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3 / 3)

中午是老牛車送飯。因為澇災,麵粉都變得又黑又粘。镘頭看上去像是一團泥。還有菜湯,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後來知道是飲事班在值夜班時打翻了煤油燈,煤油流進了菜湯裏。

那天收工後,全排的女孩子們都癱倒在床,一動也不想動了。但大家很快就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剛剛開始。

青山之行

我們所在的那個縣城叫德都縣,又名青山。而我們連隊的前身則是個勞改農場,叫二龍山屯。從剛來的那天起我們便向往著去一趟縣城。麥收之後終於如願了。

頭天晚上大家便準備好。主要的目的自然是拍照片。離京前每人發了一套行頭:一套軍棉襖褲,一件軍棉大衣,來了以後又發了一雙黑色棉膠鞋。那時全民都有尚武習氣,隻要是草綠色的,大家便引以為驕傲。誰知到了連隊之後忽又接到通知,說是這套行頭是賣不是送,因此需要每月扣除一部分工資以還債。僅軍大衣便是36元,這筆錢在當時不能算作小數,因此大家怨聲載道。好不容易把錢還完,又趕上連隊放假,自然想出去轉轉,拍張穿軍大衣的照片,也不算白交了那36元錢。

那時已是深秋,到處一片蕭瑟景象。風已冷得刺骨。我們距縣城38裏,沒有車,便學當地的老職工,劫了一輛拉磚的卡車,一路咣當著迎風而去。

這小小的縣城使我想起電影《龍須溝》的場景。剛下過雨的地裏到處一片黑泥,寥落的幾家小店鋪肮髒陰暗。我們到唯一的一家照像館照了像。每人兩張:一張全身,一張半身,都借了帶五角星的栽絨帽。一周之後寄過來,確實有人照得很好。但我的那張卻是閉著眼,臉似乎也有些浮腫,無論如何不能算精神。

那天我最關心的是吃。當時青山到處賣一種油酥糖餅,確實很好吃,我們每人都買了不少。中午,我們在小飯館裏吃飯,那還是到東北後第一次吃上米飯。那大米好吃極了,雪白香糯,嚼在嘴裏口感極佳,餘香滿口。菜是茄子肉片、燒豆腐和豬肉燉粉條,都是極大的塊,極多的油,雖然烹調技術不敢恭維,總算是吃到一次正經的炒菜。

在東北的五年間我隻去過一次青山縣城。至於糖餅,倒是托人買了幾回,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味道不如第一次好。

女生排眾生相

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脫離了學校還叫“男生”“女生”。總之有一種約定俗成的規定,大家都習慣於這麼叫。關於排的劃分大概是很講究的。那時的“階級觀念”很強,加上形勢十分嚴峻(此問題後麵再詳談),因此分為“持槍排”和“農工排”,“農工排”實際上又分兩個檔次,我便被分在那最低一檔的排裏,叫做“女生七排”。

七排有38個女孩子。按照三個女的一台戲的說法,應該說是夠熱鬧的。排長陳美麗,天津老高二學生,22歲,瘦削精幹,前額上過早地長出幾道很深的皺紋。她的確很能幹,要求別人也很嚴格,不通融,眼睛又尖,嘴又損,從不饒人,因此時間一長,民憤極大。副排長高曉明倒十分可愛,101中的69屆畢業生,一個高個子的北京姑娘。據說,她父親是駐瑞典的大使。不過她身上沒有絲毫幹部子弟的氣味,非常樸實,人緣兒極好。一班長綽號“外婆”,上海人,據說出身不錯,人也很有些小聰明。二班長綽號“萬噸”,取萬噸水壓機之意,因為太胖。不過公正地說,她胖得並不難看。一張娃娃樣的臉還很經得起端詳,她是雙鴨山知青,幹活十分潑辣。吃得多,吃相又不那麼十分好看,因此很讓秀氣的上海姑娘們瞧不起。三班長王河燕是北京工人的女兒,長得憨憨厚厚,幹活時很能下死力氣,隻是很有些倔脾氣,但奇怪的是她不管有多麼生氣,從來不會用大聲說話,說話總像耳語。而四班長周秀英雖然取了一個小刀會漂亮女首領的名字,長相卻實在不敢恭維。長長的臉按小豆子的話說是“夠十五個人親半個月的”,她也是北京69屆的,但是看上去像是長我一輩,後來才知道她小學時曾連降兩級。

