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願留清氣滿乾坤2(1 / 3)

第六篇 願留清氣滿乾坤2

從時代的原因來講,我覺得自己生在一個巨大的轉折的時代,這個時代發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作為一個作家,我認為有責任把看到的事實寫下來,前蘇聯小說家柯切托夫曾經說過,一個人一生至少要拿出一次真正的身份證,所以我首先要求自己要真實地毫不媚俗地記錄我們這一代人的曆史,要為這個民族提供一份個人的備忘錄。

所以我在《羽蛇》的前言中說:我們是不幸的:生長在一個修剪得同樣高矮的苗圃裏,無法成為獨異的亭亭玉立的花朵;為了保證整齊劃一,那些生得獨異的花朵,都注定要被連根拔去,盡管那根莖上沾滿了鮮血,令人心痛。有幸保留下來的,也早已被改良成了別樣的品種,那高貴的色彩在被汙染了的空氣侵蝕下,注定變得平庸。

不過我們終於懂得,每一個現代人都是終生的流浪者。現代人沒有理想沒有民族沒有國籍,如同脫離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飛翔,而是飄零,因為它的命運,掌握在風的手中。我們懂得了這個道理,但是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李國盛:看來童年的經曆對人的一生影響巨大。

徐小斌:是啊,對小孩得多鼓勵,批評很容易打壓一個人,尤其是對於一些敏感的小孩。譬如小時候我畫畫,3歲左右的時候在洋灰地上畫了個娃娃頭,爸爸回來以後說我畫得很好。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迷戀畫,特別迷戀。

小時候我喜歡畫仕女畫,喜歡畫美麗的女性,畫得不厭其煩,把古裝仕女頭飾珠子都一顆一顆地畫出來。

我從小就挺強的,所以吃虧特別多,挨揍特別多,確實是那種特別不招大人喜歡的小孩。

小時候不招大人喜歡,長大了不招領導喜歡,這就是我。

一直對“公平”二字心向往之。看到法國大革命時期,公平和自由成為了一個人的基本權力,我為此深深感動;但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上帝那都沒有公平。

李國盛:《羽蛇》裏麵寫的是一個家族五代女人的故事,但背景卻是宏大的曆史,而且是和教科書上的曆史有些不太一樣。

徐小斌:對啊。我從小是好奇心特別強的一個女孩,什麼事情我都不會去相信別人約定俗成的說法,我一定要自己去探個究竟。

我想,要追根溯源,對我們這個民族的曆史、特別是女性曆史進行反省,並且洞察人性中的複雜性,僅僅寫這一代人是不夠的。我始終認為曆史教科書上的曆史,不過是整個曆史的冰山一角,而這一角還很值得質疑。於是我從一個女性傳承的家族、也就是母係氏族人手,寫了五代女人的曆史。

一、太平開國的一代。我主要寫了楊碧城也就是羽蛇的姨祖這個人物,她為了反抗天王洪秀全的暴政,付出了比生命還要慘痛的代價。

二、辛亥革命的一代。這一代的主要女性人物是楊碧城的姨侄女、也就是羽蛇的外婆玄溟,她的丈夫是早期辛亥革命的狂熱支持者,而後來墮落成為一個抽鴉片吃花酒養戲子拋妻棄子的男人。

三、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一代。主要女性人物分成了兩支,一支是玄溟的女兒、羽蛇的母親若木,也就是西南聯大的那支知識分子隊伍,若木從小受到強勢母親的壓抑,形成心理人格的變態;而另一支是玄溟的侄女沈夢棠,她是所謂滿懷革命理想投奔到延安的青年,而到了延安她的所有夢想都破碎了,她被延安的審幹運動整得九死一生。

四、第四代,也就是我的小說主人公、若木的女兒羽蛇的一代,其實也就是我們這一代,經曆了上山下鄉,回城、四五、改革開放,恢複高考製度,競選……

五、第五代,代表人物是羽蛇的外甥女韻兒。韻兒是一個熱衷於物質享受,非常現實、完全沒有靈魂的美麗女孩,後來為了錢嫁給了一個日本人,回國之後過著時尚卻無聊的生活,她隻覺得小姨她們甘願為理想獻身的精神非常可笑。

