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3)

我們上台了。劉老師指揮,合唱團樂隊伴奏。老師給我們的最後一句提示是:高度集中。幕布徐徐拉開,台下一片掌聲一這掌聲當然是為我們那別具一格的紅裙子鼓的。掌聲給了我們鼓勵,我們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劉老師的指揮棒。“雷鋒的思想紅光閃閃,他永遠活在我們心間,他鼓勵我們要艱苦地勞動,他勉勵我們立下宏偉誌願……”我們的歌聲節奏鮮明,音色美,樂隊也特別爭氣。兩個聲部配合得特別協調,簡直是超水平的發揮。第二主題開始,五年級一個女同學朗誦“水有源,樹有根,吃水不忘打井人……”之後,劉老師指揮棒一點,我開始領唱,“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隻生了我的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我的歌聲在大禮堂裏回蕩,奇怪的是我一點不覺得是自己的聲音,仿佛是另一個人在唱。大約是緊張過了頭,出現了幻覺。不過幻覺很快就被熱烈的掌聲打破了,我這才恢複了一點自信。唱到“奪過鞭子,揍敵人”時,我已完全投入了。嗬,那真是我永遠難忘的一天,當我們最後唱到“讓大江南北,讓五嶺三山都開放雷鋒式的花朵”時,全場沸騰了!無數的紅領巾在掌聲中飄動,我們的四部輪唱鏗鏘壯美如潮起潮落,台上台下交融成一片壯觀的景象——比賽結果,我們獲得了海澱區第一名!大家歡騰雀躍,李老師流著眼淚緊緊擁抱了我,劉老師也是淚水盈眶。

就這樣,海澱區第一名的桂冠在我們手中保持下來。直到1966年,我們正當小學畢業之際,“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忽然發表,緊接著,那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開始了。我們這些小學畢業生被告知“停課鬧革命”,不久,學校的一切工作都停滯,我們的紅領巾合唱團也就這樣解散了。

近30年過去了。

時間把曆史變成了童話。

可是,每當想到童年,想到我們的紅領巾時代,就會記起那一段愉快而有意義的生活,記起我們的紅領巾合唱團。

禁錮在膽瓶裏的魔鬼

我大概該算個早熟的孩子,早早便把該放在青年時代看的書提前看完了。而在青年時代之初,我和我們那批人一起到了東北兵團緯度最北的地方。那時隻有幾本書,在知青排裏傳來傳去的,《一千零一夜》便是之一。

有許多作家的許多書是我喜愛的,且或多或少地對我有些影響。梅裏美、茨威格、陀斯妥耶夫斯基、羅曼·羅蘭、雷馬克、赫爾曼·黑塞、莫裏亞克、福克納、加西亞·馬爾克斯、格拉斯……我崇拜的對象不斷變更。然而,在這許多作家的許多書裏,卻是那一本我並不怎麼喜歡的《一千零一夜》與我的人生產生了一段苦澀的維係。那是一段難以磨滅的記憶。在漫長的歲月裏,每當看到或聽到人提到此書,我便會神經質地感覺到內心一種隱隱的疼痛。

那是1970年夏,我17歲。一天晚上下工回來,因為沒事幹隨手翻看起那本黃了皮兒卷了頁的《一千零一夜》。這裏的故事我簡直可以背熟了。給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是那個“魔鬼和膽瓶的故事”,那故事似乎能撩撥起兒童的一種原始幻想。正翻著,團部來蹲點的曲管理員推門走進來。他拿過書翻了翻,臉上神色突變。我心驚膽戰地看見他的視線停留在“腳夫和第二個巴格達女人的故事”的那幅插圖上。那巴格達女人,是裸體的。

“這是啥?你咋看這書?!”我隻聽見這憤憤然的兩句話,書便被拿走了。

第二天,夏鋤(東北叫鏟地)中午歇間兒時,連裏召開了一個地頭批判會,批判我的“資產階級思想”。效果是可以想見的。魯迅早就表彰過中國人的想象力,由半裸而全裸而性,這想象的全過程在幾秒鍾便可完成。那時的兵團,遇見這種事便會毫不留情,一如文革中的“口誅筆伐”。現在細想,那口誅筆伐、憤怒聲討乃至武鬥殺人種種倒大抵是可以原諒的,因為那畢竟是過分壓抑的心靈的一個渲泄口,是中國人當時唯一合法的感官刺激,如果連這一點也不存在的話,那麼當時的精神病院便一定會人滿為患了。

