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3 / 3)

差不多在田X事件的同時,連裏也出了事兒:一天深夜緊急集合搞軍事演習,連幹部們查鋪時發現一排一班的林傑的半導體扔在鋪上,打開一聽,正是莫斯科“和平與進步”廣播站在播音。這下可壞了,林傑因為偷聽“敵台”的罪名而被全師遊鬥。鬥臭之後回連負責掃廁所。十冬臘月,天氣寒徹骨髓,我們常常看見林傑在用鎬頭鑿廁所裏屎尿結成的冰,鑿一下就要偏一下頭,以免那冰渣子把臉刺破。那時因為欠收,連裏一直吃糧票,林傑如此大的勞動量,糧票卻隻有大家的一半。我們看不過去,都攢了糧票集在一起,由高小明悄悄送去。每月我剩的糧票最多。

一年之後,林傑走後門當兵了。離開連隊時他已骨瘦如柴。

南京之歌

當年,在許多知青歌曲中,有一首叫做《南京之歌》。

毫不誇張地說,《南京之歌》複蓋了整整一代知青。

“藍藍的天上,白雲在飛翔,金色的揚子江畔,有可愛的南京古城我的家鄉……

“迎著太陽出,伴著月亮歸,沉重地修理地球,是我那神聖的天職,我的命運啊……前麵的道路是多麼渺茫多麼漫長,沉重的腳步深陷在偏僻的異鄉……”

每天每天,我們扛著鋤頭去上工,心裏在哼著這首歌。這首歌的旋律使人心裏流血。後來,我們又聽到了關於歌曲作者的傳說……

據說他叫任毅,南京知青。文革前是個多才多藝的學生。綽號“11號”(11號是鈉,化學元素中最活躍的一種)。文革中他下鄉到江蘇農村,創作了這首《南京之歌》這首歌曲調悲愴,正好與當時的知青心態相符,於是不脛而走,傳遍了大江南北。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憑著一首《南京之歌》,任毅走遍天下也不愁衣食。然而萬沒想到,莫斯科廣播電台播放了這首歌。並且重新配器,采用了男聲小合唱。蘇聯把它叫做《中國知識青年之歌》。此事後木久,任毅被捕了。

那時,凡不經過營連排三級批準就回家探親以“逃跑”論處。有一天,北京李敏接到一份電報,上寫“父患結腸癌速歸”,李敏哭了一通,立即去請假,回答是大忙季節一律不準假。晚上,李敏把我叫到上鋪,商量如何逃跑的事。當時鴻眉小冬她們已走,我便成為李敏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商量了好久,最後決定第二天清早走。第二天,大家還在夢鄉裏的時候,我倆便起了床,到外麵很順利地截了一輛“二八車”,一直把我們拉到團部。我們買了一張中午的火車票,李敏向我借了50塊錢,我摸摸兜裏隻剩了12塊錢,於是傾其所有請她吃了一頓飯,她說這是她到兵團以來吃到的最好的飯,後來她走了,我們倆都流了淚。

幾天之後,全連開了批判大會,我成了包庇“逃跑”者而成為被批判對象。我孤零零地站著,全身發冷。照例地,我聽不清發言者們的話,心裏隻想著李敏或許此時正在醫院哭呢。後來很奇怪地,我覺得氣氛有點不大對頭,好像男生排的一些人對陳美麗的發言有意見,亂轟轟的吵了起來。大會草草結束。回到排裏,無論是發言的還是沒發言的,大家都在發呆。後來,不知是誰起頭唱了《南京之歌》,眾人都跟著唱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男生排也響應起來,那種悲愴和無奈流露出極度思鄉的情緒,很多人都哭了。

最近才知道,《南京之歌》的作者並沒有死。最讓人感歎的是在搖滾樂風行的今天,《南京之歌》竟重新配器變成了搖滾樂。九死一生的作者聽到自己作的這首歌竟有恍同隔世之感。也有朋友認為這純屬侵權,慫恿他打官司,但他最終沒打。

至於李敏,很久之後才知道,她的父親根本沒有患病,她家裏幫她聯係了一家工廠,她回去不久就上了班。她給我來了封信,後來就杳無音訊了。

傳達“九一三事件”中央文件

在正式傳達文件之前,連隊裏早就在悄悄傳遞著一個駭人的消息。有一天,三班副嚴晶慧把我叫到一邊,十分神秘地在我的手心上劃了一個“黃”字,悄聲告訴我:聽說他出問題了。我問:是黃永勝?她點點頭,然後又在我手心上劃了一個“林”字,說:他,好長時間沒出來了,你注意到了嗎?我點點頭,那樣子完全是在做地下工作。沒過多久,連裏正式傳達文件。那一天,全連都齊了,連平時從不開會的小媳婦們也都來了,大家都敏感地感覺到,要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六排長王文路在傳達文件之前反複強調要嚴格保密、不許記錄一類的話。然後用天津口音讀了“五七一工程紀要”。那文件在排裏流傳了一天,我於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悄悄的把它抄了下來。全連人驚得緩不過氣來。傳達過後很久,還有人小聲在問:這文件上說的林彪,和黨中央的副主席是一回事嗎?終於,自那天之後,早請示晚彙報統統取消了。好像人們變得正常了一點。說兩句夥食不好,罵兩句連領導居然也沒人反駁了。緊接著掀起了批林批孔的新高潮。一些每天敬祝“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的人們又天天罵起了“林賊”,這種稱謂的變化之快令人咋舌。而且最奇怪的是那些原來對“林副主席”最有感情的人一夜之間變成了“早有預感”的人。

