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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育兒

羔羔這名字的來由實在有點兒難於啟齒。我曾經是個獨身主義者,抱定宗旨不結婚的。後來既結了婚,又抱定宗旨不要孩子,像國外那些“丁克夫妻”(DINK)—樣的。但還沒來得及聲明我的觀點,孩子便堂而皇之地來了。也曾想讓他自行離去,諸法使盡均告失敗,憤懣已極,指著肚子,憤憤然道:這羔子!丈夫聽了覺得好玩,也隨著叫起來。當時並不知是男是女。

很奇怪,就在準備做B超的那天中午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裸身坐在澡盆裏,一圈兒人圍著咯吱他。小男孩露出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夢醒,笑聲仍然餘音鳧鳧。B超結果真是個“帶柄兒”的。更邪的是,待到小東西長到一歲,竟與那夢中孩子一模一樣。一時頗以為他有點來曆。

那時沒有自己的房,隻好到婆家去“坐月子”。婆家“本部”有一套房,臨街尚有一間與人合住,我和丈夫便住進那間房裏。因沒有廚房,做飯要回“本部”。羔羔又極能鬧,半月下來,丈夫臉已發綠,於是激流勇退,上班去也。剩我一個墮入阿鼻地獄,永受輪回之苦。那時節,除一日三餐公公送飯之外,真個是不見天日。日夜伴隨的,隻有羔羔。

羔羔長得的確漂亮。生下來便很舒展,不像一般的嬰兒那樣小核桃似的皺皺巴巴。皮膚很白。婆婆常疑心我給他抹了粉。嘴巴紅而小,但彈性很好,哭起來也能占去大半張臉。最迷人的便是那雙黑而亮的大眼睛和長而彎卷的睫毛,這樣的睫毛,大概父母係雙方祖上也不曾有過。我堅信是科學育兒的產物一據說核桃可以助長毛發,而我在孕期吃了三個月的核桃。

有一天,秋陽暖暖地照著,喂過奶,羔羔舒服地躺在我懷裏,忽然向我甜甜一笑——這是有意識的那種笑!我的羔羔會笑了!我簡直想哭,心裏也知道從此進入傻媽行列,但就是忍不住眼淚——那種牢獄般的生活使人變得很脆弱,智商也不可抑製地急劇下降,竟常有詞不達意,或幹脆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我隻好對著唯一的聽眾練習說話,直到聽眾不耐地哭叫起來,或吃,或拉,或撒。看來母愛的產生絕對帶有被迫的成分,而一旦產生便不可逆。兩個半月之後因為身體的原因同孩子分離了。當看著那小小人兒被爺爺抱走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心在流血,我才發現諸如“肝腸寸斷”、“撕心裂肺”一類的詞兒一點兒不過分。幸好羔羔極早便認母,每逢我去,就伸出小手撲向我,任誰也不要了,公婆臉上便悻悻的。但誰又能拆散母與子的秘密契約呢?那是上知所惠賜的,是幾世的緣分啊。

兩歲時終於接了回來,孩子蔫蔫兒的,大不似先前活潑,“孝心”卻是有的:逢我生病,一定要從藥盒子裏拿了藥顛顛兒跑來,把藥往我麵前一扔,說一聲:“媽媽,吃苦藥吧!”。而當我被“苦藥”苦得苦眉皺臉時他便咯咯地笑起來,快樂無比。而當他生了病,便一定要我抱著他走,邊走還要邊唱,一直唱到他入睡。那時最常唱的是《麻雀與小孩》,也是從我母親那裏批發來的——一部30年代便流行的兒童歌劇,一定要整部地唱下來,落了一段大眼睛也要睜開來,於是在那目光下我隻好誠實無欺地唱下去,不敢再耍花槍,但心裏暗歎還是當爹的說得對:“這真是個南禪(難纏)居士啊。”

從小在歌聲中長大,於唱歌卻沒什麼天分,羔羔學的第一首歌叫做《河裏小魚遊啊遊》,實在不能算是唱得好。後來在他五周歲那天,我刻了一副剪紙:一個大腦袋、長睫毛的小男孩正在挺著小雞雞撒尿,很神氣的樣子,幾條小魚遊向河邊,張開小嘴接尿,題目叫做“河裏小魚遊啊遊”。見者一看便叫:這不是羔羔嗎?!丈夫單位的人更有邪的一一每人複印了一份珍藏起來。我著實得意。

雖然當“天才兒童”已無望,但在有些方麵羔羔卻得天獨厚。譬如:品嚐。又如:鑒賞。品嚐便不多說了,諸君自可意會。單說鑒賞:有一回我借來一本很大的巴黎時裝雜誌,母子一起翻著,品評著,忽然發現,兒子的審美趣味無可挑剔,簡直令我驚歎,從此每每裝扮起來便要兒子來品評,兒子倒也樂此不疲,隻是丈夫彼時便要打翻醋壺,冷嘲熱諷一番,卻也終無大礙。

