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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雲在青天水在瓶

常去宗璞先生家“串門兒”,隻偶然見過兩回馮友蘭老先生。後一回是在1990年夏,其時馮老正在院子裏散步。一架深色的眼鏡,一部飄拂的銀髯,頗有古東方聖賢的氣派。當時宗璞先生告訴我,馮老耳目已失聰明,但頭腦清晰,精神尚好。

誰知時隔半年,“三鬆堂”上竟懸掛了馮老的遺像。在1990年11月底一個寒冷的日子裏,中國哲學界的泰鬥、中國一代文化巨人馮友蘭先生仙逝了。消息傳來,我立刻想到一向敬愛父親的宗璞先生該有多麼悲痛。那一段時間我不敢去看她。因為我覺得一切安慰的語言,在這種悲痛麵前都會變得蒼白無力,毫無意義。喪事辦完之後,她好像消瘦了許多。過了不久,她便因病住院了。

宗璞先生過去曾講過,她走上文學之路,首先得益於她的父親。馮老雖是哲學家,於文學卻頗多造詣。能寫舊詩,很有文采。且常對於文藝有獨特見解。宗璞自小耳濡目染,受益非淺。

宗璞先生的家庭頗有文學傳統。馮老的姑姑便是位才華卓著的女詩人,留有“梅花窗詩稿”,可惜18歲便早逝;宗璞先生的姑姑馮沅君,是五四時期的著名女作家,曾因勇敢地歌頌人性解放與自由,而得到魯迅先生的高度評價;還有宗璞先生在哈佛大學讀書的侄女,則能夠用英文寫出很有文采的作品。對此,馮老曾自豪地題曰:“吾家代代生才女,又出梅花四世新”。

馮老總是十分關心女兒的文學寫作。幾年前,宗璞先生便有了寫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的計劃。這部被一些老作家譽為“新紅樓夢”的長篇巨著,準備寫四代知識分子的命運。用作家一貫細膩典雅的風格,描繪這幅長篇曆史畫卷,其艱辛自不待言。第一卷《南渡記》出版之後,馮老曾在女兒生辰時興致勃勃地寫道百歲繼風流,一脈文心傳三世;四卷寫滄桑,八年鴻雪記雙城”(因長篇原名《雙城鴻雪記》),又特別寫上“璞女勉之”幾個字。宗璞先生十分珍重父親這份期望,但是為了幫助父親撰寫《中國哲學史新編》,她忙於料理家務,照顧父親,無法再騰出時間、精力來繼續自己的寫作。馮老對此深感不安。在1990年夏為女兒撰寫的最後一幅壽聯中,馮老寫道:“魯殿靈光,賴家有守護神,豈獨文采傳三世;文壇秀氣,知手持生花筆,莫讓新編代雙城”。——一個“莫讓新編代雙城”!這樣的父女之情是多麼含蓄,又是多麼深厚。

多年來,宗璞先生在文學創作之餘身兼數職,同時是馮老的秘書、管家、醫生和護士。她是極為忠於職守的。在宗璞先生和父親相處的數十年間,有多少時光是在病房中度過的呀!有時遠在異國他鄉,她也要守候在父親身邊侍病。尤其是在馮老的最後幾年裏,經常住醫院,1989年之後更為頻繁。宗璞先生自己身體並不強壯,其勞碌憂心可以想見。當然,也有輝煌的時刻,1982年9月10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授予馮老名譽文學博士學位,宗璞先生陪父親赴美。這是一次東西方著名學者薈萃的盛會。會上,學者們對於馮老的學術成就做了高度的、公允的評價。對此,宗璞先生深感欣慰。

自從進人80年代後,宗璞先生便每年都要為漸至耄耋的父親辦一次壽誕會。在九十華誕會上,馮老說了這樣一番話長壽的重要在於能多明白道理,……孔子雲: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五十歲以前,沒有足夠的經驗,不能理解周易道理;五十歲以後,如果老天不給壽數,就該離開人世了。所以必須‘假我數年’。若不是這樣,壽數並不重要。”馮老的這種達觀,正是他之所以能度過“無量劫”而保持身心健康的主要原因。無所求於外界的內心,永遠是穩定和豐富的。宗璞先生同樣有這樣穩定和豐富的心。有了這樣的心,在世事麵前便可以寵辱無驚,樂觀灑脫。正是“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今年春節我去看望宗璞先生,她精神很好,像過去一樣智慧而灑脫。她正在從失去親人、身患疾病的大不幸中走出來。讓我們祝她健康。我們期待著《野葫蘆引》早日完成,看看那葫蘆中究竟“裝的什麼藥”。

