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大雲子汽油筒似的背影,我想起大喇叭在做動員報告時說過的那些讓人肝兒顫的話。“一人一天包一根壟,包到頭兒!誰也不許接誰!過去俺們連有這種情況,這給某些同誌造成了一種依賴性!都吃一樣的大茬子飯,咋不能幹一樣的活哩!……到不了頭,哭也得給我哭出來!”遠遠的哨聲。全連都在吃飯了。可我被拉下這麼遠!……前麵的凹地裏,隱隱約約像是個水缸,哦,是的,每隔四裏路有個水缸,說不定還剩半缸清水呢。不,就是渾點兒也沒關係,就是滲著毒藥我也認了!
走到了,我欠起腳尖兒趴在缸沿兒上看——空了。隻剩下一口滲著泥沙的水底子,還不夠貓喝的呢。隻好把水缸翻倒,像隻狗似的鑽進去,趴在那兒啜著,舔著,泥沙卡在嗓子眼裏也不在乎。眼睛被汗水殺得又澀又痛。
這時,呼悠悠的熱風一下子轉了向。天邊那朵烏雲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雲層裏,響起一陣陣低沉的悶雷聲。我的頭發被一股驟然的強風高高掀起,緊接著,又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淋得透濕。
我機械地鋤著,一刻不停。不斷地用舌尖舔去流到嘴裏的鹹滋滋的雨水。身上的衣服變成一層冰涼沉重的鎧甲。一陣大風,我的上下牙齒不由自主地磕碰起來。
天漸漸黑了。
北河套,你太遙遠,太遙遠了!!
地頭批判會
夕陽的最後一縷餘輝灑向黑土地的時候,我終於鋤完了14裏。迎接我的,竟然是一個地頭批判會。
排長陳美麗首先發言。“有的人哎,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出身剝削階段,又不注意思想改造。在勞動中怕苦怕累,依賴性強,對連裏的規定陽奉陰違……而且,小小的年紀就思想複雜……”
我覺得像是坐在一個悶罐車裏。周圍是一片嘈雜的喧鬧聲。我記起很久以前的一個中午,我夢見自己走進一個奇異的世界,周圍奇形怪狀的留聲機發出不諧和音,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被冷汗濕透了。
一個接一個地發言,他們的嘴一張一合,好長時間我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看著陳美麗那慷慨激昂的樣子,我驀然想起麥收時壁報上曾登過兩封家信。一封是上海姑娘劉月琴的“反動”家書,另一封是陳美麗的革命信件。
“青年們普遍想家,到處一片哭聲。”月琴寫道,“這裏的醫療條件很差,聽老同誌講,前些時有四個青年因為拉痢疾,無藥治療而死。這兒的水缺鈣缺碘,容易得大骨節病,特別是體弱的。媽媽、請您給我寄來一點鈣片和維生素吧!來這兒以後,連裏沒放過一天假、莊稼多(占地7000畝),人手少,所以每天的活都很重很累,這裏的夥食簡直無法下咽,鎪菜,冷饅頭,還蒸得半生不熟,粘粘糊糊,上星期,竟然讓我們吃了一次豆豬肉……”
聽說這封信是劉月琴寫完了又撕碎扔在地上的,可不知怎的被洞察一切的陳美麗截獲了,竟花了一晚上時間拚貼好,交到了連部。
陳美麗的革命家信被抄成漂亮的長仿宋,作為鮮明對比放在這封信旁邊。
“……今天是偉大祖國成立二十周年的光輝節日,在這舉國歡騰的大喜日子裏,我們邊疆兒女揮動紅彤彤的紅寶書,千言萬語湧心頭,心潮激蕩喜淚流,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敬祝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每天早上,太陽還沒起身,起床號就吹響了。我們披著朝霞,踩著露水,迎著東方冉冉升起的紅日,……看我們的廣闊天地,黃的是麥子,紅的是高粱,新翻的土地黑油油……”
