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電影革命似乎是從《黃土地》開始的。應該給陳凱歌、張藝謀記一功。記得有一回去“美院”,一個朋友異常興奮地談起《黃土地》,特別提到演憨憨的小演員和那粗獷的陝北民歌,引得我很想一飽眼福。但直到很久之後才從電視屏幕上看到片子,那時知道有第五代導演之說,並且很偶然地與他們中的一個合作了一把。
身懷六甲的時候連續看了四十部法國電影——是法國電影回顧展,幹勁可謂大矣。此前總是對西方電影懷有萊種迷信。全部看下來之後,也許是因為同聲翻譯的緣故,有一種頭昏眼花之感,印象較深的隻有羅密·施奈德主演的《直觀下的死亡》,還有《資產階級審慎的魅力》、《放大》等。《直觀下的死亡》講一個女人被告知患有不治之症,醫生不斷地給她一種藥物讓她服用。電視台則不斷追蹤拍攝,試圖將她垂死前的征象記錄下來。後來拍攝者愛上了那女人,於是又另有一番動人心魄的愛與死的角逐,謎底揭開,方知那女人本來根本沒病,而是電視台為了拍死亡前的鏡頭買通醫生給那女人服了慢性毒藥。故事本身就吸引人,加上施奈德高超的演技,確實有一種震撼力。我是在那部片子中真正認識羅密·施奈德的,比較起來,《茜茜》不過是她早期的小品而已。
前蘇聯的片子有許多令人歎服之處。如《岸〉>、《德黑蘭43年》、《懷戀的冬夜>〉、《你的名字》等等,不但拍攝講究,還有一種非常厚重的東西,那大概就是偉大的俄羅斯文化了。就連喜劇也決不是輕飄飄的。像《辦公室的故事》、《兩個人的車站》等,都有一種格調,中國的喜劇缺的就是這種格調。這種格調究竟來自什麼?是文化還是民族素質?或許因為俄羅斯是個會唱歌的民族,而會唱歌的民族肯定是富於智慧和幽默的。不僅如此,還有一種蒼涼和悲壯,像遼闊的田野和奔騰的伏爾加河一樣。所以現在我每見到“獨聯體”這個新名詞,心裏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美國在歐洲眼裏就像古老貴族眼中的暴發戶。但是暴發戶絕不可輕視。何況好萊塢還有那麼多超一流的大明星們,達斯汀·霍夫曼、梅麗兒·斯特裏普、朱迪·福斯特……更早些的夢露、嘉寶、費雯麗、赫本、馬龍·白蘭度……真是星漢燦爛、若出其裏。最絕的是當代最燦爛的明星並不一定是俊男靚女。斯特裏普和霍夫曼便很能說明問題。《雨人》中霍夫曼的表演真到了爐火純青的化境。還要特別提到的是朱迪·福斯特,這位兩屆奧斯卡影後簡直是個精靈。第一次看她主演的《被告》,心裏像是發生了十二級大地震。她演得那麼逼真,真到了令人不敢正視的地步。說她的表演把做明星的難度推向一個新高峰一點兒不過分,能感覺她是極聰明、極有潛力的。我想她還會有令人驚歎的表現。
我想肯定有許多人會被《去年在馬裏安巴》這樣的片子所傾倒。羅伯一格裏耶把作為藝術的電影推向了極致。在這裏,人們走入了智慧的迷宮,這迷宮具有完美的想象力和不可摹仿性。被傳統思維方式捆綁慣了的人們驚呼遇到了智力的挑戰。
但是最讓人感到內心撕裂的還是瑞典大師伯格曼導的《呼喊與細語》。大師把人與人之間那種隱秘的、令人悲哀的關係推向了極致。死去的大姐因為生前未能得到姐妹親情的溫暖,死後還在渴望與妹妹體膚的接觸;二姐因為厭惡丈夫、不願與之過性生活而竟然用利器刺破陰道,將鮮血塗得滿臉……近年來中國電影在國外聲譽雀起,頻頻獲獎,可恰恰缺少這種揭示人性本身的片子,並且隨著電影市場化的發展,這種可能性也將越來越小了。