說到這兒,大家都會感覺到,我的小說的曆史觀,是完全與曆史教科書相悖的。

是的,《羽蛇》顛覆了曆史,盡管我深知還原曆史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我還是盡了我最大的力量,來還原了部分曆史。特別是,我親曆的曆史。李國盛:您在寫《羽蛇》用的手法很像拍電影的手法。

徐小斌:寫穿越五代的曆史,順時空寫出來在形式上沒有創新,另外會寫得太長,於是我決定采用影視和繪畫的一些手法,譬如鏡頭的切換、變焦、特寫、定格等等,因為小說背景的反差太大。其實我寫的時候倒並不連貫,就像一個個獨立拍攝的畫麵,這樣可以保持最鮮活的原生態,最後再通過後期剪輯把它連貫起來。我不喜歡寫得太油的小說,而從頭到尾的連續作業容易喪失新鮮感,產生匠氣。另外,我寫了五代女人,當然最起碼的要求是進入這五代人的經驗,有曆史的也有個人的,這當然很有難度,但是也很有意思。我常想作家就像演員,有本色演員與性格演員之分,我覺得後者更具有挑戰性。我每寫到一個人,就試著去扮演她的角色,不管演技是否拙劣,但總能尋找到她內在的合理性與發展脈絡,這樣的結果就是,即使是魔鬼也是個觸手可及的魔鬼。

李國盛:小說的主角“羽”是個什麼性格的人物?

徐小斌:羽這個女孩,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可以說她是一個對愛充滿無限希望的女孩,哪怕一滴露水都可以複活,但是這個世界就沒有一滴露水給她,她一生都在尋求愛,但是她一生都在被愛所背棄。

李國盛:您感覺《羽蛇》裏麵最精彩的一段是哪段?

徐小斌:我個人比較偏愛羽去刺青贖罪的那一段。

圓廣記得,那個瘦弱的,雪霧一般縹緲的女孩,自始至終沒有叫喊一聲。就像她的肌趺真的不那麼真實,不是血肉而成的,她的隱忍極大地刺激了圓廣內心深處的什麼,圓廣很想用那根犀利的針,來試探她的身體是否真實。

法嚴看到女孩嘴唇上咬出的血痕,就淡淡地看了一眼圓廣,圓廣卻被這淡淡的一眼擊中,他知道這一眼意味著什麼。他避開師傅的目光,沒有行動。法嚴用棉花輕輕蘸幹她背脊上的血珠,聲音既威嚴又溫和:“姑娘,我知道你很痛,現在你全身的皮膚都繃得太緊,我無法繼續做了,隻有一個辦法可以使你鬆馳,讓這個年輕人幫助你吧,隻有他的參與,才能讓你得到世界上最美麗的紋身。”

法嚴的目光再次落在圓廣身上,那目光已經變得十分威嚴,圓廣打了個寒噤,他感到身體的什麼地方在神經質地顫抖。他其實是個十分堅強的人,(在我們接下去的故事中,你會發現他是如何堅強。)但是他居然害怕得發抖,是的,他的顫抖其實是因為害怕。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什麼,他知道自己無法違抗法嚴,他別無選擇。

他把羽輕輕拉過來,放在他強壯的身下,他覺得這個女孩子輕靈得像一片羽毛。她的順從和隱忍使他差點落下淚來,他真的希望她能反抗一下,那樣才能把他激發起來,而現在,他覺得自己是疲軟的,他心裏充滿了對她的冷愛。

當法嚴第三次將目光投向他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必須開始行動了。他盡可能溫柔地撫摸她,為的是她不至於太痛,在他的撫摸中並不包含任何感情色彩,他的眼光穿透了那個縹緲的身體而停留在了另一片國土。他隻是機械地做了他被命令做的事,當他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因為劇烈的顛簸他把目光收了回來,他看見女孩因為劇痛而咬破了舌頭,鮮血從她的嘴角流出來,與此同時,她身下也形成了一個血的湖泊,他沒想到她會流那麼多的血,他覺得自己已經輕得不能再輕了。

