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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禿子隊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灌木叢綠了。水泡子上麵的冰層融了,露出了寒冷而美麗的藍色。

春風裏,兵團戰士們在播種,送糞,踩格子。姑娘們用各色紗巾把臉裹得嚴嚴的,遠遠望去,像是黑色沃土上盛開的報春花。

在整個漫長的嚴冬,我們沒有煤燒。大喇叭說讓大家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戰勝嚴寒。開始大家還在簌簌發抖中背順口溜:渴時想想上甘嶺,餓時想想老紅軍。冷時想想羅盛教,熱時想想邱少雲。可後來想誰也沒用了,屋裏的冰柱已掛了滿牆,每天都麵臨著凍死的危險。沒辦法,隻好去雪地裏扒豆秸燒。消耗一大堆豆秸隻能燒開一壺水,因此喝開水成為我們最大的奢侈。有幾天,井凍了打不上水,隻好喝些半開不開的雪水。每個人的嘴唇都幹裂著,最無奈的時候,甚至有人喝過涮尿盆的水。喝水尚且如此,盥洗就更成了大問題。幾天不洗臉是常有的事。洗頭洗澡就更別想。有跟老鄉家熟的,耐不住就到老鄉家洗一回。一個冬天下來,不少人長了一頭的虱子。於是以高小明和沈小冬為首,九個美麗的女孩都剃成了禿子。這在當時的兵團成為轟動一時的事件。

天氣漸暖之後,女孩的秘密漸漸敗露了。譬如有一回,我和小明出去辦事,小明剛剛摘了帽子,便有小孩子跟在後麵起哄:一男一女笑嘻嘻,趕快拿出照相機,喀嚓一下沒照好,照出公雞和母雞!……小明氣得回頭大喝一聲:公雞是你爹!

禿子隊鬧的笑話層出不窮,直到引起全連男女知青的一場大戰。

春播時節換班吃飯。孫五三借調到機務排幫忙,急著吃完飯去接班,一頭紮進人頭攢動的賣飯窗口,伸長胳膊把碗塞進去廣‘仨镘頭,一個湯!”

“哥們兒,排隊嘿,夾塞兒買肉吃了不好受哇!”一隻硬梆梆的大手一把抓住五三的肩頭。

“幹什麼?!看清楚點兒!耍什麼流氓!”五三可不是好惹的!她有一張著名的利嘴。黑皮膚,尖下頦兒,一剪了頭發,和男孩子一般無二,難怪猴子認錯了人。

“你他媽說誰哪?”猴子是一排一班的,叫侯長龍,也是全連把尖兒的小夥子,哪吃過這個虧?特別是當著眾人,更不能滅男子漢威風:“誰讓你剃禿子,你們這幫女的真他媽給北京人丟臉!啐!”他用筷子使勁敲著碗,“這年頭兒的事兒真是瘸子屁股——邪了門兒了!”

一排的幾個男知青跟著起哄。

“你說話嘴幹淨點兒!”五三急了,“我看你這純粹是皮球掉在湯鍋裏,說你是混蛋你還滿肚子氣!”

轟地一聲全笑了。猴子惱羞成怒,竟動起拳頭來。兩個人廝擄在一起,一時間,勸架的,看熱鬧的,說怪話的,食堂裏亂成一片。

直到黃朋進來大吼一聲:“猴子,你吃錯藥了?跟女的打什麼架?!

猴子雖然氣得滿脖子紫筋,可還是辨得出班長的聲音。他撒開手跳起來。“班長,她……”

“廢什麼話?!幹活去!”

“慢點走,一班長!”小明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她緊繃著臉,聲音十分嚴厲,“今天的事,你回去要處理!男生動手打女生,這在全連還是頭一次!這個風必須刹住!侯長龍必須向孫五三道歉!”

