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被上帝拋棄或拋棄上帝之後,人類隻能在夢境中尋覓屬於自己童年的伊甸園。
無數畫家用畫筆描繪這失去的樂園。其中有一幅非常早又非常古怪非常醒目的,便是包西(Terome·Bosch,尼德蘭著名畫家)的“娛樂之園”。
作為尼德蘭時代的畫家,包西一直被籠罩在同代的魯本斯、凡代克等繪畫巨匠的陰影之下。然而他卻實在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畫家,愈到現代愈見其偉大。包西的夢境既不同於雷妮·羅納的絢麗神秘,又不像達利那般怪誕恐怖,包西的夢像民間的古老寓言一般拙樸,充滿著象征寓意。他竟敢把教皇和庶民放在一起共同趕起“稻草車”(《稻草車》),他隨心所欲地借助想象之光來指揮一場人神之戰(《聖安東尼的誘惑》),在“娛樂之園”中,他的奇思異想化作飛鳥的翅膀化作惡獸化作醜惡可怖的裸者出現在畫布上,像黎明的紅暈一般驅趕著中世紀的黑暗,如果有人證明他是外星球派來的使者我一點兒也不會驚奇。非常引人注目的是畫麵的右側有一片樹林,樹林裏結著像紅寶石一般鮮豔的果實(或許這便是包西夢境中的伊甸園?),而每隻鳥每條魚每個人嘴裏幾乎都含著一顆。難道這是包西對於上帝的一種嘲弄(想當初人類的老祖宗僅僅因為偷嚐了一顆禁果而被逐出樂園)?在包西的筆下,上帝與庶民同在,伊甸園並不比他生活著的快樂美麗的農莊更美妙。而包西本人大約就像《浪子》中那個狡黯質樸的農人,揣著一袋黑麵包幹便可上路,旅途上嚐盡人間美味。
包西的奇思異想是令人驚歎的。如果說達利的夢境是偏執幻想的再現,那麼包西的夢境則體現著人類的共性。對於包西,達利應當把對於保羅·艾呂雅的那句評價轉贈給他:“他有整個的奧林匹斯山,我從他那兒偷來了一個繆斯。”
六
夢境是具有時代感的。15世紀的包西不會畫出原子時代的《麗達與鵝》,而20世紀的達利也畫不出那些遠古的神秘的樹林。
夢境更是具有永恒感的。它從遠古走到今天,一直支持著絢麗的黑夜擊碎單調的白晝。包西與達利,這一對相隔五個世紀的孿生兄弟竟有如此多的共同之處。譬如:關於魚,關於獸,關於各種醜的或美的或惶恐不安的裸者,關於天空和海洋。
形而上的大師們渴望自由卻又懼怕自由洽如弗洛姆的著名命題:逃避自由。
因為自由並非人人都能承受。恰如已被金色鳥籠或水晶魚缸嬌養久了的名貴的鳥或魚懼怕重新飛往天空或潛入海洋那樣。
〇
有一天,當繆斯化作一隻毛色鮮豔的大鳥降落在達利的畫室時,這位留著小胡子的加泰隆人正在“答記者問”。“超現實主義?”
“不,不是。”
“立體主義?”
“不,不是的。畫畫,是畫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於是大鳥飛到達利的肩上。他撫摸了它一下。
弗魯貝爾:被折斷的天魔的翅膀
★
最近和一位畫家朋友談起俄國畫家弗魯貝爾,竟有十分切近的感受:我們都曾被他的畫帶入一種充滿恐怖的夢境,在那些夢中,有無數奇特的眼睛。那些眼睛神秘、淒慘、驚恐不安,仿佛栽種在人的全部感官中,拔也拔不掉。看得久了,竟能與之發生一種令人恐懼的感應,那好像是一種飄忽的死亡陰影。按照俄國著名思想家列夫·舍斯托夫的說法,隻有具有“雙重視力”的人才能創造出這樣的眼睛——意即“天然視力”和“非天然視力”。舍斯托夫又說,對於具有雙重視力的人來講,生與死的角色是可以互相轉換的。他引用了歐裏庇得斯的一句令人費解的話:生就是死,而死就是生。
