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3)

從不固定地偏愛某一種顏色。很小的時候,因為一件豆青色核桃呢的罩衫十分漂亮,便很長時間都喜歡豆青色,而且還要那種凹凸不平的手感。特別喜歡母親年輕時的那些旗袍。有一件梨黃色喬其紗的,上麵散散碎碎繡著鮮紅套銀邊的小六角形,像一顆顆紅寶石閃閃發光。有一件西洋紅的,是軟緞毛葛,上麵繡了珠灰和淡青的蘭草,那一種柔和婉妙的色調,真是別有一番味道。又有一件純絲的,是白黑藍綠四種提花,據說是母親婚前做的。母親家先前是個大家族,因為戰亂和別的緣故,敗落了。但所謂“船破有底”,破箱子裏仍留著幾件衣裳首飾,於是“倒箱子”便成為我們姊妹童年時的一件樂事。自然也要試穿一回的——趁母親高興的時候。隻是那時穿著十分的不合適,就是大姐穿也要長及腳麵,於是隻好站在床上穿,胸前再滿滿地塞上兩塊手絹,便自以為漂亮得像公主了。

說起來小時候倒是常常做公主、王後一類的遊戲,組織者是隔壁的一個大女孩,我們喚她做“七姐”的。她很能幹。大院裏二三十個孩子她能召之即來,呼之即去。不知為什麼她每每定我為公主。我倒是很樂於當。因為可以戴七姐家的漂亮首飾,包括一種十分精致的骨質手鐲和沉甸甸的玉石項鏈。七姐還要親自為我梳頭——梳十七根辮子,大約扮的是阿拉伯公主。然後所有的女孩子都化了妝,轟轟烈烈地擁著我,從少年之家一直走到靶場。我們這種壯舉連大人們也愛看的,——那是60年代初的事。

七姐家自然也是大戶,也有些庫存的。七姐的母親宗太太也很不俗——那時母親她們仍然互稱太太,都是一些家庭知識婦女。有一位錢太太雖然嫁的是二級教授,但因為沒有學曆,而且過去做過舞女,大家便瞧她不起。當時我最喜歡的是一位做絹人的張太太。她的先生是那時交大圖書館的館長。她念過大學卻一點沒有學究氣,十分的文雅,又待人和氣,做的絹人精妙異常,是專門供出口的,後來我無論在哪兒也沒見過那樣的絹人。有段時間我常常去她家學畫,每次都是一盤小點心,間或還要弄些蓮子羹之類的。還總是怕怠慢了我——她好像總是小心翼翼地對待任何人。她的服飾總是美得意外。譬如一件黑絲絨旗袍,領口上一定要有一枚水晶飾針;米色東方綢大襟外罩就要配上黑底紅花絲質披肩;夏天常穿一套白色麻紗衫褲,那種半透明的白穿在誰身上也要髒,她穿著卻是纖塵不染。配上那張秀美的化著淡妝的臉,很有一種特殊的韻味。所以小時候我一見到張太太,便盼著自己快快地長。這大概便是我最早的資產階級思想了。不過即使在鬥私批修@高潮中我也沒把它亮出來說給人聽。

母親年輕時偶然也妝扮一下,總歸沒有舊照片上的漂亮。俟到文化大革命,就更素氣了。舊照片也被大姐絞碎從下水道衝走。張太太被抄了家,第二天便投河自盡了。據說抄出了鑽戒和紫貂。奇怪的是當時人們都很麻木,這樣的消息一點不能引起轟動。外婆急忙把鍍金佛像收了起來。其實據我觀察,革命的大姐未必會將這些物什上交。

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果然證實了我的推測。17歲那一年從兵團回家探親,正當“花季”,市麵上卻仍是一片蕭瑟。好不容易在王府井找到了一家“益民商店”,專門賣出口轉內銷服裝的,這地方立刻成了沙漠裏的綠洲。我在兵團月工資32元,每月7元飯費,5元零花,還要剩下20元。寄了一些給家裏,手上還剩了百十來塊,也算是當時同齡人中的“大款”了,便毫不吝惜地花在穿上。先是花9塊多買了一件的確良花襯衫,淡綠上有古銅色細致圖案的,眾人都說好。緊接著又買一件長絲的確良繡花短衫,商標上儼然繡著“精工巧製”和“made in china”,14塊錢,因為太奢侈,隻好把它鎖進櫃子裏。直到1978年上大學的時候才拿出來穿,依然很顯眼。後來又有一件毛衣,淺黃的,袖口和下擺有同樣的咖啡色大花,在那個年代該算是非常特殊的了。好像是20多塊錢,我在櫃台前轉來轉去,心癢難熬,終於沒有舍得買。卻又忍不住對鄰家的女孩說了。誰知那女孩倒是個有心人,悄悄買了來。終於在我18歲生日那一天,得到這樣一件珍貴的禮物。