“七排副,事情沒這麼簡單吧?”黃朋居高臨下,連看也不看小明,“難道你們排孫五三就沒責任?還是大家都做點自我批評吧。”

說完,他拎著手提飯盒揚長而去。整個食堂的男知青像是聽到什麼號令似的,不約而同地跟在他身後,呼啦啦地走了。猴子還回頭衝著小明一笑。

“不像話!”小明怒氣衝衝,“我馬上向連裏反映這件事,姓侯的不當眾道歉,這事兒沒完!!”

禿子隊的所有姑娘都義憤填膺,直挺挺地站得像一支支上膛的槍。

從那時起,小明和黃朋再不說話,全連的男女知青也互不理睬了。

兩次住院

在兵團,有好長時間我都是在病中度過的。我的胃本來不大好,到了寒冷地帶就更加胃酸過多。一年到頭似乎沒什麼真正感到舒服的時候,重病卻僅有兩次。第一次的直接起因來自家裏寄來的包裹。我把香腸分給眾人,卻唯獨我吃之後上吐下瀉不止,最後終於被送至團部醫院。第二次更嚴重一些,據別人後來告訴我,當我被背上二八車的時候,手指甲已經烏紫,平時要好的女伴已經在哭,認為就此再也見不到了。

但我的生命力實在很頑強。譬如第一次住院,不過是到團部剛打了一針便緩了過來。打針的是個男護士,也是知青。101中的,個子很高,總穿著一雙大皮鞋,老遠就聽見動靜。我當時處於半昏迷狀態,清醒過來之後我覺得很難為情。我從小在一個封閉的家庭環境中,朋友很少,幾乎沒接觸過什麼男孩子。上學之後就更自閉了。那時北京學生嚴格地分男女界限,男女生之間根本不說話。因為我身為少先隊副大隊長,與男性隊幹部談工作時竟然用寫紙條的辦法——“不敢大膽開展工作”——幾乎每次提意見時輔導員都這麼說。

可我對那個男孩的感覺很好。他也很關注我,雖然不怎麼說話。每天每天,他總是很守時地來看我。本來我以為他對所有人都這樣,後來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他對有些人很防範,對我卻很例外。大約是因為當時我看上去比同齡姑娘小很多吧。病友們也都略去我的名字,“小孩兒小孩兒”地叫我。

第二次住院沒再見到那男孩子,聽說是走後門兒當了兵。病房裏的人卻依然叫我小孩兒——是兩個同齡的東北姑娘。對我,她們倒是滿熱情,可兩個人之間卻像烏眼兒雞似的,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吃了你。

“告訴你,小範可不要臉了!你知道,她和劉大夫……”高個兒的小彭趴在我耳邊嘰咕。

所謂劉大夫其實是個本地的男護士,小眼黃牙,不知哪點值得姑娘們爭來奪去。

矮個兒的小範常常穿著內衣在病房裏走來走去。我真佩服她的禦寒能力。

小彭的皮膚又糙又黑,可她也有籠絡劉大夫的辦法。每天在杯子裏泡一個酸梨——據說涼水泡酸梨是劉大夫最愛吃的東西。

“劉大夫,小心酸倒了你的槽牙,槽牙倒了可不好鑲哇!”每當小彭把酸梨羞答答地塞給劉大夫的時候,小範便在病房的一邊叉著腰,嚷著。

“我牙倒了,你著什麼急?!”劉大夫的聲音比酸梨還酸十倍。

於是,小範衝過來,一麵用拳頭擂他,一麵用最動聽的聲音發著嗲:“該死該死!壞劉大夫!”

於是,小彭那黑呼呼的眼眶裏便像要噴出火來。

一天半夜,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了。悄悄把被子打開一道縫一一小範床上一張男人的臉!我差點叫出聲來。但我立即認出劉大夫。

我用被子死死捂住臉。我還隻有16歲!未諳世事,卻先目睹了這麼一場醜劇!我隻想哭,想失聲痛哭。

淩晨時分,劉大夫拿著一支體溫表走到我床邊。我大被蒙頭,不理不睬。

“小姑娘,快試表吧。”狼外婆似的聲音。

一隻被尼古丁熏黃的手握著體溫表伸過來。我抬手一擋,體溫表悄然無聲地碎了。

劉大夫勃然大怒:好你個不識抬舉的!你個小北京油子!你就這麼金貴!好,我們這廟小裝不起你這大菩薩!你走吧!今天就給我走!假條兒也休想讓我給你開!

