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兵團回來的那些日子裏,因為羨慕外國畫報裏那些“資產階級”的衣裙,開始學習裁剪。母親過去的一本裁剪書是50年代初期出的,有不少好樣子。(起碼在當時這麼認為)我隻是看了看,便找出一塊三寸布票一尺的布,上去就是一剪子,母親嚇了一跳,咕嚕道:這丫頭是狠些,我學了這麼些年的裁剪,還不敢下剪子呢。後來那塊布做了一件無領無袖的短衫,竟然還穿了些日子。後來自己設計襯衫,是的確涼的,有古色古香的藍色大花,我把剪剩下來的邊紮成一道波浪形的花邊,鑲在胸前,還帶卡腰,穿起來效果很好。於是一發而不可收,連續裁了幾件襯衫,還都是新樣子,有一件按照洋娃娃的衣服做的,燈籠袖,中間鑲了寬寬的花邊,做成了不敢穿,隻好穿在裏麵露出一點襯領,造成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效果。後來又和鄰家的女孩玲玲合作(我裁她紮),做成一件墨綠色絲絨裙和一件絳紅色尼龍裙,穿著綠色的那一條照了好多像片,果然顯得苗條多了。
可是從來不敢給別人裁。唯一的一次還失敗了。是在蘇家坨插隊的時候,有個新來的高中生裁一件淡粉的短袖衫,我自以為駕輕就熟,一口答應,誰知裁好之後,袖籠的接縫處對不上,隻好又在腋窩處安了一個三角,那女孩並不知這其中奧秘,還千恩萬謝的,令我汗顏。
黑龍江兵團的冬閑時期,有一段時間女孩子們狂熱地愛上了繡花。自上海知青始,每人拿個繡花繃子,互相描了花樣兒,便開始飛針走線,晚上打夜班做顆粒肥,白天休息時間便全天繡花,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精力。因為別出心裁地畫些繡花樣子,我的一切都開始有人代勞:洗衣服,釘鈕扣,打飯……。真有繡得好的。有一位叫做陳新美的上海姑娘,會繡剔空的挖嵌,這一絕技我始終沒有學會,隻學會一種凸花的繡法,也無非是在繡之前,在絲線下裏埋下粗線而已,花很少的錢買上各色符綢布,在上麵繡白色的花,然後做成枕套,在那個單色調的時代,成為了一種孕受。
奇怪的是當一切都極大地豐富起來之後,對那種美的享受要求反而降低了。世界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一切都來得太容易了,所以不再追求。終於發現自己具有“奧勃洛摩娃”本性。女紅已經扔掉了好久,隻有在偶爾翻箱子的時候,才找出那些曾經那麼吸引我的東西感歎一番,像是在上一個時代得到的饋贈,雖然好,卻已經異常陳舊了。
詞養
小時候有一天,陽光燦爛的日子。一隻中等大小的鴨子慢慢走進我家的院子,在石竹花和仙人掌中間穿行,一身的毛被太陽照得金燦燦地閃光,黃緞子似的。從那時起我們常吃醃得流油的鹹鴨蛋。那鴨子每天下一個蛋,有時還是雙黃的,外婆說這鴨子是來“還債的”。
其實“還債的”並不止鴨子一個。還有雞、兔、鴿子。鼎盛時期的雞和鴿子大約各有十餘隻,每天光掃雞屎便要七八次,好在那時住的是平房,每天早早便將它們放出去,看著它們在陽光裏打滾兒。隻有一隻老油雞永遠不玩,“貓”在窩裏,臉一紅,就下蛋。
還有一隻白色來杭雞,永遠痩瘦的,行動很利索,也是有旺盛的生育能力,隻是生下的蛋是白的,石雕樣的冰涼,不像那隻愛紅臉的油雞,有那樣暖乎乎紅潤潤的蛋,讓人一看就感到春天般的溫暖。
兔子有四隻,三隻白一隻灰。白兔是紅眼睛粉嘴巴,灰兔的眼睛則是黑的,我和姐姐當然喜歡白色,但據說真正貴重的是灰色,叫“青紫藍”。後來四隻兔子都燉了肉,味道是一樣的,皮剝了去賣,價錢卻極不同——青紫藍要高出兩倍多。
也曾養過幾回貓,時間都不長。很小的時候我在洋灰地上用石筆畫畫,貓以為我在逗它,撲過來不由分說把我抓了滿臉花,我大哭大鬧逼迫母親立即把它驅逐出境,母親無奈隻好把它送了人。很久之後才又養了一隻白貓,幾乎天天給她洗澡,依然長跳蚤,且招來許多公貓,淩晨4點便開始叫,一夜夜冤魂似的慘號,幾聲淒厲,幾聲抽泣。最後終於無法忍受,任其和一野公貓私奔了。