七 按順時針方向移動的燈

我們的紅領巾合唱團

我上的那所小學叫做青塔院小學。名不見經傳,卻有幾項活動始終是在海澱區拔頭籌的。其中之一,便是由我校紅領巾合唱團參加的每年一度的“紅五月歌詠比賽”。

還沒上學的時候,便曉得兩個姐姐都是合唱團的主力。看到她們的演出,我心裏總是癢癢的,又佩服,又有點不服氣。總算盼到了9周歲,戴上了紅領巾,有資格考合唱團了。那一天,高年級的音樂教室裏比肩接踵,擠滿了學生。合唱團負責人李老師在前麵彈琴,考生們一個個地上去唱,輪到我了,我忽然發現教室裏和窗外的人似乎陡然增加了一倍,人頭攢動,還夾雜著女孩子們的尖嗓門兒:“快看快看,是徐小冬的妹妹!……”我的臉通紅了。

二姐是紅領巾合唱團的領唱,站在台上好神氣的——我自然不能給她丟臉。於是振作精神,唱了一支《我們的田野》。現在30歲以上的人大都記得這首歌。不知為什麼,我始終覺得這歌有它特別動人之處:“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麵。……”第一段還沒唱完,李老師就微笑著向我點一下頭,同時打了個停止的手勢——真沒想到這麼輕易被錄取了。我的心這才撲通撲通跳起來,背起書包撒丫子便往外跑,同時聽見背後李老師悅耳的聲音:“記住下星期三參加活動!”

就這樣,我正式加入了紅領巾合唱團,每周活動2次。那是些多麼有趣的日子啊!每次都要學習新歌,什麼“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黃,哥哥當紅軍,弟弟上學堂”啦,什麼“一杆子紅旗半天價飄,受苦人一心把革命鬧”啦,什麼“參加勞動過星期,我在隊上放小驢兒”啦……俗話說,兒時所學終身難忘,的確是。現在,我還能把那時學的歌一字不拉地唱下來。

轉眼到了四年級,姐姐她們那屆學生畢業了。我擔任了少先隊大隊學習委員,工作學習很忙。盡管如此,合唱團的活動卻是一次也沒拉過。記得四年級第二學期的一天,李老師把我們年級和五年級的4個女同學叫到辦公室,美咪咪地請我們每人唱一遍《唱支山歌給黨聽》——那時,正是舉國上下學雷鋒的熱潮時期。我們不知老師用意何在,便都很認真地唱了,結果李老師把我和另一個叫李四雁的同學留了下來。她的神情變得嚴肅了畢業班的同學離校了,其中有我們合唱團的骨幹力量。他們走了,我們的合唱團不能垮。今年的紅五月歌詠比賽,我們要推出大型組歌《雷鋒之歌》。初步打算,請你們兩位同學擔任領喝,就唱《唱支山歌給黨聽》。”我和四雁對視了一下,一下子感到又興奮又緊張。

自那以後,每天晚上李老師和劉老師都輪流帶我和四雁在音樂教室練聲。兩位老師都是音樂學院畢業,要求十分嚴格,特別是劉老師,簡直是一個音一個音地校正。那時,我才真正懂得唱歌竟然也很苦。

比賽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了。彩排的那一天,我們合唱團全體同學早早就上了車。女同學白襯衫花裙子,男同學白襯衫藍褲子。一色的紅綢領巾像火苗兒似的在胸前飛舞。我站在第一排正中間,唱高音部。從我左邊開始全是低音部。劉老師擔任指揮。唱到雷鋒童年那一段的時候,我看到劉老師那“滿臉舊社會”的樣子,忍不住想笑。雖沒笑出聲來,但眼睛裏恐怕是笑盈盈的,因為我看到劉老師好像怒視了我一眼。

璞著,八一學校上場了。女同學一律白襯衫,金黃的綢裙,金黃的蝴蝶結,金花銀蕊一般光彩照人,更襯托出紅領巾的鮮明奪目,從氣勢上便壓倒了我們,把我們都看傻了。

“人家八一學校是高幹子弟集中的住宿學校,有錢,咱們怎麼比得了?!”回來的路上,五年級一個男同學小聲嘟囔。

“這是沒出息的話!”劉老師狠狠瞪了那男孩一眼,“我們是唱歌比賽,又不是時裝表演!”