“我不要假條,現在就走!”我反而坦然了。

那時我雖然還處於某種混沌狀態,但心裏確確實實有個準則:被掠奪的一代人,什麼都可以失去,但不能失去正直和純潔。作為人的正直和作為一個女孩子的純潔。

遙遠的北河套

出院之後,我的身體越來越壞。後來發展到每天淩晨4點瀉肚的地步。廁所距宿舍百米開外,我需要頂著寒風百米衝刺,往往來不及穿更多的衣服,隻在內衣外麵裹上軍大衣,但黑龍江的冬天實在冷得難以想象,那風像尖刀一般從大衣的縫隙裏鑽進來,刺得全身劇痛,現在回想起來我依然毛骨怵然。這樣持續了整整四個月,人瘦成了一根竹稈,自覺求生無望,索性灑脫了一些,不再注意排長的臉色什麼的,也不再像初來時那般玩命幹活兒。那時我常常悄悄寫一些詩,或懷念友人,或懷念家鄉等等。譬如有這麼一首詩:揮淚別朋九月中,金風瑟瑟霜葉紅。相對無言強歡笑,回眸一望淚溶溶。……寫了很長,大概有70多行,寫時很動感情。我深深地懷疑上山下鄉的意義。這種想法日趨成熟,成為埋在我心中的一個巨大的秘密,即使在鬥私批修的時候也決不吐露分毫。

不知從何時始,風變暖了。陽光變成一片片金色的流蘇。美麗的水泡子,白晃晃,藍晶晶,唱起昔日的歌。灌木叢在風中沙沙作響,發出和聲。每一棵樹裏似乎都流動著新鮮的血液。舊的、枯萎的一切沉沉睡去,新的、有活力的將開始呼吸。

夏鋤大會戰開始了。

北大荒的太陽竟然也很毒。全身都像被火燒著了似的。這一鋤下去,連龜裂的土地也蒸發出炙人的白煙。每一粒灰塵都可以隨時爆炸。我不停地揩去擋住視線的汗水,這是苗,那是草,別搞錯了。

“我們這次提出的口號是:大雨小幹,小雨大幹,不下雨拚命幹,寧肯死在地頭上,也絕不死在炕頭上!”昨天,大喇叭在誓師大會上念決心書。

“對,活著就要拚命幹,死了埋在黑龍江畔!”全連打雷般的聲音。

我強睜被汗水浸紅的眼睛朝前看,漫無邊際的沃野,有許許多多的紅點點在遠方飄動,那是一排一班的紅旗。送飯的老牛車將緩緩走向那裏,中午的飯又吃不上了。

我後麵隻剩了全連聞名的後進戰士大雲子。“你這麼玩兒命幹嘛?悠著點勁兒,他們也不能把咱們吃了!”

大雲子臉上的厚粉被汁水衝成了道道細溝,她怪模怪樣地笑著,竭力不露出左邊那顆金牙。

“怪不得人家都說你嫩得一掐冒水兒,真是個小可憐兒!我要是有你這副小模樣兒,早到陳發根那兒泡假條子去了!那小子見了漂亮小妞兒就壓不住火兒!”

“你少瞎說!”我拉著長鋤拚命往前趕,大雲子在一邊笑彎了腰。

“嗬,還挺正經哪,告兒你,別瞧現在男男女女都裝正經,不出兩年,哼!”大雲子掏出塊花手絹擦汗,臉上的粉被汗一染,顯出一種難看的青灰色,“瞧這老爺兒,真受不了!這兩天曬得都脫皮了!不成,我得找陳發根開假條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