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跑過來兩個家夥,一把揪住鄒曉軍:你這個家夥怎麼在這兒躲清靜啊?你還沒敬我酒呢,真不夠意思,真不夠意思。另一個看看我又看看潘靜蘭,點著潘靜蘭說,你不懂事,你真的不懂事,我得批評你,你怎麼能夾在人家中間呢?當燈泡也不是這麼個當法啊。潘靜蘭笑得彎下腰來,說,我樂意,人家都沒嫌我你管什麼閑事啊。
鄒曉軍被他們揪走了。看鄒曉軍那個為難的樣子,我真覺得他不像個幹警察的。也許警察也是多種多樣的?就像別人常常說我不像個作家一樣。
潘靜蘭說,你知道鄒曉軍他爸的事嗎?我說不知道,他爸什麼事?潘靜蘭說,哎呀,你簡直應該知道。我心想我為什麼應該知道呢,我連他的事都弄不清。潘靜蘭說,那他爸是老革命你知道嗎?我說好像聽說過,三八幹部?潘靜蘭說,對,打過日本鬼子的。但是因為有曆史問題,一直沒被重用。之好笑。
我覺得鄒曉軍一走我們就說他爸,好像不大好。可還是順著她問了句,什麼曆史問題?當過國民黨嗎?潘靜蘭說,不是。他爸一個放牛娃當什麼國民黨嘛,一參軍就是八路,之好笑。我跟你說,鄒曉軍最像他爸了,倔頭倔腦的,之好笑。
我真受不了潘靜蘭這個“之好笑”,可是我的好奇心被她引發了,我問她,他爸到底怎麼了?潘靜蘭說,他爸很冤,冤得跟小說一樣。
我還第一次聽人這麼形容,難怪她說我應該知道的,她的意思是他爸冤得已經進入文學藝術裏了。我就認真的聽她說。
我跟你說啊,他爸是我見過的最冤的人。差不多就是冤死的。我跟你說啊,他爸死的時候鄒曉軍都哭了,之好笑,我從沒見他哭過,他和他老婆離婚的時候他都沒哭,隻是大醉了一場。那個時候他跟我說他簡直想殺人,他的眼睛都氣紅了,之好笑……
潘靜蘭就開始給我講鄒曉軍的爸以及鄒曉軍,一口一個“我跟你說啊”,或者“之好笑”。顯然她屬於口才偏差的那種,羅裏羅嗦,口水嘀嗒,若是直接顯影在稿紙上,斷會被我刪得血流成河。可是,口才差擋不住故事精彩啊,我還是無比認真的聽了下去。
刪除掉“我跟你說啊”和“之好笑”,大概故事如下:
鄒曉軍他爸參軍很早,打仗也很勇敢,但當了營長之後進步就比較慢了。因為有曆史問題。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曆史問題,反正對他爸影響很大。他爸一直說自己是清白的,組織上卻一直沒下結論。所以他爸當到軍分區司令就離休了。按他爸的資曆和戰功,本來應該到大區的。
他爸離休以後住在神仙灣幹休所,心裏鬱悶,不愛和其他老同誌交往。人家老幹部都養草種花,或者下棋釣魚,老有所樂,他什麼也不弄,什麼也不樂,沒事兒就在院子裏走路,一圈兒一圈的走。身體倒是走得挺好。
有一天他忽然接到一個老戰友的電話,說他的問題有眉目了,快要弄清楚了。他高興壞了,激動得在家呆不住了,就走出院子了,一直走到花鳥市場去了,東瞅瞅西看看,沒準兒他還想,以後也種種花養養鳥什麼的。他走到一個賣花木的地方,也不知怎麼的,是人家擠了他一下還是他沒站穩,總之一個趔蹶,就碰到了擺在木架子上的幾個花盆,嘩啦啦掉下來三四盆,當即打碎兩盆。
鄒曉軍他爸趕緊道歉,還說他願意把打爛的兩盆花買下來。可是一掏口袋,發現一分錢沒有。那個賣花的小販就很不高興,喋喋不休的說他那個花值多少錢,其實也就是20塊錢。鄒曉軍他爸說,不管多少錢我賠你就是了,但我現在沒帶錢,我回去拿。小販不相信,不讓他走,一個勁兒讓他再好好摸摸口袋找找。鄒曉軍他爸把口袋翻給他看,告訴他確實沒有。小販說,哪有那麼大個人出門不帶錢的?鄒曉軍他爸沒法解釋,隻是反反複複的說,我肯定不會騙你的,我回去拿了就送來。我讓我們那兒的小夥子騎車給你送來,要不了半個小時。小販白眼翻一翻的,就是不信。鄒曉軍他爸隻好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原來是個軍分區司令,是個解放軍軍官,我怎麼會騙你呢?我們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啊。小販還來真的了,說,你拿證件給我看,現在冒充解放軍的多得很。鄒曉軍他爸偏偏沒帶證件,小販說,我看你還是給家裏打個電話,讓他們送錢過來好些。
這時已經有人圍觀了,鄒曉軍他爸覺得又氣又窩囊,就大聲吼起來: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你想把我扣在這兒啊?跟你說了多少遍我會送來的,你為什麼就那麼不相信我?難道我活那麼大歲數了還來騙你?不就是二十塊錢嗎?你看我像是要騙人的嗎?你到底要怎麼樣?!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大概是他爸的聲音有點兒凶,臉也漲紅了,小販嚇住了,他看了他爸一眼,擺擺手說,算了算了,我認倒黴,你走吧。鄒曉軍他爸說,什麼叫你認倒黴?我說了我回去給你拿的,你要嫌慢我急行軍,急行軍還嫌慢我摩托化開進,行不行?小販不耐煩的說,羅索了什麼呀,我不是讓你走了嗎,我不是說我認倒黴嗎?你怎麼還說啊?我不要那個錢了還不行嗎?
這下鄒曉軍他爸真的生氣了,就是說,這個小販寧可不要這個錢了,也不願意相信他。寧可不要這20塊,也要把他當成騙子。他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渾身發抖。但他就是不走,非要那個小販說相信他回去拿錢他才走。小販就不理他,繼續做他的生意去了。
正僵持不下的時候,遇見他們幹休所一個老幹部,去買花,一看此情景,連忙替他出了錢,並且訓斥了小販幾句。
鄒曉軍他爸這才跟那個老幹部一起往回走,路上他情緒一直很激動,聲音也很大,反複說他憑什麼不相信我?!組織上都相信我!走到幹休所門口時,他爸突然一句話噎在嘴裏,就倒地昏迷不醒了。幹休所連忙把他爸送到總醫院去搶救。醫生檢查後說,是腦溢血,但不是一下子大出血那種,是一根血管破裂了,緩緩的,一點點的在往外滲。從時間上看,就是和小販爭吵時開始的,長達50多分鍾。
就在鄒曉軍住院後的第二天,組織上真的來人了,是兩個年輕軍官,他們來代表組織告訴他,他的曆史問題終於查清楚了,主要是找到證人了,可以證明他的清白了。鄒曉軍他爸盼了幾十年啊,總算盼來了,但人卻昏迷不醒。你說冤不冤?
醫生告訴組織,他爸已經很難搶救過來了,就是搶救過來也是無意識的人了。於是經家裏人的要求,兩個年輕軍官就在病房裏向鄒曉軍他爸宣布了組織調查結果。他們站在床頭,先齊刷刷的給他行了軍禮,然後打開文件念,之後上前握住他爸的手說,請老首長放心吧。家裏人忽然發現,他爸的嘴唇在哆嗦,眼角有淚水滑出。看來他是聽見了,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