隻是,那時我畢竟還是個17歲的女孩,敏感、脆弱、羞怯。我當時覺得那簡直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

那天我一個人在北河套的塔頭地裏呆到很晚。北河套是野狼出沒的地方,而我竟忘了怕。比起夜的黑暗我更怕人心裏的黑暗。當時的夜是那麼美麗,從黑暗中我漸漸辨認出深綠的塔頭、漆黑的灌木叢,碧藍的水泡子和被高大喬木染綠了的月亮。後來,星星一顆顆沉落下來化作雨滴落進晶瑩澄澈的水泡子裏,發出叮叮咚咚的音響。那時我似乎產生了一種幻覺,感到什麼事就要發生了。如果那時水泡子裏忽然鑽出一個裝在膽瓶裏的魔鬼,我一點兒也不會奇怪。

我會對它講出我的三個願望:

讓大家快快忘掉這件事;讓曲管理員快點調走;讓我快快回北京,回到自己的家。

後來,隨著歲月的推移,人們把這件事淡忘了;

再後來,曲管理員由於犯了男女關係方麵的錯誤而被調離兵團;

最後,我轉插回到了北京。

三個願望都實現了。

近20年的光陰過去了。我不再是當年那個敏感怕羞富於幻想的女孩,社會也正當變革開放時期,一切都很好。然而,偶然地,也會有些古怪的念頭一閃:假如現在再遇到那裝在膽瓶裏的魔鬼我會怎麼辦?我想,我不會再向它提出任何願望,而會毫不猶豫地把它釋放出來,讓它在天地萬物中占有自己的位置。

那時,世界將不再寂寞。

世界將更加美麗。

青春回眸

——我的兵團生涯

從來沒人把我劃人知青作家的行列。有時候談起來,對方便無一例外地懷疑著:你也去過兵團?我說豈止去過,我是真正在最低層,幹最苦的差事。對方依然滿臉疑惑。

後來我才知道,這疑惑並不因為我顯得多麼年輕,而是我身上缺乏某種痕跡,某種那個時代所特有的知青痕跡。這種缺乏大概是因了我當時的不投入。或者說,是與生活本身的一種距離感,這距離感來自我的性格——我似乎從小就是個很自閉的孩子。

所以當我看到大腕兒作家們所描寫的兵團生活,總有些茫然:難道這就是我曾經曆的一切?又有幾分羨慕:原來那時還有那麼美好的愛情,為什麼獨我得不到上帝的寵愛呢?

幾十年過去了。我不知道我該算作上帝的寵兒還是棄兒。我隻是向前走著。我努力去享受生命而不去思索終極意義。

第一次出遠門:行程3600裏

去黑龍江的時候,正當16歲的“花季”。

從照片中我看到自己當年的尊容:鬆鬆垮垮的一身藍製服,短辮子,白邊“懶漢鞋”,當然,胸前還有一枚像章。瘦弱,蒼白。沒有任何“花季”的意象。連“花骨朵”也算不上。

早就想遠離家庭,自認為是上山下鄉成全了我,所以剛剛宣布了去兵團的名單,我便匆匆去銷了戶口,回來後才告訴家裏人。別人猶可,父親聽後陡然色變。後來聽母親說,他長籲短歎了一夜,徹夜未眠。我聽罷並沒什麼反應,隻是悄悄告誡自己,無論遇到任何情況都不要動搖,那時我常常看《前夜》、《牛虻》、《怎麼辦》一類的書,對十二月革命黨一類的人充滿崇敬,最討厭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可惜的是,我骨子裏實際上是兒女情長的人。

那時家裏很清貧。父親雖是教授,無力養活一大家子人,大學畢業的母親早早便退了職,變成一個愛嘮叨的家庭婦女。從小,我隻穿姐姐穿剩的衣裳。這回出遠門兒,母親親自陪我去買衣物,我已經很滿足了。收拾行裝的時候,心裏想著一種未知的新生活,暗暗地激動著。

