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所有人都哭了,醫生護士,還有那兩個年輕軍官。鄒曉軍更是哭得嗷嗷叫,用頭一個勁兒的撞牆……好慘啊。後來他爸就走了,到死也沒再說過一句話。
潘靜蘭不歇氣的講,一直講到整個酒席都散了。
大廳裏杯盤狼藉,一些麻將愛好者也轉移到隔壁茶室去了。有人跑過來叫潘靜蘭,說三缺一,潘靜蘭抹抹眼淚,跟我打了個招呼就跟過去了。看來她的癮很大,馬上就轉換角色了。
大廳倏忽間安靜了,可是我的心裏卻鬧騰得厲害。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聽到這樣一個慘烈的人生故事,讓我有些難以消受。
而且,潘靜蘭的講述不但讓我知道了鄒曉軍爸的冤死,還讓我明白了潘靜蘭的心思,以及她和鄒曉軍的關係。搞了半天,我才是我們三個人中的燈泡。真相是多麼不易大白啊。
我四處打望,希望能找鄒曉軍。我得找到他,我得比組織更負責的弄清楚他爸的“曆史問題”,不然我這心知何時才能歸位。我終於發現他倒在一個角落裏,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我走過去,很不文雅的將他用力拍醒。我說,喂,鄒曉軍,別在這兒睡覺了,走吧。他抬起臉看著我,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的表情。
我索性去拽他,拉他。我說走走,我送你回去。
他就站起來,謎謎噔噔的跟著我走。我忽然有一種惡作劇的心態,便領他穿過茶室,大聲地喊潘靜蘭。潘靜蘭,我和鄒曉軍先走啦,我送他回家。潘靜蘭驚愕的張了張嘴,但手上正在進行的把戲讓她無法離開,她隻好不情願的點頭,說了聲慢走。其他人也又驚又喜的看著我們。驚喜都在我預料之中。我就笑眯眯的下樓了。
我是不是受了刺激啊,突然來這麼一下?
走出屋子,陽光一照,鄒曉軍似乎清醒了。他說,我還是自己打車吧,不麻煩你了。我說,是我有事要麻煩你。上車吧,老戰友。鄒曉軍看看我,就上車了。
車開上路後他問我,有什麼事?違章了?我笑,我說違章了現在才找你?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他不解,看著我。我看著路。到路口遇見了紅燈,我停下來,轉頭看著他。
我想問你個事。你別介意啊。我這人就是好打聽別人的事,職業病。鄒曉軍又誤解了,說,是不是想了解什麼案子?我說不是,是你家的事。你父親的事。他愣了一下,說我父親已經去世了,都7年多了。我說我知道,我聽人說過。我是想知道,他以前的事。
鄒曉軍不說話了。
綠燈亮了,我往前走,邊走邊說:說心裏話,我很難過。老人走的時候心裏有該多難過啊,肯定心如刀鉸。可是,到底是什麼曆史問題啊,折磨了他一輩子?
鄒曉軍看著窗外,還是不說話。
我沒有催他,專心開車。
後來,他終於說了,但是很短,比我想得短很多。
我爸參軍很早,可能15、6歲就扛槍了吧。小小年紀,打仗卻很勇敢,19歲就當了連長。當連長的時候,有一次和日本鬼子的大部隊遭遇,勢力懸殊,打敗了。他和另外6個戰士一起被俘。日本鬼子就把他們幾個一起捆起來,準備送到煤礦當苦力挖煤。日本鬼子也沒看出我爸是個官兒,他那個樣子就像個戰士,就把他們一起關進了悶罐車。上車後我爸發現悶罐車的車頂上有個小窗戶,他就跟那6個戰士說,我們不能給日本鬼子挖煤,不能給他們當奴隸。我們得想法逃走,哪怕是死也得試試。大家一致同意。於是就一個個通過那個天窗爬到了車頂上。可是車速很快,大家都有點兒害怕往下跳。我爸就說,我帶頭跳,你們跟上來。
我爸就第一個跳下去了。跳下去就摔昏過去了。醒來後也不知是第幾天,也不知其他人的情況。我爸就開始找部隊。吃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部隊。領導一見很吃驚,還以為他們都犧牲了。他就把前後情況跟組織彙報了。可是就他一個人,沒法證明。也不知其他人跳下來沒有,跳下來之後上哪兒去了。領導就讓他先休息。第二天,領導讓他去縣城買藥,給了他一筆錢。我爸就去了,因為縣城被日本鬼子占著呢,我爸躲過很多危險把藥買回來,回到部隊駐地,卻發現部隊不在了,人去房空。正不知所措的時候,身後出現兩個人。原來是組織上考驗他呢。那兩個人把他帶回了部隊。
以後,組織上又用各種方式考驗了他,慢慢的信任他了,也繼續用他了。但對那段曆史,總是不下結論。因為總也找不到另外幾個一起被捕的人。他就這樣背著這個曆史問題到解放,授軍銜時,問題又一次被提出來,又派人去查,還是不了了之;文革時,又被提出來,還挨了打,被關了好幾個月,派人去查,還是找不到證人。有可能那幾個人沒跳車,被送進煤礦挖煤死了,還有可能來不及跳,被日本鬼子發現開槍打死了,還有可能跳車下來時摔死了,都有可能啊。
但是,我爸雖然不能證明自己是清白的,別人也不能證明他是不清白的,於是就這麼不清不白的過了,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直到一生……我爸這輩子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怎麼還沒找到證人啊。還真得感謝組織,一直沒有放棄查找,直到7年前,突然找到了一起跳車的另外兩個人。那兩個人因為在一起,能互相證明,比我爸情況好點兒。聽說我爸還活著,並且在找他們,激動得不行,但身體不好,已經不能出門了。我爸要是知道他們還健在,肯定會跑去看他們的。
命啊。我爸這樣一個人,可以說是我見過的最老實的人了,卻一輩子在被懷疑中度過。他活了79歲,隻有19年沒被懷疑,剩下的60年全都在被懷疑中度過。沒有比他更慘的人了。嗨嗨,你幹嗎?
鄒曉軍講到這兒突然喊起來:這是單行道!
原來我走錯路了。我看見路口一個警察在朝我打手勢,要我過去,我隻好老老實實的過去。我要告訴他,我不是故意的,事出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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