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人也是搞體育的?”那天,她拿著那張淡黃色的票子在手裏揉搓著。

“對。”

“性格和你相近,也不愛看書學習嗎?”她平靜得幾乎到了冷淡的程度。

“不,她在這方麵比我強。”

“她讀的期刊比你多點,是嗎?”

“不,她也讀了不少古典文學……”

“像《三俠五義》、《九劍十三俠》之類的,對嗎?”他不說話了,她語調裏明顯的譏嘲使他感到氣憤。

“這麼說,你愛人挺聰明?”片刻,她用一種明顯的和解口氣說。

“反正比我聰明,比方說,聽‘follow me’,我預習過了,有些地方還聽不懂,可她的聽力比我強多了。”

“女人學習語言的能力本身就比男人強,這沒什麼稀奇的。”她不以為然地淡然一笑。

“還有這次文化補習考試,她根本沒怎麼複習,考分就在九十分以上!”

“應付考試是一種能力,不是真正的聰明。”

“反正我挺佩服她的。”他固執己見,“去年她去區代表隊當教練,隻有三個月工夫,就把訓練抓上去了……”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為什麼要這麼誇獎自己的愛人。他隻是模糊地感到,愛人可以充當一枚護身的盾牌,來抵禦一下前方突然出現的來路不明而又迅猛異常的進攻力量。

“看來你愛人真是個很好的人她羊靜地說。她的神態像個把七情六欲置之度外,常常高居在宇宙星空,代表上帝來審判全人類的職業女劇作家。

他的心太單純了,看不到她泰然自若的神態後麵隱忍著的熱淚。

她大病初愈之後正是春天。看到窗外那泛青的小草,抽芽的柳枝,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又開始複蘇了。

由於生病休學一年。不值得,不值得。她站在窗口,心裏很平靜。“別難過,別折磨自己,一切都將過去,猶如輕煙掠過白色的蘋果樹”……嗬,門前那株蘋果樹確是開花了。乳白色的清香的小花。她咬咬舌尖,仿佛有一股清香流進嘴裏。生命之源是不會枯竭的。對著蘋果花,她微笑了,一年來頭一次的微笑。

同班的K對她很好。她生病的時候,他成了她家的常客。想起K,她內心就充滿了感激,在父母的敦促下,她正在考慮和K的關係的升級問題。插曲已經過去,一切都正在走向常軌。

然而一個電話卻把一切都破壞了。

“喂,請問,L在家嗎?”下午三點,她小憩後起床。

“我就是。說吧。”

“哦……你,你還記得我嗎?我……我是……”電話裏的聲音變得結結巴巴。

是他?!她手裏的電話差點掉下來。一陣狂亂的心跳使她隻好屏住呼吸。她說不出一個字。是他!一年了,他居然還想得起她來,居然還沒有把她的電話號碼扔進廢紙簍裏。

“喂,喂,你聽見了嗎?……你怎麼不說話?”電話裏的聲音變得又焦急又慌亂。

“……哦,是你,你好。”她沉重地喘了一口氣,聲音變得出奇地平靜。

“你……你好。”那邊惶惶不安的聲音。“這些時因為訓練太緊張,一直沒跟你聯係,你身體還好吧?……”

“還好。”她毫不猶豫地用這兩個簡單的字回答。

“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說吧。”

“我愛人昨天出了車禍,傷得比較重。我……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父親是全國著名的骨科專家……我想請他……不知是不是……”

原來是這樣。她覺得兩眼滿含淚水。無論如何,他還是信任我、把我看作朋友的!這就夠了。還要求什麼呢?在這瞬間,她完全被某種近似崇高的東西所支配,自己那一切苦惱反而煙消雲散了。

“你放心,我馬上就……你愛人住哪個醫院?”她覺得,熱血在心頭萌動。隻要能為他分擔痛苦,她願意去赴湯蹈火。

她完全忘記了和K的約會,讓人家白白等了一個晚上。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在她臥床生病的時候曾經轉動過最惡毒的念頭。——她想起辛格的小說《女巫》。那個癡情的醜姑娘為了得到男教師的愛,天天夜裏詛咒他的妻。後來,他妻子竟果真死了。那姑娘自稱有女巫般的本領。於是她也開始效法這位女巫了。

而今,當她在夢裏盼望的那個機會終於到來的時候,她的行為卻顯示出無比高尚。她驚奇地發現高尚與卑劣、純潔與汙穢竟可以同時存在於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從而她發覺自己過去筆下的人物太單一化、太理想化了。