那時買的衣裳結實得奇怪,怎麼穿也穿不壞。一直到去年,才給了做小工的阿姨,還像剛買了一個月似的。最後一回去益民商店,是在1976年大地震之後。當時都在外麵擺攤賣衣服,且一般都是一次性甩賣,價錢低得驚人。有件黑色連衣呢裙,鑲威尼斯大花邊的,隻賣八塊八毛錢,因售貨員說我穿可能會小,略一鋳躇的工夫,便被另一女士搶走,為此我後悔了好長時間。但當機立斷亦有後患——有幾件衣服便是不顧後果蜂擁搶來的,後來實在是穿不出來。又重新改造設計過,依然無效,隻好送了人。還有一件黑色女士呢斜裙,腰太細而下擺太寬,還很容易沾毛,之所以決定買,完全是因為那售貨小姐的嫵媚笑臉。所以丈夫譏我若去了西方肯定會破產——那裙子還在箱子裏擱著,送都送不出去。

時裝和流行色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湧了進來。頭一回看皮爾·卡丹設計的時裝,還真有點兒看不慣那些光頭皮的塑形模特。許多人的審美趣味接受了嚴峻的考驗。過去有“紅配綠,看不足”和“紅配綠,賽狗屁”的說法,無論是“看不足”還是“賽狗屁”都是極端。中國缺乏中間色。而流行色恰恰以它非黑非白、非此非彼的色彩悄悄散發著魅力。赭石色,淡金色,橄欖綠色,銀藍色……正是色與色之間的過渡,構成了神秘的不可言說的美。

心裏終歸還記掛著那幾件旗袍。有一次,趁著“倒箱子”的機會,怯生生地向母親提了要求。因想著那件西洋紅的實在漂亮得不敢要,便舍而求其次,要了那梨黃的,母親答應得倒很痛快。誰知覬覦者並不止我一人。待那旗袍到我手裏,已變成了一件大襟短衫。我驚得說不出話來。真不知是誰竟能狠下心來剪斷如此美麗的旗袍,早知如此,我寧肯不要。麵對那傷殘的旗袍我哀哀地哭起來,照例被母親視為乖戾。後來才知道,原來大姐已搶先要了西洋紅旗袍並剪去梨黃色的一半。——那時她已去了三線工廠,已經對當初破四舊的行為表示悔恨了。

為了補償母親又將那絲旗袍給了我。如同捏了一團火似的,把旗袍收進箱子裏,心裏仍裝著“西f紅情結”。直到幾年後朋友從上海給我帶來一件真絲雙縐的衣料,那顏色恰恰合了夢中的西洋紅。做成一件連衣裙之後效果卻並不怎樣好。洗了幾水之後就更差了。從此不再想這種顏色。至於那件絲旗袍,直到結婚之後才穿過一回,丈夫卻並不認為太好。且領口已經小了,隻好用一枚領針別起來,到底沒有張太太那般的風韻。

如今“玩”的涵義比任何字眼都廣。玩文學玩股票玩房地產什麼都可以一“玩”蔽之,玩可以掩飾一切目的,且透著輕鬆灑脫。

而“玩”字本來的意義卻很單純一我正是從這單純的意義上來談玩的。

一聽大人說聲“玩去吧”,哪一個小孩不像過年似的?小時候,特別是弟弟尚未出生的那幾年,我可以說是嗜玩如命。最好玩的地方自然是“下坡”。交通大學幼兒園再往東有一約四十五度的斜坡,下去之後便能看見幾排平房,平房前有一條小河,河邊的青苔顯出森森細細的美。常有白鴨在河上遊。沿河往西去,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那裏荒草沒頂,野花盛開,是我童年時代的樂園。

