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之後女孩們都愛玩跳皮筋。跳皮筋時唱的歌謠也有一番曆史的演變。姐姐那一茬人唱的是:小皮球,我會跳,三反運動我知道,反貪汙,反浪費,官僚主義也反對!而到了我們,則變成:小皮球,香蕉梨,馬蓮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這個歌謠唱了很長時間,並行不悖的還有:黨中央發布總路線,全國人民總動員,鼓足幹勁爭上遊,多快好省加油幹,我們要做促進派,最響亮的U號是幹幹幹,幹!……更有用電影插曲套的:一束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珊瑚樹紅春常在,風波浪裏把花開……無論套用什麼樣的歌謠,女孩們都跳得興致勃勃,即使在冬日的寒風中,女孩們也像翻飛的樹葉似的活潑潑地飛舞一一那時的衣著確實很樸素,因此不能用什麼特別鮮豔的物質來形容。
文化大革命對於許多人來說是一場噩夢,可對於我們這些當時的小學生來說,則充滿了一段稀裏糊塗的美好回憶。首先是“停課鬧革命”,這消息令我們歡欣鼓舞。起先還關心著國家大事,諸如騎車上各大專院校看大字報之類,也曾隨大孩子們一起破過一天“四舊”,後來新鮮勁兒過去了,終於不耐,便玩開了,一玩就是兩年。那一天“破四舊”是在對門趙太太家。趙先生是二級教授,趙太太又很會為人,因此平時很受尊重的。那一天進得門去,本來小將們很有氣勢,不想有人太急於建功立業,沒看清楚便上去一把撕了一張彩色畫像——那人身著帥服,濃眉細目,大家定睛一看,竟是堂堂林副統帥,頓時小將們矮了半截,趙太太輕描淡寫地說了兒句,反守為攻,小將們軍心已亂,不再戀戰,趙太太見好就收,及時鳴金收軍,雙方都很體麵。我們這些小蘿卜頭見破四舊十分無趣,便不再加入戰鬥。
那時主要玩一種“攻城”遊戲。在地麵上畫好方格,方格核心是一圓圈,A方守城,B方便攻城,武器是一裝著小石子的布包,B方如能繞過A方防守將包扔至圓圈,B方贏,如B方三次機會均失,也就是說,A方三次防守有效,則A方贏,雙方互換。這遊戲玩起來很著迷。我卻仍然是輸。後來發現凡是有規則的遊戲我一般都輸,卻比較擅長某些帶有冒險性質的創造性活動。大約智力發展很不全麵。另外仍常常去“下坡”,那裏的荒草園早已變為一片綠地,夏天的夜晚再沒有螢火蟲飛來飛去,但那條小河仍在。盡管河水不再清亮,也沒有白鴨浮遊,雨後卻還可以攔魚攔蝦——是極小的魚蝦,可以養,也可以吃。用麵粉拌了炸成丸子,蘸上鹽和胡椒粉,味道很香。
16歲不到去了東北兵團。冬天氣溫常在零下四十度以下,冰天雪地,且一年四季都有活幹:春天踩格子,夏天鏟地,秋天割麥子,冬天做顆粒肥,沒有閑下來的時候,與“玩”似乎絕緣。但第二年我便想出了新玩法:秋收時可以把馬號的馬牽來幫助攢場,於是我便借此機會天天牽馬。日子一久,諸馬都與我相熟起來,尤其是一匹瞎了一隻眼的馬格外老實。我便趁著午休時間悄悄把獨眼馬牽到最遼闊的八號地,企圖從騎它伊始,最後達到縱橫馳騁的境界。誰知一開始便慘遭失敗:我好不容易踩著一塊石頭翻身上馬,後麵便忽然雷鳴也似的大吼一聲:幹什麼呐?給我下來!我全身一抖,棉膠鞋正踢在馬屁股上,獨眼馬瘋了似的狂奔起來,我在顛得骨軟筋麻之後被毫不猶豫地甩將出去,那一刹那真的有天地倒懸之感。第二天,連長在全連會上大吼大叫:連裏三令五申不讓騎馬,可偏偏就有人違反規定!還是個丫頭!平時看著蔫不出溜兒的,敢情蔫兒人出豹子!蔫蘿卜辣心兒!……