有幾個姑娘怪怪的,很有特點:第一位就是北京姑娘張鴻眉。那時幹部子弟仍然紮堆兒,鴻眉一副來頭不小的樣子,小矮個兒,大頭,最奇怪的是她雖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看身段神情,儼然已是成熟婦人。看她的臉,有一種特殊的美,一雙很大的眼睛,一半都被長長的睫毛遮蔽著,永遠都從睫毛下看人,她的嘴,生動,美麗,性感,總是豔豔的,能講一口純熟的吳儂軟語,據說她出身於一個影視世家,這在當時,是很有些神秘感的。後來又聽人說,她在京時便有一個小圈子,她大概是其中的皇後,永遠神聖不可侵犯。那些高高大大的男孩子都乖乖對她俯首稱臣。來到這裏不久,她又恢複了皇後氣派,總有人前呼後擁地服侍著,她從不進食堂打飯,從不去連部領工資,從不去井台打水,就連幹活時也總是把頭臉捂得嚴嚴的,生怕曬黑了。而日常需要的一切,自有人去安排,她隻消使個眼色,或者呶呶嘴,一切就全有了。

第二位是上海姑娘陳新美,遠遠看去儼然一位美人,在那個時代算是打扮得很出色的了;經常穿一件當時很時興的閃光勞動布外衣,孔雀藍的毛線勾花領子襯出雪白的臉,豔紅的唇,且身材十分婀娜。近看稍差一點,因為有滿臉的雀斑,一雙近視眼雖大卻不明亮,翹起的小嘴巴裏隱隱看見兩顆大門牙,盡管如此,新美仍然算是相當出色的。與鴻眉不同的是,新美非常能幹,扛二百斤的麻包上跳板是常事,連最捧的男生也不得不服。

季小芬季小芳是兩姐妹,卻有很大的不同:姐姐小芬墩墩實實,一副勞動婦女的樣兒,妹妹小芳長了一雙笑眼,並不漂亮,卻很有經驗。再就是大雲子和小豆子。大雲子叫李振雲,個子比旁人高出一頭,滿臉的壯疙瘩,輩份比季小芳還大。小豆子則身高僅1.46米,卻生了一副婦人態,一扭三道彎兒,笑起來聲音有如一串樂譜兒,叮叮咚咚的帶勁。雖是小個兒,誰也不敢惹她,其潑其辣無與倫比,耍起嘴來大雲子季小芳之流也要甘敗下風。

對麵是女生六排。持槍排。漂亮人兒居多。頭一個是二班長沈小冬。真正的天生麗質,一張白裏透紅的桃花臉,嫩得連汗毛也看不見,水汪汪一雙眼清澈見底,顧盼生輝。真真是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這樣的美人兒卻是不愛紅裝愛武裝,於美麗中更有一股英氣,性格也很潑辣(關於她的潑辣後麵還要提及)。其次是孫五三。五三皮膚黑黑的,一雙大眼睛總喜歡執著地盯著人,高鼻梁和秀氣的嘴唇都顯示出一種聰慧和高貴,她不愛多話,性格倔強。有點男孩子勁兒。比她更像男孩子的是北京姑娘賈傑勇,旗人。一張俊俏的臉,一開口就是鶯聲燕語,卻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人稱假小子。此外還有北京李敏、上海李敏等等都是人尖兒,各有特點。

這些女孩子的青春無一例外地留在了這片黑土地上。

軍事演習

公元1969年的冬天,黑龍江大雪封山,冰天雪地。到處都是一片戰備的狂熱。“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寫在了連隊的土牆上。動員會開了幾次。幾乎每個人都相信戰爭就在今冬明春打響。

我卻是個例外。很奇怪,每當所有人都相信什麼的時候我卻總是產生質疑。成天背的是“備戰備荒為人民”“準備打仗”,心裏卻有個聲音發出相反的呐喊:打不起來,肯定打不起來。

終於,夜半的緊急集合號吹響了。“快!同誌們!全連緊急集合!”陳美麗和高小明幾乎同時從鋪上躍起,“五分鍾之內打好背包,馬上到外麵站隊!”