曾經嚐試著寫過一次這類的片子,叫做《孤光》。是根據自己的小說《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改編的,寫一個被世俗社會認為瘋了的女孩子。後被一位第五代導演看中,推上了銀幕。自小便覺得拍電影神秘,總想看看拍攝過程。開機那天在密雲水庫。三九天,水麵結了很厚的冰。拍的是影片的最後一個鏡頭:人聲鼎沸的冰場。男主人公的目光追逐著女主人公,而尋覓到的卻是一個外形酷似女主人公的女孩。為了增加聲勢,用卡車拉來了許多群眾演員,每人勞務費隻有兩塊錢,但大家興高采烈,可能都和我一樣想滿足一下好奇心吧。那天是航拍。當直升機降到不能再低時,卷起一陣大風,呼啦啦倒了一片彩色遮陽棚,大家一片驚呼。所以後來鏡頭中的那些遮陽棚實際都是趴著的,隻不過因為俯視角度看不出來而已。旁邊一位老頭哼唧著說:第五代真能折騰,連航拍都敢玩!待到毛片出來之後,和導演一起看片子,直到結束,心中還在不斷地懷疑:這是不是我寫的那個《孤光》?然後想起陳凱歌讓原作者、編劇阿城看《孩子王》時阿城的回答,他說:我拉的屎我就不看了。
兩年之後在報紙上看到《孤光》獲第十六屆莫斯科電影節特別獎的消息,終於,白了電影是導演的藝術。要想觸電就得練到把親生兒子送人也不心疼的分上才行,更確切點說,是賣。既然舍得賣,那麼無論兒子將來披紅掛彩還是蓬頭垢麵都與你無關,你也就不必庸人自擾了。
電視
尼克鬆訪華之後不久,伯父家買了台9時黑白電視機。大家希罕得了不得。但終歸太遠,不得常常看。後來鄰家買了一台同樣的,侄兒軒軒便天天去。逢年過節或有好節目的時候,鄰家和我同歲的女孩玲玲也過來叫我。忘了是哪一^年國慶招待會了,左鄰右舍幾家人都來看電視,眾人坐得滿滿的,唯軒軒貼在電視前,一個大腦袋占了半張屏幕,後麵的人屢屢抗議均無效,隻好隨著那晃來晃去的大腦袋來回擰脖子。玲玲的母親看不下去,說了幾句,誰知五歲的軒軒忽然站起,很有尊嚴地說:有什麼了不起,我不看了,我姥爺會給我買的!說罷起身便走。自那日後還真是再沒去過。
為了外孫的這幾句話父親下決心買電視。弟弟還為此跑了趟張家口,後來終於買到一台14D寸黑白電視。四百多塊錢。其中有我十分之一的投資。其時已是公元一九八零年。
軒軒自然很滿足,起碼每¥可以看到呂大瑜、李娟、趙忠祥等人的頭像。但是很快又有了新矛盾:軒軒要看鐵臂阿童木,弟弟要看足球,而我和母親想看文藝節目。
父親臨終前的那些日子特別愛看電視,且不管看什麼都要流淚。父親大概把一生的眼淚都留在那時了,所以他看電視時一定要關燈。記得那時正在播出萬人空巷的香港電視連續劇《霍元甲》。每當響起“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的主題歌,大家便都丟了手中的事,聚到父親房中。
不知自何時始,家中有沒有電視已經成為姑娘擇偶的標準之一,同時也是男方聚親的必備物品。我卻是來不及討價還價便糊裏糊塗地結了婚。婆家有一台14吋的彩電,據說是全院第一家,小是小些,清晰度卻極好。另有一9吋黑白撂荒在那裏,丈夫便抱回新居,孕期無聊時常常看,把腿翹得高高的,很舒服,起碼沒人跟我搶頻道。直到86年才有了一台自己的電視,18吋彩色牡丹,我的兩筆稿費所換。時隔不久,公公便來將那小九時索回,說是太婆婆要看評書連播。我因此疑心當初丈夫的舉動並沒經過討論、研究和批準。
幾乎與此同時,去了公司的弟弟已將家裏的14吋黑白換成21吋東芝大彩電,二姐家裏也來了一台堂皇的索尼。相比之下我們依然寒酸,但這並不妨礙我和丈夫在寒冷的冬夜偎依在一起看墨西哥電視連續劇,什麼《女奴》,《卞卡》,《誹謗》……,永遠看不完。也有朋友對我竟執迷於如此低檔次的東西感到吃驚。但這並不能改變我看電視的習慣,原因很簡單:我喜歡看那些美麗的時裝,以及時裝中包裹著的美麗的異國女性。
