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翻倒的天魔》表現了天魔之死。天魔從高處跌落,跌得支離破碎。被折斷的翅膀深深插入泥土,他的眼睛仍然閃著憤怒不屈的光。畫麵用色十分陰暗,畫家仿佛預感到,天魔的死亡陰影即將與自己重疊。
畫家的生命結束了,而天魔的故事卻並沒有完結。
天魔的巨大陰影是屬於弗魯貝爾的,同樣也屬於陀斯妥耶夫斯基,屬於凡高、卡夫卡……屬於一切具有雙重視力的、被世俗所棄絕而執迷於探索死亡之夢的藝術家和偉人們。陰影變成靈感使他們的生命放出輝煌之光,陰影變成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頭頂使他們畢生無法安寧,陰影變成死亡之夢誘惑著他們使他們誤入夢境。
終於,他們和他們的陰影重疊了。我想,繆斯應當在他們的紀念碑上刻下這樣一行碑文:對於他們來講,生就是死,而死就是生。
一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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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化偏袒騙子。
鮫鰷魚的花紋酷似釣餌,葵蝦全身透明像塊玻璃,杜鵑擅長腹洛術,蜥蜴會改變色彩和斑紋,鮋魚和海藻完全分辨不開。
凡生存下來的物種,一定具備某種騙術。
但不幸的是:人類與動物還是有點不同。動物隻需騙過別的物種便可生存,而人則除了欺人的需要以外,還有自欺的需要。
先前並不曉得這個道理,自以為上了爬格子的“賊船”便下不來,其實這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
三年前的夏秋之交,我心鬱悶不得排解,尤其對著“格子”的時候,竟忽然有了一種自欺欺人的感覺,於是深惡痛絕起來。隻好重新拾起“女紅”:打毛衣,裁衣裳等等。忽一日,無意中用削鉛筆的足刀將一張廢黑紙刻成一個黑女人,襯在白紙上,竟頗有一種韻味。於是便收集了一批黑紙,用鋒利的足刀精雕細琢起來。開始時還打個小稿,試圖藏上一點什麼機關、什麼寓意,後來索性拋卻意念、隨心所欲、心境空明地進入“準氣功狀態”,又有音樂相伴,刀尖上便悠悠產生了一種神秘的節奏與韻律。黑的沉重神秘與白的靈動優雅構成了一個嶄新的宇宙,而我在這個宇宙中得到了暫時的休憩。
竟就這樣著迷般地幹下去了。自己也明白隻是另一種方式的自欺,卻自欺得非常投入。
1990年辦了個人刻紙藝術展,反映竟不錯。當時有個“老美”出高價想購我的一幅“敦煌”,令人鼓舞(這筆買賣自然沒做成。由於我的缺乏商品意識,至今不曾打算出售任何一件刻紙,盡管它成本極低並且耗時不多)。更加令人鼓舞的是美術界的一些名畫家們竟紛紛問我:“刻紙搞了多少年了?”“是不是有版畫基礎?”
我大悅。
回想起來,刻紙雖是乍練,與畫畫卻是有些緣分的。
按現在時髦的說法,我小時候是個患了“自閉症”的孩子,對周圍的一切常常視而不見,整天沉浸在夢幻中。記得最早是在兩三歲,媽媽用石筆在地上畫了個娃娃頭,我覺著好看,也照著畫。姐姐們也畫。爸爸回來了,就說我畫得好。受了鼓勵,便愈加勤奮起來。四五歲上竟滿滿的能畫上一地,邊畫還邊編著誰也聽不懂的故事。好在那時的地是赤裸裸的洋灰地,什麼也沒鋪過的。
後來就發生了“裸體畫”事件。說來好笑,我六歲半時便畫了第一個女人體。是參照《一千零一夜》中一幅插圖畫的,叫做《第二個巴格達女人的故事》。依稀記得是那女人的丈夫因她犯了戒律,讓黑奴縛住她的手腳鞭打她的情形。我覺得那女人的身體彎得很美,便照著畫下來。當然,仍是在洋灰地上,用石筆(看來,《綠鵝》的故事不僅適用於男孩,也適用於一部分女孩)。這使本來便不待見我的媽媽咆哮如河東獅吼:“這死丫頭要死了!怎麼小小年紀畫這樣的東西!”