呼晡的寒風一下子凍結了人的思維。大夥都呼嚕呼嚕地往前跑,於是我也跟著往前跑。多麼像一群被驅趕著的胡羊!我凍僵的思維裏忽然蹦出這麼個念頭。胡羊。呼嚕呼嚕。沒有目的,沒有方向。

“同誌們,我們剛剛獲悉蘇修空投特務已在附近著陸。”副連長大喇叭的聲音在朔風裏飄響:我們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抓住外國特務,保衛祖國邊疆!……現在,目標,北河套,跑步前進!”

我全身的弦兒都繃緊了。蘇修特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朦朧的睡意一下子消散了!從小就受到的革命英雄主義教育在起作用了!一股熱血在心頭萌動。我拚命地跑,不斷用笨拙的大棉手套揩去擋住視線的白色冰霜。狂風奮力地掀起厚厚的積雪,然後把它們揚向整個世界。塞滿烏拉草的棉膠鞋踏出一個個黑洞洞的大腳印,然後,又迅速被大雪淹沒了。

突然,腳下一滑,我忽悠一下落下去。是個鬆軟的大雪坑。還沒來得及出聲,暴風雪就沒過了我的胸口。我拚命抓住一根老樹的枯枝。

“臥倒!”狂風刮來斷斷續續的口令。

我仰起頭,看到夜空中並排馳過三發照明彈。

“喂,已經喊繼續前進了,你怎麼還不起來?要凍僵了!”

一個苗條的黑影一步竄到眼前。壓低的栽絨帽子下麵,是兩道秀麗的燕翅般的黑眉毛。

是高小明!我得救了。

東北的大煙兒泡真叫冷!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嚴寒。仿佛五髒六腑都凍得凝結在一起,連語言動作也凍僵了似的變得遲緩。前幾天,氣溫竟低達零下52度!就連最不把老天爺放在眼裏的“大喇叭”也下令停工一天。這天凡是外出的人臉上都凍起了大泡。戴口罩的就更慘了。一揭口罩,竟生生能揭下一層皮!幾天後,化膿流水,奇癢難熬,不少人臉上都留下了暗褐色的瘢痕。

“喂、是七排副嗎?”一個黑影擋住去路,聽聲音正是大喇叭。

“是我。什麼事?”

“你馬上集合女知青,到連部開批判會!”

“?!”

“快點!剛才一排一班的林傑把我給打了!這件事性質嚴重,要馬上處理!”

“林傑?不可能!到底為什麼?”

“今晚是連裏布置的軍事演習,事先沒通知各排,目的是考驗大家。我化裝成外國特務蹲在8號地橋墩子底下,沒想到一排一班那幫楞小子,媽了巴子的!黃朋上來就把我給扭住了!林傑左右開弓,打了我好幾個大嘴巴子!……”

看到他那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忍不住撲哧一笑。

“笑啥?一點階級感情也沒有!”大喇叭瞪了我一眼,“依我看,這是林傑搞階級報複,誰不知他爹是駐外大使?哼,裏通外國……”

“副連長,我覺得你這麼講毫無根據!我敢保證,林傑肯定不是故意的,大家都是出於對蘇修特務的義憤,這可以理解……”

“高小明同誌,你不要總是袒護你們北京青年,你……”

“這根本不是什麼袒護!”小明的聲音朗朗的,在風雪裏特別好聽,“你應當有點涵養,我覺得為這件事開批判會,隻能降低連幹部的威信!……”

“那……他就白打我了?”大喇叭像剛遛完場的馬似的呼呼直喘粗氣。

“你就當他是打蘇修特務唄!”小明咯咯笑起來,“反正開批判會,我們七排不參加!”

那次批判會沒能開起來。不過,後來大喇叭還是報複了,因為一件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