“不過,在服裝上整齊劃一,也是重要的印象分呀!”李老師沉思地說,“還有幾天呢,我們再想想辦法!”

“還有,個別同學唱歌一點不投入,不帶著感情怎麼唱好!”

我當然明白劉老師這是指的誰,立即把頭低下去,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當天晚上,我便借來《雷鋒的故事》,細細地讀了雷鋒苦難的童年,又把歌詞在心裏默唱了兩遍,總算找到了一點“感覺”。兩位老師又找到我反複叮嚀了一番,讓我千萬克服愛笑的毛病。劉老師還提醒我,如果我臨場感情進不去,就想想自己的什麼傷心事。我輾轉反側了一夜,覺得自己的傷心事很多,可就是一件也記不住。

三天之後,正式比賽開始。頭一件糟糕的事:李四雁因病無法參加比賽!李老師的臉一下子漲得緋紅,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低音部沒有了,你隻領唱你的高音部,唱片裏也是這樣的,問題不大,不影響大局,關鍵是你千萬不要緊張,要沉得住氣!”天呐,我怎麼能不緊張?!可我感到她比我還緊張,拉著我的那隻手沁出了冷汗,又濕又涼。

快輪到我們了。兩位老師忽然變魔術似地拿出了兩捆一色的紅裙子,讓我們在後台趕緊穿上。這種石榴紅色非常好看,可拿到手裏才發現,原來這裙子竟是紅色皺紋紙做的!“同學們,這是咱們高年級全體老師在這兩天之內趕做的,穿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後麵是用別針別上的,大家互相幫助一下。”劉老師說完之後,把我拉過去,親手為我把這紙裙子用別針別好。

大家覺得十分新鮮有趣,都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很快穿上了裙子。別說,這裙子遠看一點兒也看不出是紙做的,在燈光下,那紅色皺紋紙呈現出一種特殊的效果,即鮮麗,又挺括,像一片半透明的紅雲彩。真不知是哪位聰明的老師想出的招兒。

比賽地點是在中關村禮堂。大約都是彩排那天得到的啟示,各合唱團這次特別注意衣著。遙遙望去,女生們五彩繽紛的花裙子,似乎構成了一個個花圃的圖案,而黑發上係著的蝴蝶結,就像花圃上飛舞的蜂蝶。最前麵的一排坐著評委,我們的李老師也是評委之一。

這次,八一學校、實驗二小等強隊都排在我們前麵。

八一學校又換了一色的綠裙子,很像一排排生氣勃勃的小鬆樹。比彩排時顯得更活潑有朝氣,也更具有一種整體的美。可惜,領唱的那個男孩子大概因為過度緊張沒有唱好,樂隊也出了點小毛病,看來奪魁是無望了。可誰知半路上又殺出一匹“黑馬”:中關村小學的一個獨唱,忽然大放異彩!

那是一個穿淺藍色裙子的小姑娘,個子不高,卻十分活潑可愛,上次彩排的時候,我們就看見她的老師正拉著手風琴幫她練聲:咪一嗎一咪一。她的音色淳美清越,選的歌也十分適合於她:“參加勞動過星期呀,我在隊上放小驢呀,小驢兒小驢兒馱著我,的個兒的個兒走得急……我把小驢兒趕一鞭兒呀兒喲,小驢兒生了我的氣呀兒喲,連踢帶蹦蹶後蹄呀,摔了我個嘴啃泥兒!……”連唱帶舞,表演十分自如,天衣無縫,現在回想起來,她當算作中國早期的“流行歌星”了。當時大家著實被“震”了一下。看來我們不能有任何一點失誤。我們隻有唱好,沒有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