她成了他們最值得信賴的朋友。他愛人病愈出院後,夫妻倆帶了禮物來到她家,真心誠意地感謝她和她的全家。他的愛人是個爽直潑辣的女子,有著男人一般結實的肌肉和粗啞的嗓子,舉動也像個男子,和她那種過分的女性的嬌媚正好形成鮮明對比。她努力顯出高高興興的樣子,竭力搜索著各種話題,但是當夫妻倆告別之後,她卻感覺到內心深處那種無可名狀的孤寂。

他們感激她,請她去家裏吃飯,他把全套烹調技術都亮了出來。腰子形的橡木桌堆滿了各種美味佳肴,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小型宴會了。可她什麼也吃不下去。是的,在這間舒適的房間裏,在這桌豐盛的菜肴前,她不過是個外人,有什麼比這更令人心碎的呢?

“等你們回來以後,歡迎上我們家來玩。”他盛情邀請。

“謝謝。”她冷若冰霜。

她什麼都好,就是嬌氣,還有,壞脾氣,愛生氣。她這樣一個多愁多病身有一半是自己造成的。她總是無緣無故地生氣,他想。

她瞟了一眼烹調雜誌,目光那麼鄙夷不屑。好像她不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似的。這些文人哪……

但她確實是個才女,真是才華橫溢。他記起那次他和愛人一起去看電影《八月的霧》,那便是她寫的劇本。沒什麼情節,可能就是她所說的什麼“情緒電影”吧?他看不大懂,但是覺得確實很美,而且與一般影片都不同。那種朦朦朧朧的詩意把人帶進了另一個國度裏。那裏一切都純淨、幽美,沒有競爭、欺詐、憎恨和猜忌……看到後來,他坐立不安起來。因為銀幕上再現了那霧中的“三潭印月”,而且,那男主人公……好像就是按照自己寫的……他滿腹狐疑,沒等電影散場就站了起來。

他確實豁達,但絕非她所想象的對什麼都滿不在乎。有些事,他太在乎了。……假如,她真像影片裏的女主人公那般癡情,而又善於掩飾自己?……他惶惶不安,認為這是他一生中做錯的一件事——他不該認識她、幫助她……這些文人為什麼這麼愛動感情?他百思不解,他決定以後再不跟她交往了。為了全局,特別是為了她好。

然而,還沒等他說什麼,她卻像飛過的小鳥似的杳無蹤跡了。直到他愛人出了車禍,他給她打電話,有一半原因確實是為了愛人,而另一半……或許他自己也不願承認。那就是:他渴望見到她。

這隻奇特的嬌媚的小鳥又在他生活中飛起來了。每天放學之後,她總是正點出現在病房門口。白色雙縐絲綢襯衫。暗綠色滌綸斜裙。像一隻婷婷的水仙。

“今天怎麼樣?好些嗎?”她臉上冒汗,嘴角上掛著誠摯的笑容。一麵從書包裏掏水果一麵問。他覺得,這是她最美的時刻。

“好多了,謝謝你!”愛人總是這麼回答。然後一麵接過她削好的水果,一麵不好意思地笑著,“瞧你,幹嗎天天買東西?”

豈止是買東西,她還給愛人洗衣服、倒痰盂,給病房拖地板……有時他不在,她便用輪椅推著他的愛人上外麵吸新鮮空氣,沒過多久,整個骨科病房都知道三號病室有個十分出色的陪床。

疑慮再次煙消雲散了。他捶捶自己的腦袋:胡思亂想!人家是個心地純潔的女孩子,追求某種高尚的情操,絕對不會有其他的意思。他臉紅了,由於別人的高尚越發見到自己的卑劣。從今以後,我要把她作為除自己愛人之外最好的女友,最好的……

“……你年齡不小了,該交個男朋友了!”一次,愛人扯起這個話題。他知道,愛人一直很關心她的個人問題。“哎,我說,你倒是給幫著張羅一個啊!”

“我……”他語塞了,“不知……不知她要什麼樣兒的。”

“傻瓜!當然要德才兼備、標致漂亮的小夥子!對了!……還得是正牌的大學生!”愛人呷了一口清茶,笑著瞪他一眼:“反正不能是你這號的!”