沒養過狗。很小的時候隻去玩鄰家的狗。是一隻很小的卷毛獅子狗,隻喝牛奶,毛色也和牛奶一樣雪白。名字卻莫名其妙地叫小花。鄰家是頗有洋派頭的。男主人是留美回來的,教授。冬天總是穿件黑大衣,領子豎起來,有點“尖頭曼”的風度。女主人據說過去是個舞女,但也看不出怎樣漂亮,臉黃黃的總愛吸煙,要麼就是癱坐在沙發裏,抱著小花玩。
小花的小主人是五哥,比我大五歲,當時上小學四年級。按說他家很有錢,他又是老麼,應當很受寵,但不知為什麼他卻總是不快樂,常常一個人在門口的石台上枯坐,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有很多洋畫,都是成套的,西遊記、水滸、封神榜……還有好多玻璃彈球,五光十色。他教我拍洋畫,彈彈球。後來他家搬走了,洋畫彈球都歸了我。他家搬走是因為他父親——那位留美的“尖頭曼”被定為右派。那時我並不懂這個詞,隻記得在父親的一本書裏畫著一個穿黑大衣、豎著領子的人,他嘴裏吐出一條條毒蛇。
小花自然也跟著走了,從此後再沒玩過狗。
我最懷念的當屬鴿子。曾有過轟轟烈烈的一大群。每天放。鴿子飛向天空的時候有一種壯美的氣勢。那時的天空很藍。鴿哨聲低低的有如遠方的風鈴。那時所有的孩子都仰望天空,好像小小的心也跟著飛去了似的。
喚鴿子的都嚕聲我始終學不會,弟弟卻學得極像。鴿子飛累了,弟弟一聲呼哨,接著卷起舌頭都嚕兩聲,鴿群便撲嚕嚕地飛下來,在小米的黃金雨中,爭食。有兩隻索性就站在弟弟的肩上,前呼後擁的,弟弟一副居高臨下的表情,簡直如同王子般神氣。
喂養卻是大家的事。我鍾愛那隻全身雪白、紅冠紅嘴的雄鴿,常悄悄給它開些小灶。後來又抱著它拍了張照片,那姿式令人想起解放初期那幅家喻戶曉的招貼畫《我愛和平》。但是好景不長,一隻長著鳳頭的野雌鴿子飛來,很快破壞了白鴿的純潔——一窩小鴿子誕生了。水性楊花的鳳頭移情別戀,小鴿子嗷嗷待哺。可憐的白鴿隻好擔負起喂養後代的責任,它每天隻出去一小會兒,到點便回來,剛一回窩,便被小鴿子撕咬起來,它不斷把吃下的東西吐出,依然不能滿足兒女們貪婪的需求,一張嘴被撕得鮮血淋漓,那種精神令人想起佛祖當年舍身飼虎或割肉貿鴿。後來,小鴿子長大了,再後來,做成了一碗美味佳肴。白鴿是最後一個被殺的。香噴噴地做好了,卻沒有人來吃。
後來又養鳥,又養魚。是一種灰色的山雀,魚是普通的金魚。都沒養長。雀兒性子烈,幾天之後便撞死了,魚則莫名其妙地一條條死去。鳥或魚大概既渴望自由又逃避自由,而渴望與逃避之間應當有個轉換的過程,這過程是需要承受力的。
婚後基本不養寵物。隻是在最近,丈夫從跳蚤市場買了兩隻金絲熊,名字很好聽,看上去卻是老鼠形象。對於鼠類,我曆來深惡痛絕,但為了丈夫和兒子的偏愛,我隻好勉強忍受。終於有一天晚上,丈夫忽然失聲大叫,我過去一看,見那雌熊已生出一窩小崽,小東西無皮無毛,呈粉紅色半透明狀,見了我們,當媽的竟然將小東西一個個吞了進去,頓時那雌熊漲大了一倍,十分可怕,丈夫驚呼著要去搶救,我卻感覺雌熊實際上是為了保護小熊,果然,待我們剛剛轉身,它又忙不迭的把小東西吐了出來,但那狀態實在不能給人以任何美感,我於是下了速速轉移的命令,丈夫也隻好連夜將此物移居他處。
一窩小東西很快長大,長出了和父母一般的淡黃的毛,也像父母一樣能吃,一樣低能,一樣強的繁殖能力。丈夫拿到單位幾隻,立即被一搶而空。沒搶到的還爭相預訂。數月後一位女士驕傲地拿出搶到手的金絲熊給我們看,果然毛色金黃,比先時透著鮮活水靈,一問,原來天天給肉吃,還是新鮮瘦肉。遺憾的是兩隻原是一順,因此斷了香火。丈夫把剩下的一對轉移到對門的空房裏,每天夜深人靜之時,便虔誠地捧了殘羹剩飯去供奉,數月如一日。終於有一日,新房主出現了,丈夫急急將金絲熊拿去放生,誰知兩三天後其中的一隻又回來了。對門的孩子一開門,驚喜萬狀,驚歎之聲不絕於耳,兒子急忙過去看,回來大叫:樂樂家跑來了一隻金絲熊,比咱們家的還大!我瞥了丈夫一眼,他還算沉得住氣,隻是眉宇間掠過一絲惆悵,或許是藕斷絲連吧,誰知道呢。