法嚴銳利的目光停留在女孩瘦削的脊背,他清晰地看到,當那兩個身體翻轉,並且像波浪一樣輕微起伏的時候,女孩的皮膚已經徹底放鬆了,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圓廣隨著法嚴目光的號令,隨時轉換著姿勢,後來他直立起來,靠著大殿的圓柱,他把女孩緊緊貼在胸前,而把她整個裸露的脊背留給了法嚴。這時他終於看見法嚴滿意的目光。

法嚴的精雕細刻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這是圓廣生命中最痛苦的兩個小時。他的汗和她的血溶在一起,而他的心裏在淌著淚。他心裏的淚並沒有能瞞過羽。羽注意到近在咫尺的這個年輕男人,從一開始她就發現他冷漠目光中掩藏著的悲憫,她甚至發現他長得很好看,他的英俊超過了M國人邁克。而且,與邁克不同,這是一種與她有聯係的英俊,不是屏幕上的,而是有生命、有變化、有來曆的。是的有來曆,從一開始,羽就發現圓廣是有來曆的,於是她接受了他。

圓廣看了一眼羽背後的紋身眼睛就亮了。他接過師傅的工具,也躍躍欲試地想做點什麼,但又無從下手。羽轉身平靜地看著他,指指胸前:“來吧,留一點紀念。”當時天色已經全黑了,月光照射進來,羽的乳房在月光下像陶器一樣寒冷。圓廣用他一生中最專注的三十分鍾,在羽的乳頭上精心刺成了兩朵梅花,他每刺一針,都有汗水沿著她身體的曲線流下來,把滲出的新鮮血珠衝洗幹淨。在全部完成的時候,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圓廣已經癱在地上,圓廣看看羽身上新鮮的圖畫,歎了一口氣:“我是永遠追不上大師的了

法嚴閉目養神,良久,慢慢地說了一句話:“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美的紋身,也是這個世界的奇跡和珍品。以後我永遠不會再做了。姑娘,你流了很多血,足以贖你的罪了。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李國盛:《羽蛇》被很多人定位為“女性主義文學”。北大的戴錦華教授寫了2萬多字的評論,她講課的時候給學生說:“你們要研究女性文學,就看徐小斌的作品一直有一部分人認為《羽蛇》是女性寫作的經典,至今未能超越。

徐小斌:《羽蛇》到現在為止已經有幾百篇評論了。在這11年中不斷地有各種碩士、博士、博士後用它做題目來詮釋所謂女性主義的寫作。

當然這都是批評家的說法,至於我自己,沒想這麼多。的確,多年來我研究女性心理,有點心得。因此寫作時也就喜歡寫各種女人深藏的內心隱秘,但這隻是我寫作的一部分。細讀我的作品都會發現,我的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中,都會寫到曆史、政治、經濟、甚至自然科學等等方麵,在這些方麵我下的功夫比較深,就是為了增加作品厚重的程度,而不僅僅單純是女性寫作。

當然有幾部小說可以歸類為女性寫作,最典型的就是《雙魚星座》,確實是女性立場、女性視角和女性話語。而《羽蛇》就不能歸類為女性寫作了,雖然寫的是一個家族五代女人的命運,但它囊括的東西似乎更多些,包括它的影射和一些深度的隱喻。

我個人倒是覺得戴錦華教授的那句話更中肯些:“盡管徐小斌的作品在令人目眩地潑灑的濃重色塊、多向的豐富的知識(榮格、海洋生物學、博弈論、密宗佛教或上古神話等等)與奇異的異地間回旋,但筆者傾向於將其讀作關於現代女性、女性生存與文化困境的寓言。毫無疑問,徐小斌的作品不僅僅關於女性,從某種意義上說,它關乎於整個現代社會與現代生存。”