千萬別以為我是什麼勇士。七年之後,我13歲的時候初次看到美院學生畫裸體模特兒,竟嚇得惶然不知所措,然後匆匆落荒而逃,如當年那個好龍的葉公一般。從此凡朦朧的、虛幻的一旦變為真實,便會構成我內心的一次幻滅。
奇思異想的真正發生是在從東北兵團返京探親的時候。那一年我17歲。頭一回看到那麼多的外國油畫畫冊。有兩幅畫一下子吸引了我:一是弗魯貝爾的《天鵝公主》,另一是莫羅的《幽靈出現》。前者是弗魯貝爾的“天魔”係列畫之一,後者則是莎樂美與施洗約翰的宗教題材畫。首先抓住我的是天鵝公主那雙奇特的大眼睛,那眼睛裏似乎遊動著極美麗又極恐懼的死亡陰影。能夠製造出這樣麵孔的畫家大抵是惡魔纏身的人。在一大堆俄羅斯巡回展覽畫派中我一眼認出弗魯貝爾這個真正的叛逆。奇怪的是我至今無法釋然。前兩年與邵大箴先生談起弗魯貝爾,竟有著十分切近的感受。而《幽靈出現》則以一種金碧輝煌、絕頂美豔及絕對陰毒的形式走人我的夢境。後來我有點走火入魔地畫了許多怪裏怪氣的畫,諸如《引渡》,畫一個希臘裝束的女人懷抱一顆男人的頭顱坐在一隻刻滿骷髏的骨船中,深黑的夜空上星星組成一隻巨大的十字。這些畫自然沒什麼意義,卻潛藏著某種背離的危險,似乎與我後來的刻紙略有關聯。
正式拜師學畫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的老師是中央美院國畫係教授姚治華先生,姚先生自然讓我補上素描、速寫這些基本功。我卻十分不耐,始終不是個好學生。但先生一直對我大加鼓勵,這幾年我參加全國職工美展都未離開他的幫助。直到這次個人刻紙藝術展——這幾個字還是他寫的呢。
自然這些年來我的崇拜對象也在不斷轉換,自弗魯貝爾和莫羅始,經曆了蒙克、克裏木特、夏爾丹、包西直到康定斯基、雷妮、羅納和高爾芬諾普羅斯。後來終於發現還是畢加索說的對:真正的藝術在東方,在東方初始的那幾道神秘的線。繪畫的發展經曆過一個怪圈之後終於又尋到這神秘的線了。
當初用刀尖在紙上劃線時有一種得有神助的感覺。
如果說最初創作的《敦煌》、《沉思的老樹及其倒影》等等包藏“禍心”的話,那麼像《水之年輪》、《關於盛開的薔薇的感官及其他》、《變奏——荒唐的根莖和花》等等便純屬一種線的炫耀了。當然,還有色彩。後來我嚐試利用舊掛曆現成的色彩與紋路,製造出完全不同的新品種。如《飄逝》中的花手絹本是小姑娘的蝴蝶結,而《空信箱》中飄飛的少女長發則來自阿蘭·德龍的大鬢角,至於《青春》中的那一對日本少女,則不過是兩隻拆開了的黑貓耳朵和一片彩色地毯罷了。
這種創作非常好玩。
於是姚先生和朋友們為我的刻紙如何發展問題提出許多建議。我隻能心中暗叫慚愧——因為不知自何時起,對於刻紙的興趣已大大減弱了。
我現在正在想如何學會使用噴槍把彩陶砂噴到牆壁上做室內裝潢,還有,如何掌握激光儀雕刻玻璃的訣竅。還想學很多東西,很多。隻要活著,我都想試試。
丈夫譏我永遠成不了一個真正成功的作家,因為我的興趣太多也太雜了。也許是。不過我知道一旦興趣完結,生命大約也要結束了。因為這是我的一種生存方式。說到底是一種自欺和逃遁的方式,因為每個人都需要自欺和逃遁。因為人與動物不同。因為人需要出世與人世的相互轉換。因為人有欲望,又很脆弱。
所以阿Q在刀擱在脖上的時候還在琢磨那圓圈究竟圓不圓。我想倘不如此,他的死大約還要痛苦得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