弗魯貝爾是19世紀末俄羅斯巡回展覽畫派的叛逆者。弗氏一生表麵上並不坎坷,但他始終生活在內心世界。他的內心始終無法與周圍環境協調:動蕩不安,孤寂、痛苦而迷狂,最終陷入深刻的內心混亂之中而無法解脫。他的畫籠罩著末日感極強的悲劇氛圍,特別是折磨了他一生的“天魔”形象,更是有一種超自然的神秘色彩。天魔即萊蒙托夫長詩《天魔》(一譯“惡魔”)中的主人公。一個天使因為反抗上帝,被上帝貶黜為魔鬼。他渴望自由、愛情而不可得,他號召人們懷疑、反抗上帝,因而成為天國的死敵。弗氏選擇了這樣一個文學典型作為他一生追求的畫麵形象,本身便有一種“在劫難逃”的悲劇意味。畫家亞力山大·別努阿對此有這樣一段精彩的注腳:“在這些令人驚心動魄、使人激動到流淚的優美作品中,有一種非常真實的東西。他的惡魔不改自己的本性。它愛上了弗魯貝爾,但畢竟又欺騙了他。費魯貝爾有時看到自己神靈的這個特點,有時看見了那個特點,而就在對這種難以捉摸的東西的追求中,他很快走向了深淵。把他推向這個深淵的就是對該詛咒的東西的熱衷。他的精神錯亂是他的天魔主義的必然結果。”
弗魯貝爾的天魔早已掙脫萊蒙托夫的繆斯而飛翔在“紫藍色”(同代畫家稱“紫藍色”為弗氏的象征色彩)的天空上。盡管他很早便創造了《詩神》、《波斯地毯前的小姑娘》、《哈姆雷特與俄菲利亞》等一係列傑作,但冥冥中始終有個聲音在攪擾著他,他想創造一個具有“紀念碑意義”的形象。他如癡如狂,最後大約是走火入魔和那個反抗上帝的家夥合為一體而受到上帝的懲罰。他畫了無數個天魔,卻始終沒有畫出那個夢寐以求的神靈。他的“天魔情結”至死未泯。
自1885年始他便在內心構造天魔,直至四年之後才展出了第一幅天魔作品。在《坐著的天魔》中,他創造了一個超凡的形象;天魔孤獨地坐在黃昏的岩石上,而他本身也像一塊岩石。疲憊的肉體和孤寂的精神幻化成一種無言的仇恨。而背景上的色塊使人想起羅可可式教堂的彩色鑲嵌玻璃。整幅畫麵充滿先知般的預感。
《塔馬爾與天魔》則是我在多夢年齡時常常夢見的。我曾想象那是個充滿恐怖色彩的悲劇故事。那個少女美到極點。那一雙童話般的眼睛與天魔靜靜對視著。藍灰色的冷調子緊緊環抱著這一對戀人,天魔那鬈曲的富有雕塑感的長發閃著青銅的光澤。塔馬爾和他緊緊相擁卻摒棄了一切肉欲的意念而籠罩在宗教式的聖潔光輝中。兩個人的靈魂通過他們的眼睛冷峻地閃爍。天魔粗獷獰厲的男性美與塔馬爾的女性溫柔像蛇一樣纏繞著,窗外點點繁星好像變成象征物變成一種神秘的符號。塔馬爾使我想起俄羅斯童話中美麗的華西麗莎,她跪在天魔麵前臉上是無限的愛與崇敬。而天魔溫柔地托起她的手臂仿佛在說:“我是背離與夢想的化身。我愛我之所愛,但我的愛永遠隻是一個隱喻。我相信的是死亡之夢,它與生命之火同等重要。”這是一幅超越時空生死的永恒畫麵。
著名的《天鵝公主》似乎也應歸於天魔係列。她的麵容與天魔實在是太相像了。同樣的清臒麵容和同樣神秘憂鬱的大眼睛。畫麵上籠罩著一種暗淡的銀灰色的霧氣,水晶般透明的天鵝公主飄浮在閃爍的燭光和紫色的漣漪中,連她戴著的珠寶和巨大的羽翼也如同一團玫瑰色的空氣在慢慢消融。無疑這是天魔幻化成女人在黃昏中出現。當她向藏匿著死神的幽暗湖水走去的時候,曾帶著無限的依戀回眸。那一雙冰冷淒惶的眸子使人感到她正在由世紀末的黃昏走向死亡之夢,末日的太陽正在她的羽翼上發出玫瑰色的反光。
《飛翔的天魔》又向死亡之夢邁進了一步。畫家的妻子在給友人的信中憂心忡忡地寫道:“……他的天魔是不一般的,不是萊蒙托夫的,而像是當代尼采學說的信徒。”由於畫家內心的深刻混亂,《飛翔的天魔》實際上沒有完成。弗魯貝爾的魔鬼把他引向創造的巔峰。然而,對於棄絕自己的人來說,不可能有任何快樂——在已有快樂和喜悅的地方,當你投入某種不存在的東西的懷抱時,就像做了催眠術的小鳥被拋進眼鏡蛇嘴裏一樣。”(列夫·舍斯托夫)終於,在天魔組畫中最後一幅“被翻倒的天魔”問世後不久,畫家精神分裂,四年之後雙目失明,又過了四年,這位天才的藝術家悲慘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