她勉強笑了一下,臉變得像天邊的雲彩一樣白。

忘了是哪位名人說過,“愛情是愚蠢的兒子”。這句話用在她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誰也不會相信,這個把“德才兼備、標致漂亮”的小夥子拒於千裏之外的“高傲公主”,竟悄悄地愛上了有妻子的平庸的體育教練。

歲月不饒人,當第一絲魚尾紋爬上她眼角的時候,她明白了自己已經為這無望的愛情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女人總是女人。再強的女人也希冀著有一副可以依靠的肩膀。報紙上登載了關於影片《八月的霧》的爭鳴,竟有人對原作者進行惡意的人身攻擊。這吋她才意識到,做一個有名的單身女人,她還沒有足夠的堅強。

她累了,需要休息。可是在茫茫人海中哪裏去找一個安全的可供休憩的角落呢?

“九號樓的J,真是個苦命人,”一天,鄰居家的阿姨來了,“他為他的愛人幾乎送了一條命。可她呢,病一好就愛上了別人,前幾天,離了婚。我去看他,他說,感到很疲倦……”

疲倦?太對了!能夠挑選這個字眼的一定是位聰明人。

“其實,J這個人確實挺好的,隻是結了婚,不知……”

“別說了,”媽媽急忙打斷了鄰家阿姨的話,“我們家小L,連研究生都看不上,不要說這種人……”

“不,我願意見一見。”她忽然平靜地說。然後,對著兩張驚奇的臉,她又補充說明:“我感到很疲倦,需要一個和我同樣疲倦的人。”

那麼,我今天來這裏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夏夜的風透過窗紗吹進來,她打了個寒噤。

“你冷吧?穿得太少了。”他忽然柔聲說。

她幾乎落下淚來。她可以忍受他的冷淡,卻受不了他的溫柔。

身上這件衣服是她自己“設計、製造”的。乳白色的羅紗,領口處用嵌銀珠的絲線繡成花紋,很有點波斯圖案的味道。領口開成大V形,露出潔白的胸脯和兩乳間的凹窩。裙腰上扣著兩個小小的蝴蝶結,勾勒出柔韌、修長的身腰,白色絲綢裙襯隱隱透出,更顯出一種雍容華貴的氣派。這種衣服是她一針針縫起來的,伴隨著少女時代的綠色的夢……

我要告訴他。我要告訴他關於這條裙子的夢……

可是他竟然沒有注意到這條裙子。

“我該走了。”她終於站起身,緩緩地持重地說。他送我出去的時候我再把一切都告訴他。有夜色的掩護也許好一些。

“來,我把這本書給你包一下。”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厚厚的畫頁,沒等她叫出來,畫頁就“嚓”地一聲被撕成兩半。

“你!……這是畢加索的畫!”她的嘴唇全白了。

“這有什麼?畫得像個鬼,這東西留著有什麼用?”

她感到全身在下沉……下沉,她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這是畢加索的名畫《哭泣的女人》,是她送給他的。這是那次畢加索原作展在京展出時的紀念。當時她像捧寶貝似的把這本散裝的畫冊送給他,對她來講,這是多麼珍貴的禮物。

藍色時期玫瑰色時期黑人時期——分析立體主義——綜合立體主義——新古典主人——“夢的分析”時期——變形時期……畢加索的一生就像一部偉大的傳奇,他是走在世紀前的人,而他的畫,卻充滿了世紀末的色彩。他是她最崇拜的畫家。

她用極大的耐心給他講畫,講得口幹舌燥。一切都無望了,她隻想為他做一點事。他像一塊璞玉,還等著別人來開鑿。她想幫助他認識“自我”,她覺得他的聰明和精力完全可以用在更多的地方,而不僅僅是打乒乓球。雖然世界上不存在完美,可她願意使他接近完美。

她苦心孤詣地企圖用自己的理想模式來改造他,想用自己的力量把他推進知識的海洋裏,可是看來,這一切都失敗了,就像俗話說的,這是“對牛彈琴”……

“霧散了……”他送她出來。

“是的,散了。”可是她覺得一切還是被霧氣籠罩著好。那朦朦朧朧的意境可以激起人們許多美好的想象。任何事物一旦看得太清楚,便失去了那種令人激動不安的神秘的美感……

她的背影漸漸融在夜色中。她去了。永遠地從他的生活中走去了。他長久地望著天邊的星星,仿佛聽到遙遠的樂聲。於是,一種全新的、他從未意識到的情感在心中緩緩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