離京那天的場麵很壯觀,值得載入史冊。北京站紅旗飄揚,大紅語錄牌上儼然寫著: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車站上人山人海,比肩接踵,當高音喇叭裏傳出:“知識青年同誌們,你們就要離開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希望你們在屯墾戍邊的戰鬥中,為人民立新功!……”的時候,車上車下哭成一片,頗有生離死別之感。

因為有戴紅箍的工作人員阻攔,家長們被圍在列車的白線之外。這更加重了悲壯感,真是“哭聲直上幹雲霄”。奇怪的是我始終流不出眼淚。大概當時隻有我和一個綽號“老齊頭”的女孩沒哭。父母遙遠地向我招著手。痛哭失聲的母親大聲嚷著:快看看你的鋼筆是不是忘帶了?!這時火車已經鳴笛,我忽然發現人叢中有賣冰棍的,於是示意父親幫我買根冰棍兒,父親買了整整一盒,請戴紅箍的人轉交。火車開動了,我捧著那盒冰棍兒,清清楚楚地看到父親的淚,這才感到心的痛楚。過了天津,大家已經擺脫悲痛開始玩敲三家兒,我卻忽然意識到這一去就是三千六百裏之外,想回家可不那麼容易了。想到這個,心裏湧出一股極大的悲傷,眼淚差點落下來。心情沉悶,後來吃盒飯的時候又受了涼,到了傍晚便開始嘔吐,兩天一夜的火車我吐了一天一夜,眼前不斷出現父親含淚揮手的一幕,火車則以震耳欲聾的單調音響向北疾馳,漸漸地,刺骨的嚴寒籠罩了我的整個身心。

第一戰役:水裏撈麥子

當車輪終於停止轉動的時候,我模模糊糊地看見進來兩個農民打扮的人,一式的黑棉襖褲,腰裏別著煙鍋袋,都是彎曲的羅圈腿,一個個子高些的自我介紹說我是咱一營二連的指導員,叫張國泰。”又指指旁邊的瘦小個子:“他叫陳方,是副連長”。頓時整個車廂鴉雀無聲地呆住。——臨來時軍代表曾介紹這裏的連級幹部都是現役軍人。

我幸運地成為連幹部第一個關注的人,因為張指導員緊接著說:“聽說有個病號,坐牛車走吧,其餘人步行。咱這疙瘩窮,也缺醫少藥,大家夥兒將就著點兒吧。”於是我被大家推舉出來,指導員看看我,又看看連長,嘟囔了一句,咋這麼小呢?誰把自個兒妹妹也帶來了?”

好不容易到了連隊,隻見天蒼蒼野茫茫之中屹立著四排磚房。背景是一片黑土地。進得房中,隻見兩排光禿禿的大通鋪,盡頭是個裝手提包的壁角。從那天起,來自五個城市的38個女孩子便擠在了這兩排大通鋪上。

正值九月。因為是農忙季節,僅休整了一天便下了地。下地前連裏向新戰士做了動員,是另一位副連長,綽號“大喇叭”。“同誌們,今年是十年未遇的特大澇災,前兩批來的同誌都表現非常好,已經在沒膝深的水裏撈了好幾天麥子了,希望你們向他們學習,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打好麥收這個大戰役!……”

清晨,集合號吹響了。我們走向那片黑土地。太陽像一團朦朦朧朧的紅霧懸在地平線上。有人起頭唱《兵團戰士之歌》。“沿著田野,沿著群山,鑄起那鋼鐵的戰線,英雄的隊伍闊步向前,去建設邊疆,保衛邊疆,啊,光榮的生產兵團,英雄的生產兵團,當年開發過南泥灣,革命傳統代代傳。一手持槍去戰鬥,一手握鎬來生產,毛澤東思想哺育我們,永遠戰鬥在反修的最前線,戰鬥在反修的最前線!……”大家和著,那場麵很悲壯。

果然是在沒膝深的水裏撈麥子。但是氣氛很熱烈,紅旗招展,不斷地有啦啦隊鼓勁兒,人也便像瘋了似的往前趕,好像命都不顧了。奇怪的是我即使不顧命也追不上人家,跌跌撞撞地在後麵跟著,機械地揮動著鐮刀,一會兒功夫,整個兒人都讓汗水濕透了。連裏的指標是一人一天包一根壟,那一根壟,是整整14裏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