電視對兒童的影響大到不可估量。孩子們在一起不是“天馬流星拳”就是“克塞前來拜訪”,畫的畫是長犄角的機器人,睡夢裏也握著變形金剛。過去羔羔從來堅持長大“不娶媳婦”,自打看了《戲說乾隆》之後忽然改了口,說是“娶不娶你們選擇吧。”後來才知道原來打動他的是趙雅芝。不過羔羔還是很有正義感的,當對門的小朋友樂樂說“愛上”班裏某女孩時,羔羔很嚴肅地對我說,樂樂導(早)戀了。(他始終咬不清字)表示了極大的憤懣和蔑視。

今年三八節,他寫了封信給我。信封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一顆心。信裏寫著:親愛的媽媽,偉大的三八婦女節來到了,我祝您節日愉快,身體健康!……當我還是嬰兒的時候,是您養育了我,一把shi,一把niao(屎、尿原文如此)地把我養大……現在我上二年級,懂事了,不用您操心了……丈夫在一邊嘟嚷“整個兒沒我什麼事兒,我算冤大頭了。”我忍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淚水流了出來。我把信放進抽屜的最深層,想著或許20年後我會把它拿出來,念給他的兒子聽。

時裝記趣

童年時候,特別喜歡母親年輕時的那些旗袍。其中有一件西洋紅的格外漂亮;軟緞毛葛的衣料,上麵繡了珠赤和淡青的蘭草,那一種柔和婉妙的色調,真是別有一番味道。因此翻母親的箱子便成為我們姊妹童年時的一大樂事。偶爾也試一試,自然趁母親高興的時候。隻是那時穿著十分不合適,就是姐姐穿也要長及腳麵,於是隻好站在床上穿,胸前再滿滿地塞上兩塊手帕,便自以為漂亮得像公主了。

大了以後才知道,母親的旗袍是改良式的。最早的旗袍,應當是清代的直筒式旗袍:腰部無曲線,下擺和袖口處較大,配上琵琶襟的馬甲和花盆底的旗鞋,便是典型的清代滿族女人的裝束了。我想旗袍之所以綿延至今,無疑是因為女人們對它的偏愛。一次次改良的旗袍款式顯示了一代代女性審美趣味的變遷,可以當之無愧地進入北京的服裝史了。

建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可以說是北京人的服裝在引導著中國服裝的新潮流。從50年代的列寧裝到60年代的軍大衣,都成為由北京人興起而席卷全國、風靡世界(那時很多國際友人也以得到一件真正的軍大衣為榮)的服裝浪潮。在大鼻子們的眼裏,北京就臬中國的代名詞。60年代的北京街頭隻有單調的藍、灰和綠,也正因如此,中國得到了“藍蟻之國”的稱謂。

但就在這藍蟻之國中,少女們依然在悄悄尋找著一點別的顏色:既不能花哨得被人罵,又要與眾不同,這便十分的難了。25年前,在我離京去東北兵團的前夕,媽媽帶我去實衣裳。在西單商場二樓那一片落寞的灰裏竟閃出一點別祥的顏色,這自然逃不過一個女孩的眼睛。那是一件線呢兩用衫,有黑藍白三色的小格子,都是凸起來的,在那個時代,這也算是很奢華的了。因為有了這件衣裳,悲傷的心情似乎也減去了幾分。三年之後從兵團回京,這件衣裳雖然經過汗浸雨澆,卻依然完好無損。

回京時正值花季,市麵上卻仍是一片蕭瑟。好不容易在王府井找到了一家益民商店,專門賣出口轉內銷服裝的,這地方立刻成了沙漠裏的綠洲。有許多與我同齡和比我稍大的姑娘光顧這裏,有時為了買上一件稱心些的衣裳,要在人群裏擠上數小時之久,然後在眾女的唧喳聲中拿起衣服滿頭臭汗逃離現場。那時沒有試衣裳的條件,所以衣裳合適與否在很大程度上要憑想象和運氣。記得我曾在益民買過一件14塊錢的長絲的確良繡花短衫,商標上儼然繡著“精工巧製”和“made in China”,因為太奢侈,隻好把它鎖進箱子裏。直到1978年上大學時才拿出來穿,依然很顯眼。

開放的窗口終於漸漸打開。我的大學時代正是服裝急劇變化的時代。自三年級伊始,女生們的服裝已經開始爭奇鬥豔。瘦腿褲變成了喇機褲,後又成直筒褲,然後是牛仔褲,接著又開始在衣領上別各種小徽章,之後又發展為鍍金項鏈,後來牛仔褲又變成運動服,再戴上有“香港製造”標誌的太陽鏡,便構成了80年代初年輕人最新潮的裝束。