真是“創傷深重欲笑不能,年齡不小不便再哭”。玩的曆史遂中斷。
直到去年,家裏買了遊戲機,原是陪兒子玩的,誰知漸漸入迷,自己也非常投入起來。《魂鬥羅》能玩到出一身汗,和兒子互相拍著肩膀大叫“好兄弟”,互相埋怨起來更是遭到丈夫的譏笑:這哪像母子,分明是姐弟倆!終於無奈地發現7歲的兒子反應要快於我,當然,他也常常耍賴皮,譬如玩《赤色要塞》時,開花雷都在固定位置上放著,誰吃了誰的子彈便增加殺傷力。他便不管怎樣,一律不讓我吃,並且在雙人對抗的遊戲中兒子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我隻能輸不能贏,否則便要鬧將起來。我隻好為了和平共處而采取綏靖政策。想想童年時越怕輸越要輸,現在總算沒有怕輸心理了,卻又要被迫輸掉,真真這輩子沒有做勝者的指望了。大約自古來的遊戲便有兩種:一是講究遊戲規則,二是成者王侯敗者寇,隻要贏,不擇方法手段。我想,如果有人能把這兩者結合起來便該是高手了。可惜我不能。看兒子的罷。
佛
過去老人常說,小孩兒的魂兒是飄忽的,不固定的,會常常被莫名其妙地嚇壞,所謂“魂不附體”是也。故而有了給小孩兒“叫魂兒”一說。六歲那年,我也曾有過那麼一回劫難,嚇壞我的,竟是大慈大悲的佛祖。
外婆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小時候,我和她同住一間房。每天在龍涎香的氣味和木魚的音響中沉沉入睡。一切都是那樣神秘。尤其讓我好奇的,是那座高大佛龕上用紅布罩著的玻璃匣子。據說,佛祖釋迦牟尼便端坐在裏麵。外婆將那佛像視同生命一般,以至我活到五六歲也不曾與佛祖有一麵之緣。幾次想揭開那“紅蓋頭”看看,不知為什麼心裏總有點怕。
偏我小時又多病多災,常常莫名其妙地生病,加上特別膽小好哭,性情孤僻,極不討大人的喜歡。外婆拜佛時常說我在他老人家(她永遠稱釋迦牟尼為他老人家)麵前求一求,為你消災延壽。”我卻並沒有因此好起來,暗暗的懷疑外婆是不是真的為我祈禱了。因為我太知道我們姊妹幾個在外婆心中的座次——這大約是每個孩子與生俱來的敏感。
滿六周歲的那一天外婆忽然發了慈悲,說是要帶我去廣濟寺做“法事”。“求求他老人家保佑你消災延壽。”外婆說。我心中暗喜。因為我知道法事之後照例有一餐“素齋”伺侯。以前這種好事都是被兩個姐姐壟斷了的,我對此向往已久,因此那一天便早早起了床。
外婆早已梳洗完畢,用刨花水把頭發抿得油光水亮,發髻上別一支雕花骨簪,利利索索一襲黑色香雲紗旗袍,閃閃爍爍一對珍珠鑲金耳環,襯出雪白的臉和兩道線一般纖細的眉,——我相信外婆年輕時定是個美人,不僅漂亮還十分精幹,當時外婆雖已年逾花甲,卻依然是家裏的“大拿”。每天早上都是頭一個起床,做早飯,然後給我們三姊妹梳頭。外婆梳的頭講究得很:先用梳子,’再用篦子,今兒梳盤花明兒又梳鬏兒,把我們的腦袋弄得眼花繚亂的。
那天外婆給我戴了一支福字的小紅絨花,讓我把顏色衣裳穿了,又用香胰子洗了三遍手。比過年過節還隆重。還沒去呢,心裏便有了隱隱的敬畏。
外婆利索地顛著一雙小腳把我領進了廣濟寺。廣濟寺在北京西四,當時裏麵有個“居士林”,隔段時間便要做場“法事”。進得院門,便有幾位爺爺奶奶伯伯嬸嬸很尊敬地同外婆打招呼,外婆也一改平時的嚴厲麵孔而顯得春風滿麵。大家互稱“居士”,與外麵“四麵紅旗高高飄”的喧鬧儼然是兩個世界。