終於電視成為兒子的專利,每天每天,都有一個優美的動畫故事在等著他。而每一個故事都有一首優美的歌曲。《藍精靈》,《大白鯨》,《花仙子》,《瑪亞》,《咪咪流浪記》……漸漸地,我也被吸引到屏幕前,這才發現安徒生童話的時代早已逝去。我比兒子更早地學會那些歌曲,捏著嗓子裝孫佳星,到了可以亂真的水平。
最吸引我的一部電視劇叫做《鷹冠莊園》。不僅有美麗的時裝,美麗的明星,更有充滿懸念、出人意料的情節,智慧與幽默,陰謀與愛情。每天我都在盼著片頭音樂響起——然後不顧一切地衝出廚房坐在電視機前,把做晚飯的任務留給丈夫。後來知道這不過是美國的一部開放式結尾的肥皂劇,已拍了一百多集,還在繼續拍。奇怪的是正麵人物萊斯一家遠不如那些“壞蛋”們有光彩。老謀深算的安琪,厚顏無恥的蘭斯,美女蛇梅麗莎……尤其是惡的集大成者理查·錢寧極具魅力,我疑心編導們寫著寫著也改變了初衷,最後被惡的魅力所征服。那時我便萌生一念:搞一部中國的《鷹冠莊園》!為了這個夢想我開始涉足電視劇,也就是在這以後不久的一個晚上,我和丈夫兒子散步的時候,看到一個攝製組在首都婦產醫院門口拍攝一個鏡頭:一個年輕女人一臉絕望地緩緩走來。那是個陌生的演員,高而秀麗。就那麼一個鏡頭,竟然重來多次。我忍不住問劇組的一位男士,答曰:此劇名《渴望》,編劇李曉明。
《渴望》帶來的衝擊波是巨大的,但其中包含了天時地利人和。據丈夫說在美期間親眼目睹了海外赤子對此劇的狂熱。加上接踵而來的《編輯部的故事》,北京電視中心就此奠定了在老百姓心中的位置。中國電視中心不甘示弱,下決心打翻身仗,全體編輯出動,網羅了一批作家獻計獻策,本人也包括在內。
我混入革命隊伍的前提條件是一部叫做《海火》的長篇小說。此書寫於1987年,出版於1989年。出版周期已經長得嚇人,而出書後又恰逢一個特殊時期,所以很是時乖運蹇。好在裏麵塑造了一個據說可以超越時空、永垂不朽的女孩。於是該書在1991年青創會上被中國電視中心的一位編輯看中,計劃改編為八集電視連續劇。誰知一稿出來之後便引起一場爭議;就連爬格子友邦也驚詫:此書在文學界亦屬前衛者流,改成電視劇恐怕有兩種結果:一是費力不討好,二是引起一場電視劇革命。前一種結果令灰心,後一種結果又讓人害怕,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港台電視劇的走紅著實令人不解。《流氓大亨》、《人在邊緣》、《義不容情》三部內容情節等等相似處甚多,都是老大好得像菩薩,老二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地壞。盡管如此,人們還是從頭看到尾,一集不落。真是奇怪。過去我堅決排斥武俠小說與港台電視,後來終於發現這其實是個誤區。譬如《戲說乾隆》,誰都知道是胡編亂扯,可大家就是喜歡看。說深了,這恐怕和人類的自欺意識有關。勞累一天,誰都想脫離眼前的環境,鑽到另一個與現實甚遠的世界裏,踏踏實實地被騙。
《愛你沒商量》和《皇城根兒》使老百姓對電視劇的狂熱降溫了。時代似乎呼喚著真正的精品——百姓們的口味越來越難伺候。於是我滿懷激情地開始圓“莊圓之夢”,首先就此問題與一資深電視人進行探討,他的回答出我意料:中國不可能搞出自己的《鷹冠莊園》。問何以見得,答曰:很簡單,因為中國沒有莊園。
嗚呼!於是我幡然省悟,棄舊圖新。終於明白了“圓夢”一說本身便帶有幼稚園心理,是曆來行不通的。
但時時常有疑問:如果沒有幼兒,哪來的成人?沒有夢想,人類又如何會有今天?關鍵是,要有敢於第一個吃螃蟹的勇士,可惜我沒有這種魄力,所以也隻好把自己包裝起來,等著別人給螃蟹摘去鉗子再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