時裝和流行色從打開的窗口湧了進來。乍看皮爾·卡丹設計的時裝,還真有點看不慣那些光頭皮的塑形模特兒。北京人的審美品味受到嚴峻的考驗。過去有“紅配綠,看不足”和“紅配綠,賽狗屁”的說法,無論是“看不足”還是“賽狗屁”都是極端。中國缺少中間色。而流行色恰恰以它非黑非白、非此非彼的色彩散發著魅力。淡金色、銀藍色、橄欖綠色……正是色與色之間的過渡,構成了神秘的不可言說的美。

北京姑娘越來越漂亮了。這自然離不開服飾和美容的作用。燕莎、賽特……的時裝與購物環境已經直追歐美。當一個少女從西單商場買了精美的皮衣走出來的時候,她很難想象到20多年前,一個與她同齡的女孩在即將走向北疆的前夕,在同一個櫃台上從一片灰色中挑出一件線呢兩用衫,其快樂的程度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心裏終歸還記掛著母親那幾件美麗的旗袍。終於在婚後穿了一回,誰知洗了一水之後那顏色便褪去許多,這才明白曾經那樣吸引過我的東西不過是上一個時代的饋贈,雖然好,卻已經異常陳舊了。

然而,旗袍的款式卻仍然不斷地更新著,在現代時裝中以獨特的東方情調占有一席之地。現在有了高領、墊肩、窄腰、長開叉的手繪圖案旗袍。姐姐從美國來信說,當她出席一個重要宴會的時候,她選擇了旗袍。那旗袍鮮紅奪目地華麗。它戰勝了那些西裝和夜禮服,給她帶來了運氣。她說她穿上旗袍便想起了北京,想起童年時在北京的一座房子裏,幾個女孩試穿媽媽的旗袍,盼著快快長大。

三 漂泊之旅

如來:五色之光

——我寫《敦煌遺夢》

……太陽下的鳴沙山完全是黃金的傑作,令所有的雕塑家傾倒。但夜晚的鳴沙山卻令人無法識破,即使最傑出的雕塑家到來也一籌莫展。它完全屬於自然的隱秘屬於月亮屬於星星屬於陰柔之美。……在這寒氣襲人的夜晚他爬上山頂望著赭石色天空上那輪藍色的殘月驚異不已。那殘月殘得並不規範殘得十分古怪,它完全變成了一塊多棱多角的藍色金剛石,它掛在天際充滿了一種殘缺之美。那無數淡紫色的星星和它比起來顯得黯然失色。因為它們太秀美太優雅太規範太充滿學者味道。因而整個天空都像一張陰謀家的棋盤而月亮卻像是一個頑皮孩子扔在棋盤上的一塊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充滿了生氣和活力。

這是我在新作《敦煌遺夢》中描述的鳴沙山,屬於夢境的鳴沙山。說是新作,其實距竣稿已有兩年多了。1991年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赴敦煌,莫高窟帶來的體驗完全是一種蕩魂攝魄的震撼:那造型優美的蓮花和飛天藻井,輪狀花蕊的複蓮,流動的飛雲,旋轉的散花,飄舞的長巾,豔麗的葡萄、卷草與聯壁紋,那雲氣動蕩、衣袂飄飛的伎樂天……那許多的佛本生、佛傳與經變的故事,那無數的飛天、藥叉、雨師、伎樂、羽人、婆藪仙、帝釋、梵天、菩薩、天龍八部,還有那奇異的鳴沙山、月牙泉、三危佛光、……麵對這美麗輝煌的強大衝擊,忽然感到自己多年來夢想的便是這樣的瞬間,這一瞬間使我無法釋懷。

落筆成文卻是半年之後的事。故事載體是早已有了的。女主人公肖星星以及張恕、向無曄等已活在我心中多年,在敦煌,我又找到了玉兒、阿月西、潘素敏……。剩下的隻是如何排列組合的問題了。說來好笑,過去武俠小說與港台影視對我來說瘥兩大禁區,曆來自命清高地對其嗤之以鼻,因為無聊才偶然翻了一本金庸的《鹿鼎記》,誰知一看便放不下來了,此書熔政治、社會、曆史、人生於一爐,若不參透中國國情之玄機之奧妙,若不達到領略人生之真諦之化境,絕難成此書。這才覺得,原來許多所謂準則不過是一種誤區,在真實麵前竟如此不堪一擊,許多規定不過是人生遊戲規則之外的附加條件,由於約定俗成而幾乎變成了真理。其實,一切都是可以互相轉換的:真與偽,俗與雅,出世與入世……且這一切同時又可以互相滲透,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是也。生命本身不過是一條可以包容一切的渾渾噩噩的河流,是可以互相過渡而變得多姿多彩的流行色,而絕非純粹的非此即彼的三原色。色有偽色,空無真空。“知太虛即氣,則無無”。於是我找到了哲理內蘊與世俗故事的聯結點:這便是神秘的宗教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