電影
好久不去電影院了。主要是因為不斷地上當受騙。90年代以來在我記憶中似乎沒有什麼好片子。當然,《秋菊打官司》是個例外。
我曾經是個不折不扣的影迷,也許現在還是。頭一回看電影是在1958年,我5歲,因為矮,隻好坐在椅子扶手上。演的是《畫中人》,好像是根據民間故事《巧媳婦》改編的。海報一直貼到家屬區。女演員塗著血紅嘴唇,很是醒目。那時我恰巧覺得血紅嘴唇的女人美麗。何況還有一件同樣紅顏色的衣裳。那片子主要是說一對戀人怎樣戰勝艱難險阻,最後終成眷屬的故事。我流了好多眼淚,姐姐們也哭了。電影院的燈一亮,大家的眼睛都是紅的。緊接著又看了一個《華沙美人魚》,波蘭電影。也是說愛情如何戰勝邪惡。但這回不覺得感動了。女演員的嘴唇也是血紅的,卻並不美麗。隻莫名的有點怕。好長時間看外國片子都怕,不知為什麼。
60年代初、中期有一大批好片子。像《五朵金花》、《劉三姐》、《冰山上的來客》什麼的。女主角美,情節曲折,插曲好聽,這就很夠了。美也是在變化著的。那時大家公認楊麗昆、黃婉秋是天姿國色。
所以20年之後這些片子重演的時候,人們在某種懷舊意識得到滿足的同時,不免有些淡淡的失望。生活越來越好,姑娘也越來越漂亮,天姿國色的標準越來越高。何況經過幾十年的理想化再塑造,理想形象與實際形象差得太遠,因此也就容易失落。不過有一點倒是無庸置疑的:那時的片子真!服裝真道具真,演員的情感更真。沒有這點真情,富麗堂皇的畫麵,離奇曲折的情節,天姿國色的女主角……似乎隻能起點副作用。
“文革”那些年的“文化生活”中有一項重要內容便是看“批判”電影。有些片子如《武訓傳》、《清宮秘史》什麼的,如不是批判我們便無緣觀賞了。那時有句話叫“毒草可以肥田”。為了這可以“肥田”的“毒草”幾乎出了人命,蜂擁而入的人群有一次把一收票的大學生踩在了腳下——為的是看《清宮秘史》。我們這些當時的小學生從來以“混票”為榮。“混”不進去便讓人瞧不起。我在這方麵得天獨厚,次次都打頭陣且從未有過失敗的紀錄。一旦進得門去,便撿些廢票從門縫裏塞將出來以營救水深火熱中的朋友們,透著勇敢和仗義。不過戰勝艱難險阻的結果有時並不怎麼樣。譬如《清宮秘史》,普通的黑白片子。對白仍像30年代的片子似的咿咿呀呀的尖聲,周璿看不出有多麼漂亮,四個王妃上身不動地走過來,使人想起《聊齋》裏的什麼情節。將就著看完了,隻記得光緒皇帝的一句話: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
那時正麵的片子好像隻有三四部。演得最多的是《南征北戰》。幾乎每句台詞都背得出來。男孩子們開口就是:“老高又進步了!”“以往的失敗全在於輕敵呀!”等等。總之演反派角色更形象一些。認真想想,似乎北京“侃派”源出於此。
後來終於盼到新片出台。首先看到浩然小說改編的電影《豔陽天》,張連文主演。小說中愛情描寫似乎占很大比例。但電影中蕭長春和焦淑紅連手也沒敢握一下,令人大失所望。那些時電影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是守身如玉的清教徒,要麼就幹脆是孤男寡女,男的沒老婆,女的沒丈夫,或者是中性人,令人決不敢想入非非。若是戰爭片,則硝煙炮火之中,“好人”決不能衣冠不整,麵容不潔,即使流血,也要紅是紅,白是白,鮮明奪目的潔淨。不幸的是,這種“潔淨”較之過去的戰爭片來,透著一種不可忍受的虛偽。假醜惡一旦貼上真善美的標簽,則比赤裸裸的醜更令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