從聞到春的氣息開始,這片荒草甸子便喧騰起來。夏天則是這裏的極盛時代。整個大院的孩子們好像都集中到了這兒。有用網子粘蜻蜒的,有采野花、采麻果的,有捉迷藏的,有逮昆蟲的,還有撿礦石的……三伏天的大中午,不動彈還出汗呢。就那麼汗水滴滴的在荒草叢中穿梭似的跑,在震耳欲聾的蟬鳴聲中,嗅著野麻果的氣味。到了夜晚,這裏更是美得奇特:螢火蟲在草葉間閃著藍幽幽的光,紡織娘低吟著,寂靜中流動著神秘。我們拿著火柴盒跑來跑去捕捉著藍色的光點,光腳丫兒被露水浸得涼津津的。

說到氣味,我有個發現:四季似乎都有它獨特的氣味。夏天的傍晚更是有一種氣味勾著孩子往外跑。小的時候我無數次地感受到了,卻說不出來。那是一種飽和得快要爆裂的東西,猶如吹得透明的玻璃泡,不,它是柔軟的,暖融融的,不斷地膨脹著,緊緊地包圍著你,讓你不斷地吻著它,於是你周身發脹,沒法兒坐在家裏乖乖地吃飯,隻想浸泡在那種氣味中慢慢發酵直到自己也化成同樣的氣體……

“我們要求一個人哪,我們要求一個人……

你們要求什麼人哪,你們要求什麼人……”

“賣蒜哩,什麼蒜?青皮蘿卜紫皮蒜……”

“鋸鍋鋸碗鋸大缸,缸裏有個小姑娘,十幾啦?十五啦,再呆一年就娶啦!”

“一網不撈魚,二網不撈魚,三網撈個小尾巴尾巴尾巴……魚!”

每到夏夜,這樣的歌謠便此起彼伏,融化在那種特殊的氣味裏,變為更大的誘惑……

奇怪的是做這種遊戲的時候我每每會輸。比方說,我總是莫名其妙地被人當作“小尾巴魚”撈住,無論怎樣也難逃法網。說“再呆一年就娶啦”的時候,需要事先迅速地找好搭檔,我卻常常被大家忽然拋棄,變為嫁不出去的“小姑娘”。所以從小我便有一種“怕輸”的心理,越是怕輸越要輸,最後真的到了30歲才嫁。

但是在有些方麵我的膽子又大得出奇。譬如說,爬樹,爬牆,偷花之類。春秋之際,特別是春天,交大的整個校園都姹紫嫣紅起來。榆葉梅,幹枝梅,桃花,杏花,梨花,丁香,迎春……甚至牡丹芍藥,枝枝火爆。每當月亮出來的時候,我和鄰家的女孩玲玲便悄悄踱到校園裏,見到好花便悄悄采一枝。最後集得一束插進自家的花瓶中。不過這是要冒極大風險的。首先是兩道門崗,有時校衛隊還要夜間巡邏。有一回掐梨花正碰上巡邏隊,我倆不約而同地各自爬上一棵梨樹,也許是因為太緊張的緣故,一枝梨花恰巧落在一位師傅的腳邊。我嚇得氣也不敢喘,那一分鍾好像持續了一個世紀——終於,沒有發生什麼。雪白的梨花在月色中有一種溫柔敦厚的感覺,回家後在燈下則是透明的,而且靠近根部的花瓣透出一種淡淡的綠,所以看上去像是玉石的傑作,又有一種玉石所沒有的香氣,靜靜地在屋中彌漫開來。不過賞花已照例不是我的事,我的全部樂趣都在那曆險之中,當然,回家之後還往往難逃一頓臭罵。但那花的美遮蔽了一切,很快大家便陶醉在那香氣之中而不再追究我的罪行。

特別喜歡下雨。喜歡看雨後的虹。更喜歡撿雨後的石子。那時的交大還沒有柏油路。路上的石子便被衝刷得流光溢彩。一群群穿開襠褲的小屁股撅得像白蘑菇似的,每個人手中都拿著個小玻璃瓶,石子裝進去用水泡起來,果然很好看。有時甚至能撿到礦石。姐姐便撿過水晶和雲母,我也拾到過一種閃閃發光的石頭,大家都說是金礦,我便用玻璃盒子裝了做“標本”,後來終於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