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第1章

一 根莖與花

畫與夢與人

人人都知道關於“失樂園”的神話,卻沒有人知道亞當和夏娃被逐之後的第一個夜晚曾來到一個古老的岩洞。在那個岩洞裏他們做了一個關於伊甸園和上帝和蛇和禁果的夢。

據說,那便是夢幻的開始。

據說,那岩洞後來化作一座夢幻城。

如今繆斯常常君臨此地,看顧一下亞當和夏娃的不安分的後裔們。

因為有了那遠古的受了蛇的誘惑的女人,也就有了今天的雷尼·羅納(Reny Lohner,維也納著名女畫家)。雷尼的幻想違反她祖先那纏綿的情愫而有著一種自戀式的貴族氣。她的夢幻世界總是那般濃麗得近於恐怖。她的用色大概連馬蒂斯也自歎弗如。那大紅大綠大藍大紫到了她的筆下便成為非人間的色彩。看到她的色彩我便常常想起我兒時的夢境。也是那麼一個神秘的、荒蕪的花園。那些奇彩四溢的花因無人看顧而瘋長成林,幾乎每朵花上都棲留著一隻玲瓏剔透的鳥。那樣的奇花異鳥隻屬於夢境,如今卻在雷尼的世界裏找到了。那些挾帶著躁動的古怪曲線化作血紅的絲茅草一般的鳥羽,使人想到自幼熟諳音樂的雷尼固有的節奏和韻律。這些節奏和韻律無時不在,當它們與那些奇異的冥間色彩彙合之時便陷入了一種對人類官能的占有。令人驚異的是雷尼的筆下隻有色彩沒有陽光,那些得有神助般的色彩韻律輕吻了印象主義與象征主義一下便筆直地向自己的世界擁去。《提拉·安古尼塔》展示了畫家本人的內心隱秘:畫麵正中的裸女倚著一株朽木(仿佛被雷擊後的樹的殘骸)木然站立,另一裸女則背對畫麵坐在樹根旁,兩個人都毫無表情。毫無表情地構成了一種冷冷的神秘,這仿佛是一個人的兩種形態。遙遠地,立著一座小小的房子,仿佛是原始人的骨簇搭成。而畫麵前景則是那一片夢幻般的色彩。血紅濃豔是凝固的血液,湛藍碧綠又像是浸透了海水,乍看是花朵,再看卻又變成為鳥獸,怪就怪在它們是花朵又是鳥獸。在雷尼的筆下,自然的造物總是可以互相轉幻的:當你從那瑰麗的花朵中辯出一隻鳥頭的時候,你同時發現它其實又是一隻魚頭,於是彩色的鳥羽在你眼中又轉化為魚鰭。有無數的眼睛藏匿在這片彩色之中,撕開美豔便會發現原來那是一隻隻魔鬼般的怪獸——你會驚歎邪惡竟這麼容易地潛藏在美麗之後,甚至不是潛藏,竟是中了魔咒似的可以隨意變化騰挪。著名的“終結”和“伊甸園”更證實了這種色彩語言;“終結”中那些花朵變成樹枝或鳥羽伸向天空之後又成為火紅的珊瑚樹,一隻金蘋果失落在一片藍色的羽毛中,你會由這隻金蘋果想到世上最美的女人海倫然後想到特洛伊戰爭想到伊裏亞特奧德賽,然而這決非那隻遠古的金蘋果因為它身邊站立著一個狀貌古怪的黑女人與那靜臥著的銀白色女人遙遙相對,在畫麵的右下角有一張青銅色的魔鬼的麵具。而“伊甸園”則在無數絢麗花朵中藏著一隻彩色蜘蛛似的大毒蟲,天上飛著彩色霰霧般的鳥輕靈得仿佛可以隨時碎裂在空氣之中,乍看美得無法言傳,再看卻忽然感到那一片彩色的空氣中充滿了毒液一一遠古的伊甸園被毒化了,這大概就是雷尼·羅納的一切夢境的母題。

被原子裂變的研究所震驚的康定斯基說過這樣一段話:“20世紀自然科學的發展給藝術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人類之生存在於探索神秘而這樣人類便處於一個兩難境地。人類希望獲得明晰,但每當達到明晰就會出現新的——往往是更大的——神秘,於是,可不可以通過終止對神秘的探索來保持明晰?藝術家的回答似乎是肯定的,他們以視覺語言勾劃出自己麵對現實麵對宇宙麵對神秘所產生的內心恐懼,他們企求在相對靜止的空間裏尋找逃避恐懼的避難所。因此,試圖在現代藝術中找到現實的常態形象,找到對物質世界的謄寫是不可能的。”