但是不管怎樣,自那以後,再沒有過夜半緊急集合一類的事了。

場院上

麥收時節,場院上該算作第二線,卻一點不比第一線清閑。

管場院的大爺姓滬,當地人都叫他老滬。清晨,我們先打掃場院,然後迎接著兩隊人馬:一是來自團部的公糧車,一是來自地裏的二八車。有160斤和200斤兩種規格的麥包,過稱之後就要將麥包扛到垛上,這種活一天幹下來,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也吃不消。

自麥收開始我在場院幹了整整一個月,每天攤場,攥場。後來我終於找到一樣最適合幹的活:牽馬攥場。每當我去馬號牽馬時便有一種驕傲油然而生。而且牽馬這活帶有某種玩的性質。我幹起來特別來勁。終於有一天,我覺得機會來了。趁大家午休的時間我把馬悄悄牽到八號地,找到一塊石頭翻身上馬,還沒坐穩就聽後麵大喝-聲,“幹什麼哪!給我下來!”我一驚,棉膠鞋踢在馬屁股上,馬驚了之後飛跑起來。我一下子被甩將出去,那一刹那真有天地倒懸之感。結果連裏第二天專門為此開會,連長在會上大喊大叫:連裏三令五申不讓騎馬,可偏偏有人違反規定,還是個丫頭!平時看著蔫不出溜兒的,敢情蔫兒人出豹子!蔫兒蘿卜辣心兒!

於是我隻好收斂。後來又發現糧囤與糧囤之間有許多跳板聯係,而走這些跳板就像走平衡木一樣好玩。我和小豆子便常常利用午休時間在跳板上走來走去,也不失為一種樂趣。但是好景不長,很快老滬就發現了我們的勾當,有一天我們正得意地在跳板上走來走去,老滬忽然出現了,正對著我們氣勢洶洶地說:我說怎麼大白天的有耗子呢,敢情是你倆!給我下去!那糧囤大約有三米高,我們倆竟毫不猶豫地跳將下去,把老滬嚇了一大跳,當然我們的行為又挨了一頓批。

每天的攤場攥場可以重複好幾遍,因為老天不能聽領導的指揮,常常忽然下雨又忽然豔陽高照。有時是突如其來的暴雨。每逢那時,大家便瘋了似的各自拿了木鍁、擋板等等飛快地把攤在場上的穀物攥成一堆堆金黃的山丘。然後幾個人一起地拉起大扇布把糧食蓋好。

再就是糧食入囤。也是十分壯觀的場景。有一天,團部交公糧的汽車走馬燈似的開來,全連除重病號之外全上了場院。小明帶頭兒,姑娘們也都扛起了160斤重的麥包。把麥包搭起放在扛包者的肩上,叫做“搭肩兒”。而在搭肩兒者抬起麥包的刹那側身迅速鑽進頂起麥包叫做“鑽肩兒”。這是很難掌握的技術。要讓麥包正好立在肩背之間,這個部位可以使肩背頸腰胯均分力量,不容易出危險。鑽肩兒要有敏銳的頭腦,迅速的反應和準確的判斷力。全連當時隻有一排一班的幾個小夥子精於這門技藝。

但姑娘們決不服輸。小明飛快地脫去外衣,隻穿裏麵緊身薄絨衫。葵綠的麥包映著她紅樸樸的臉,看上去很美。是猴子和黃朋搭的肩兒。小明鑽肩兒並不太好,但她硬逞能,硬是靠腰的力量打著,徑直走向糧囤。三米多高的跳板,看著就眼暈,何況肩上還有160斤重物!可小明靠著一股邪勁兒硬是頂了上去。

黃澄澄的麥子在囤口上堆成了尖兒。在陽光下閃爍著金箔般的光彩。

姑娘們一個接一個地衝了上去。

父親來接我回家

在家裏,最愛我的是父親。但父親是個羞於表達感情的人,表麵上,他對我們姐妹一視同仁。但是從外婆到母親都尖銳地感覺到一種不平,這就是父親對我的愛超過了她們所能容忍的程度,我走之後,父親一直鬱鬱寡歡。後來聽說我生病,父親常常徹夜不眠,後來又得了十二指腸潰瘍。再後來,當他聽說我們的箱子上都寫了名字、隨時準備犧牲時往回運的時候,再也不能忍受了。不遠千裏,他來到了這座小小的德都縣城。那一天,連通訊員一早便告訴我:你父親來了,在團部呢,連裏批了你一天假。我簡直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後來所有的姑娘們都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我才感到,真的是爸爸來了,爸爸從北京來看我了!

我對著鏡子好好梳了一下頭,好像剛剛發現,自己變漂亮了!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之下,病了那麼長時間,竟然變漂亮了!皮膚是白裏透粉、桃花瓣一般的顏色,眼睛也比以前更加明亮,那種鮮潤和媚氣是現在任何一個靠化妝品取勝的姑娘所無法比擬的。我當時還不明白,那其實就是青春啊。除此之外,別無解釋。

所以當父親在團部見到我時真有點喜出望外。已經是整整兩年沒見麵了。我和爸爸都流了淚,周圍的人也都忍不住哭了。爸爸含著淚說了一句:長胖了些。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背了一個極大的口袋,裏麵裝著交通大學的親屬們帶給孩子們的各種東西。

1971年的秋天我回到家裏。過了幾天,媽媽陪我出去逛街。在王府井的一家照像館我照了一張照片。20年之後再看這照片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認為那照片上的姑娘隻有13歲。那個圓圓臉、梳刷子的小姑娘,清純可愛,露出左側的一顆小虎牙,在微笑。

徐小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