法事開始了。因為進去得晚了,我們隻在大殿靠門處找了兩個蒲團。外婆向一個身披金紅色袈裟的和尚作了個揖,雙手捧給他一個包包,他接過去,也還了個揖,嘴裏不知說了兩句什麼,便拿了東西到供桌那兒去了。然後外婆恭恭敬敬地跪下來。因為遠,又被許多彩條屏障遮蔽著,我仍看不清佛祖的形象。何況我的興趣並不在那兒一一我完全被那一派金紅色袈裟懾服了。後來,當一個老和尚扯著尖利的嗓子領經之後,所有人(除了我)一同頌起經來。有許許多多的光頭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有節奏地起落著,像月亮似的在那一片沉沉的金紅色的霞中升起,又沉落。
好容易盼到了用素齋。陸續走進齋房,隻見有一張K長的桌子,上麵擺滿了豆腐麵筋之類,還有素雞素魚素肉,做得極盡精美,還未品味,便被“色、香”誘惑。我這才覺得早已饑腸轆轆。當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父親雖然算高工資,無奈一人養活七口,還要給老家的爺爺奶奶寄錢,生活自然清苦。何況我在家曆來屬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兒,有好吃的也輪不上,竟有過到外麵采槐花、摘榆錢兒充饑的“苦難史”。如今見了這等精致的素菜,豈有放過之理。那一個個文雅的居士們也都變成虎狼之狀,轉瞬間便將滿桌飯菜席卷一空,連鹹菜碟也空了。自此我方才得到做法事的真諦,心裏於是也踏實多了。
如果那一天在那時結束,便會成為我終身難忘的美好記憶。誰知節外生枝,這一點記憶最終發生了質變。
當時外婆忽然來了興致,說是領我在廣濟寺裏轉轉。於是又轉入一個大殿,先是看見笑咪咪的彌勒佛,然後看見一尊年輕將軍似的菩薩,雙手執杵,很威風的樣子。外婆告訴我這菩薩名喚韋馱,是佛教裏專門守衛大雄寶殿的護法神,他手裏拿著叫做降魔杵雲雲。說著來到另一個殿的拐角處。這裏十分陰暗,陰暗中直挺挺矗立著色彩斑駁的幾根柱子。柱子上結著蛛網。冷不防地,我忽然看見那蛛網之中有三尊巨佛在幽暗中俯視著我。——那佛像是那樣的巨大,又因了年久失修變得無華無彩一片蒼黑。麵孔上的斑痕構成浄獰的表情,而且他們是傾斜著的,好像馬上就要砸到我頭上。——那種浄獰的俯視對一個孩子構成一種極大的恐懼。我一下子倒退了好幾步,幾乎摔倒。然後“哇”地大哭起來。哭聲一下子破壞了那莊嚴肅穆的氛圍。外婆斷喝數聲無用,隻得好言相哄,我卻不理不睬,嗚嗚咽咽地直哭到家裏。——後來我才知道,那正中端坐的,便是佛祖釋迦牟尼。
當天晚上我發起高燒。怪夢中似乎有不斷的浄獰麵孔從天而降向我身上碾壓下來。迷迷糊糊地不知燒了多少時候,大約還曾說過胡話。清醒之後我看見爸爸媽媽和外婆都在身邊。外婆喜滋滋地念著佛珠:“好了好了,這下你的孽根燒斷了,一定會消災延壽的。”
幾十年過去了,我大“災”沒有,小“災”不斷。至於“壽”,恐怕隻有留待以後驗證了。
近來偶然看佛教的書,才知道早期佛教是不出現佛像的。在印度阿育王時期,表現佛的“逾城出家”不過是幾個信徒向巨大的佛的足跡跪拜罷了。因為早期佛教認為佛既然是超人化的便不應有具體相貌。直到犍陀羅時期才出現了佛像。
於是心裏隱隱有個不敬的想法:似乎還是早期佛教明智一些。
外婆已去了十多年。活了八十九歲,且是無疾而終。不知是不是心誠則靈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