李國盛:嚴歌苓曾經為台灣版的《羽蛇》寫了一個東西,她認為羽蛇是“高檔次的文學精品”,“同樣是勇敢地對情欲的挑戰,《羽蛇》所體現的審美價值,以及思考和情愫,都是高貴的”。

徐小斌:有這麼回事。歌苓說她“非常在乎高貴與低賤之分”。我可不敢這麼說,因為高貴這個詞在中國當代已經很陌生,很被忌憚了。

不過奇怪的是,我發現了一個問題:熱愛此書的讀者眾多,但也有不少說看不懂的,奇怪的是看懂看不懂不能以知識層麵或者年齡層麵來分界。有很年輕的八〇後的孩子,可以談出很深刻的感悟,我感覺到他們完全讀懂了,不但如此,還有無數網上的自發評論,有些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他們都讀懂了;而另一方麵,有的資深評論家卻說看不懂,尤其在視角轉換方麵,他們說很難讀。後來我才發現,這本書的受眾還是分人的,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我不敢說高貴不高貴,隻想說,這本書是寫給有靈魂的人看的。

李國盛:您感覺這種精神在中國當下是什麼狀態?

徐小斌:毫無疑問,我感覺到這種精神在中國當下是被排斥的。其實我現在已經很麻木了,但是再麻木也能感覺到這種排斥。現在是全民娛樂的時代嘛,娛樂至死。

李國盛:電視劇《德齡公主》,您是編劇,為什麼想寫這樣一部電視劇?徐小斌:偶然看到一個小冊子講的就是德齡和容齡,我覺得非常好奇,非常震驚。在上世紀初1903年,居然就有兩個受西方教育長大的女孩在昏暗的清宮裏,為慈禧太後跳芭蕾舞!此事讓我極為震驚。

我覺得原來百年前就是這樣的啊!後來我看故宮收藏的畫冊看到這兩個女孩,雖然從現在審美觀來講並不算漂亮,但是和當時後宮裏的嬪妃們一比這倆也算天仙了。尤其是容齡跳《葡萄仙子》的照片非常漂亮。

就這樣被她倆一步步引向了晚清的深淵——讀了一百多部書,才敢寫這本我唯一的曆史小說。

因為絕不能有曆史硬傷,但又不能拘泥於曆史。君主製、君主立憲製與共和製的爭論貫穿始終。甲午戰爭戰敗,大大刺激了年輕的光緒皇帝,他開始想實行變法維新,就在此時,康有為應運而生。戊戌變法是整個中國近代史上一次最偉大的運動(原諒我不用“革命”二字),這一點曆史越久遠,就越明了。可惜隻有一百零三天。假如變法成功,那麼中國很有可能如同明治維新後的日本那樣,突飛猛進。在變法過程中,光緒曾經當麵頂撞慈禧太後,這在當時是需要極大膽量的!後來,根據容齡的回憶錄,光緒的確在慈禧的千手千眼之下大膽問“康”,這都是史實,無數史實證明了光緒絕非懦夫,而是一個有血性有思想勤政愛國的君主。變法失敗後兩年,便發生了庚子國變。在庚子年中,充分暴露了慈禧的無知、狹隘、專橫、誤國,她由於相信了榮祿提供的假照會,其中勒令皇太後歸政一條,極大地刺激了她,她竟不顧清朝當時的國力,以卵擊石。一方麵慫恿義和團扶清滅洋,造成殺害德國公使克林德的慘案,另一方麵竟敢同時向十一國宣戰,並連殺了兩名主和大臣,導致了八國聯軍的入侵,此舉無疑是把國家推向了災難的深淵!庚子年西狩,慈禧的確吃了不少苦,也有所反省,但她推行的所謂五年新政完全是掩人耳目,“國體不變,新政何為”,明治維新後的日本打敗了君主製的俄國,完全說明了問題,而庚子年後,慈禧被洋人打怕了,由排外轉為媚外,所謂“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便是當時她臭名昭著的口號。就是這樣,也沒能抵擋住隨後而來的侮辱:日俄大戰的戰場竟然在滿洲境內,這自然是堂堂中華的奇恥大辱!而這正是德齡姐妹進宮前後的曆史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