“戰爭也許就要在今冬明春爆發,前方的戰士需要糧食,我們要做好充分思想準備。……爸爸來信囑咐我的話我一定注意,越是在政治空氣不濃的地方越要注意改造自己……我想我們一定能用自己的雙手,打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
兩封信公布出來之後,月琴一個人深夜跑到8號地去撞康拜因,還是林生把她救了。
“說呀,你平時那麼會講故事,怎麼今天卡殼了?”平時笑咪咪的“外婆”不冷不熱地說。
我依然在發呆,不大相信眼前的事實。如果說我有一種什麼抗拒的本領的話,那麼就是一種對現實的視而不見。我的腦子經常會脫離現實而飛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當時就是。我忽然想起了一首歌,一首童年時的歌。“六月六,狗洗澡,河堤柳梢知了叫……”這大概是因了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北河套那藍色的水泡子。很想跳進去洗個澡,於是想起了“狗洗澡”。
批判會結束了。在深濃的暮色中大家往連隊走去。我依然落在最後。腦子裏不斷重複著同一旋律,後來,我不由自主地唱起來:六月六,狗洗澡……聲音很大,在遼闊的靜謐的田野裏很好聽。前麵有人回頭看我,她們大概以為我瘋了。
鬼故事
冬閑時候,我們三班倒做顆粒肥。每人拿著個木棒子,在轉動的大鐵筒上有節奏地敲打著,為的是肥料不粘在鐵筒上。轉著轉著便有人提議:我們講故事吧。於是大家每人講一個故事。久而久之,姑娘們終於發現我講的故事最精采,而且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於是我在排裏威信大增。每天都有人求著講故事,尤其是上海姑娘李敏、劉月琴等人,更是視故事為命,不聽一個晚上便睡不著。
我講故事倒是確有些淵源的。自小學一年級開始,每次班會老師都讓我到講台上去講故事,而她則坐在我的位子上休息。開始時我不過是講爸爸講過的那些童話,可日子久了,故事都倒空了,為了不讓同學們失望,我隻好現編故事,慢慢地,竟能編得很圓,滴水不漏。這,大約就是當作家的前奏吧。
自那時起我的境遇竟有很大改觀。為了聽故事,姑娘們幫我洗衣疊被打飯釘鈕扣……我簡直變成了一個專業故事員。那時的夜晚常常停電,我們便把家裏寄來的臘肉和地裏撿的黃豆燉在一起,燉上滿滿一鍋湯,姑娘們圍得裏三圈外三圈,輪換著渴湯聽故事。這大概是我們去兵團後最愜意的事了。當時風行關於“梅花黨”和“繡花鞋”的故事,各種版本很多,我現編的“徐氏版本”很受歡迎,因為有結尾。有一天,我正在大肆渲染繡花鞋裏那種神神鬼鬼的氛圍,忽然停電。周圍的人一下子似乎變成憧憧鬼影,我本是想嚇唬別人的,倒先被自己嚇住,驚叫一聲,撲上坑去,誰知我這一聲驚叫立即引出連鎖反應,大家驚叫著做鳥獸散,在黑暗中有人蹋翻了水盆,叮咣亂響了一陣,接著又有人親眼看見一個黑影從壁角竄出,更加重了恐怖的氣氛……直到第二天天亮,才發現某人的水盆裏泡著一個巨大的耗子,大家又驚叫起來,感歎報應不爽。後來劉月琴出來承認她昨晚在餅幹上撒過耗子藥,大家才靈魂歸位。
到了第二天,一切又都重新演過,日複一日,興致勃勃。連排長陳美麗也加入了聽故事的行列,盡管時不時地做一些“迷信”、“瞎編”之類的批評。
大喇叭挨耳光
