫《野馬河的傳說》的江汛啊,你不知道?”江汛?怎麼江汛的兒子會是一個乒乓球運動員呢?

“你見過……他愛人嗎?”

“見過。他愛人常來。昨晚還來給他送好吃的呢。他愛人對他可好啦!”

“這麼說,他們倆感情挺好?”

“是啊。他倆從不吵架。我們教練可逗了,有一次,大家看了一篇小說,就爭論起關於婚姻和愛情的關係問題了,你猜他說什麼?”

她揚了揚眉毛。

“哈哈哈……,他說,照他看,愛情就是兩人合得來,婚姻就是兩人白頭到老……電影、小說裏那些纏纏綿綿,卿卿我我純粹是瞎扯淡!他還說,像《廬山戀》這種片子,在路上碰見個漂亮姑娘就產生了愛情,更是瞎扯淡!哈哈哈哈……你說他逗不逗?!……”

這天她回到家就躺下了,躺了很久很久……

“……這本書……送給你吧!這是我父親寫的,”他從抽屜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淡綠色封麵的書,“我知道送這個不大合適,可我手頭上實在沒有別的東西……我知道,一般的東西你也瞧不上……”

“這禮物太珍貴了,謝謝。”她顯得很感興趣的樣子,演得得心應手。既然演慣了戲,那麼不妨演下去,今晚是最後一幕了。但不幸的是,她又並非完全在做戲。她愛他。仰慕他的父親。這都是真的,再真實不過的了。

“這有什麼,說不定你這文壇新星還瞧不上呢!”他又開起了玩笑。老是開玩笑,怪不得又白又胖又年輕。六年來他幾乎沒什麼變化。她憤憤地、幾乎是嫉妒地想。他對他愛人也是這樣的。他根本不懂得愛情——在戀愛問題上他需要啟蒙教育。

“我父親這個人做學問行,可生活能力太差,連下個麵條都不會,要讓他一個人過非餓死不可!”

“你恰恰相反,實際能力很強,不僅熱愛體育運動,而且是裁剪大師、烹飪專家!”

“別損人。”

“可是我很奇怪,你可以說是在書堆裏長大的,自己天賦又不算低,書香味熏也能把你熏出來了,怎麼反倒……”她想說,怎麼反倒成了個不讀書不看報,一談起“玩”來就眼睛發亮的人呢?這話她當然不能說出口。

他有點難為情地笑了。長長的睫毛遮蔽住他那雙清澈透明的眼睛。世界在這雙眼睛裏如此清晰。藍的天。白的雲。綠的竹子。黃的向日葵。最好還加上——紅的龍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