從這個意義來講,夢境是最佳“避難所”。然而,“僅僅留意自己心靈而不關心別人心靈的人將很快發現他自己會降低到所有模仿中最悲慘的模仿上去,也就是說,降低到他自己的作品上。”“應當尋找一條超越屬於逃避心理的個人宣泄的形象通道。”

夢境又是十分理想的“通道”。

夢隻可感受而不可破譯,因此釋夢是荒唐的。

凡是可以用語言陳述的都非夢境。在一切心靈的現實麵前語言喪失了全部功能。

能夠傳達夢的靈魂的隻有得到神助的畫筆。神曾把靈光賦予他們,然而他們卻個個都是叛逆者,他們拋棄了神的結果是自身也成為棄兒,於是神判決他們伴隨恐懼終身流浪。

女人最先接受夢境,而把夢境推向極致的卻是男人。

男人的內心世界比女人更易感更恐懼因為他們的外表比女人強壯。

聲名赫赫的強壯的達利(Dali法國著名畫家)如果不是因為加拉的到來便肯定會淪落到凡高那種精神分裂的悲慘境地(當然,凡高的失常或許恰恰是一種真正的幸福)。他被內心恐懼和性的焦慮困擾著,畫出那一幅幅怪誕的夢境:連續不斷地變形的咆哮的獅頭(《願望的調節》),像麵餅一樣搭在樹枝上的柔軟的鍾表(《記憶的持續性》),招來蒼蠅的腐爛了的驢子和殘缺不全的屍首(《血比蜜更甜》),緊咬住嘴唇的蝗蟲和拿著放大的性器官的手(《早春》、《憂鬱的遊戲》),這一切似乎都是足以引起妄想的持續不斷的瘋狂,一切主題所顯示的閹割、性交、手淫或陽萎都脫離了弗洛依德的詮釋而變成完全清醒的夢。可怕就可怕在那夢竟是寒幸寧P的。達利在用法蘭德斯式的袖珍畫技法製造欲望的夢境。對於性的焦慮與恐懼便達到處於崩潰的邊緣。麵對茫然的觀眾達利惡意地微笑:“什麼能比看見麵包沾上鵜鶘墨水汙點更卑劣和美呢?”——這便是達利夢境的奧秘。有誰看見原子時代的麗達坐在現代組合箱上與老宙斯變的鵝調情而無動於衷呢?

達利偏愛藍色。他的畫麵背景常常是天空與海洋。一種聖潔寧靜的淺藍色。與他表現的夢境主題躁動不寧的暖色相悖。而且他的海水常常像薄紗般地可以揭起來,被剝開的海的皮膚有如懺悔者被提純的經驗一般鮮血淋漓。

能製造出如此怪誕夢境的人必然是個被嚇壞了的孩子。達利小時候曾把一隻蝙蝠扔進水箱,第二天卻毛骨悚然地發現這蝙蝠竟還沒死,而且全身叮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蟲,這時有一個他平時傾慕的貴婦人從窗前走過,他突然感到一陣衝動接著就撿起那隻蝙蝠狠狠咬了一口,然後驚恐萬狀地扔掉了。又有一次,他很近地觀察一條魚,忽然發現魚頭很像一個放大了的蝗蟲頭,他恐怖萬分,從此懼怕蝗蟲,而班上同學卻惡作劇地在他書包裏塞進蝗蟲,常嚇得他驚魂不定……

在達利的畫中,常常在精美的筆觸旁加上一堆密密麻麻的小蟲或是既像魚又像蝗蟲的恐怖形象。這便是縈繞在他孩提時代的關於“卑劣和美”的夢境嗎?

人類的恐懼在人類的童年便開始了。正因為恐懼,才造出了上帝與諸神。後來,那個叫做尼采的家夥忽然宣布上帝已死,失去保護的人類自然驚惶失措地感到末日來臨。現在看來,尼采大可不必如此。——上帝死了,人們依然會找出新的自欺方式。何不將那已幹癟得擠不出汁液的上帝老兒僅僅作為一個象征物來安慰人的心靈呢?!那樣的話,現代人的夢境大約不會如此恐慌不安。瑪麗·安格涅一語道破曆史的奧秘:“全部曆史就是因照過太多麵孔而發瘋的一麵鏡子。”鏡子發瘋而成為哈哈鏡,於是變形便成為真實。至於太多的麵孔,無非是不斷變幻著的可敬偶像與可憎仇敵。因為人類既需要愛又需要恨。

總之,人類除欺人的本能之外還有自欺的本能,不像鳥或魚或蝗蟲那樣,隻要互相騙過便可安安逸逸地繁衍後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