初到連隊時,連排領導們進女宿舍從不敲門。有一回,鴻眉正在擦身,連長推門就進,大家“呀”地一聲,幸好北京李敏反映快,一側身擋住了鴻眉,才贏得了喘息時間。鴻眉暴跳如雷,穿上衣服便衝到連長麵前講理,後來索性用上海話大罵起來,罵得幾個上海姑娘都為之咋舌,連長自覺理虧,拂袖而去。六排姑娘沈小冬等過來打聽,都為鴻眉不平。
幾天之後,大喇叭又如法炮製了一回,恰恰撞上了沈小冬。沈小冬倒沒那麼羅嗦,大叫了一聲:你出去!喇叭還沒反映過來,她的一記耳光便幹巴利落脆地扇將過來。那一聲震天動地,六七兩排同時聽到,我們立即擁到六排門口,看見大喇叭正捂著臉站在那兒,沈小冬·一張桃花臉繃得緊緊的,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裹著個棉製服在呼呼喘粗氣。
這樣的局麵不知僵持了多長時間,後來大喇叭終於反映過來,指著沈小冬大喝一聲:你好厲害!咱倆看看到底誰厲害!大怒而去。大家都為沈小冬擔心,小冬自己倒十分坦然,“無非是批判會之類的,他敢開,我就敢給他當眾下不來台!!”後來還真沒開成批判會。第二年,沈小冬走後門當了兵,連裏很痛快就放了人,大家都說和那一記耳光有關。小冬一走,六排走了好幾個人,於是六排與七排合並了。
挽救“失足青年”
果然如大雲子所說,兩年之後,連裏男女青年開始交往了。隨著交往的加深,開始有了被稱作“愛情”的東西。但是這個詞在那個年月絕不代表一種美好。倒是恰恰相反,好像與作風不正、甚至流氓一類的詞兒很靠近。
季小芳和曹喜正是連裏頭一對嚐禁果的。也是合該倒黴,恰逢那時師裏正派了兩個管理員來連隊蹲點。一位姓曲,一位姓李。兩位管理員堪稱為中國掃黃的鼻祖,對此等事情深惡痛絕,於是大會小會不斷地批鬥,甚至勞累一天之後還開會直到深夜。有一天,三班長王河燕開會回來,軟軟地倒在了炕上,問她,她臉色蒼白地說什麼叫卵子?”說得小豆子捂了嘴咯咯地笑。
大約曲李兩位是負責補上生理衛生課的。一個月下來,開會者們變得心事重重。季小芳倒像是沒事兒人一樣,顯然是經過修煉的。那位年輕些的曲管理員,常常到排裏來轉,可惜那時張鴻眉沈小冬一流的人物已經走掉,沒人再敢扇他的耳光。偏有那貧嘴刮舌喜歡在領導麵前討巧的愛跟他窮逗。他越發得了臉,更頻繁地來,直到發生了“田X事件”,團裏派他去處理,他才又興致勃勃地走了。
田×原也是我們連隊的,中學時和我一個學校,是校宣傳隊的主力,她和一個叫石婷婷的女孩合作演出《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她唱石跳,很是天衣無縫。常常把大家感動得涕泗橫流。田X後來進了團部宣傳隊,又調到廣播室當播音員,許多人羨慕得了不得。可是萬沒想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就是因為當了廣播員,竟釀成了一場大禍。
廣播室隻有她和一個綽號“爛酸梨”的男人,有一天,趁著沒人,那男人使了壞心,事情就這麼簡單,可是卻在全團引起軒然大波,材料發得遍地都是,而且寫材料的人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把過程寫得纖毫畢現,不厭其詳。這樣的壓力對於一個年輕姑娘來說當然不堪忍受。可惜那時太小,很多事情不懂,其實真應當在她最危難的時候全力地幫助她。她被折磨得隻剩了一口氣,離開兵團的時候,她媽媽來接她,頭發在一夜之間白了。後來,她上了石家莊的一家紡織廠當工人,一直過著離群索居的日子,再沒回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