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真正的反修前哨……夜間,蘇修軍隊的探照燈像野獸的凶光四下掃射,信號彈像鬼火一樣閃亮飛落……屯墾戍邊,意義是非常深遠的……”楊立偉在來到撫遠荒原後寫下這麼一段。他沒想到,一年之後,“屯墾戍邊”的兵團建製將宣告終結,而他們的68團在兩年後轉為前哨農場。
即便對於那些已經經曆過一兩個農場的老知青和轉業軍人,這一次墾荒也是最艱難的。“當年建房,當年開荒,當年打糧,當年盈利。”兵團在生產組織上,更多使用戰爭的邏輯。為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就有了“早上三點半,晚上看不見”的口號,增加勞動時間。田地裏紅旗招展,“春播誓師大會”、“大會戰”、“義務勞動”是家常便飯。濕地多澇,於是收割時“小鐮刀戰勝大機械”,靠人力;因為營養不夠,幾乎所有人都患上了夜盲症。
此時,發生在兩個北大荒知青之間的論戰,成為知青一代的共同記憶。從托兒所到中學一直是密友的黃一丁與劉寧,1969年從北京來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黃作為副排長,直接麵對嚴酷單調的勞動,而劉則在宣傳隊工作。1975年黃困退回京後,承劉母之托,給劉寧寫了一封信,勸他盡快想辦法回城。在信中,他坦率地對“農業學大寨”、知青“紮根”和當時的政治教條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黃一丁告訴本報記者,半個月後,劉在拓藍紙複製過的回信中“嫉惡如仇”,讓他開始疑慮。劉將雙方通信作為入黨思想彙報的資料上交,資料被層層上報。1976年,在極左風雲人物謝靜宜安排下,《北京日報》兩次刊出黃、劉二人的通信,《編者按》將兩人的觀點分歧說成是“兩個階級、兩條路線、兩種思想的激烈鬥爭”的反映。劉寧因此在政治上積累榮譽與資本,而黃一丁則被迫在《北京日報》上發表對自己的“懷疑論”認錯的文章,並被催逼回到兵團,一度在北京找不到工作。然而,“反麵教材”黃一丁收到了數以千計的知青來信支持。
回城已成大勢所趨。1977年高考製度恢複,接下來的“病退”大軍、返城抗議之後,1980年,胡耀邦表示,不再搞上山下鄉。
直到40年後,“戰友”仍是兵團知青之間的稱謂。楊立偉的戰友,在兵團呆了12年的徐濱德說:“我們在什麼都沒有的荒地上建起一個農場……回去看到修理廠煙囪上‘奮發圖強,自力更生’幾個字,我就會想起當初。我的青春都在裏邊,沒有這種經曆的人很難體會。”
“綠色米都”和失去的濕地
1979年,中美建交。楊立偉留意到,收音機裏,表現抗美援朝曆史的魏巍的小說《東方》停播了,一支歌頌中美人民友誼的歌曲《紅珊瑚》被反複播放。1987年,第一次承包200畝地的關吉祿夫婦成了“萬元戶”。少則一兩百畝,多則上千畝的“家庭農場”,從此成為北大荒的基本生產單位。改革開放讓北大荒走進一個新時代,實現了由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的轉變,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變。這裏農業規模化、機械化的程度,已經向歐美看齊。
近日,記者來到伍順光所在的前哨農場場部,這裏建起了商城、超市、廣場和若幹商品房小區,儼然一個設施完備的小城鎮;而他當年最早落戶的八五九農場,如今已是上市企業北大荒農業股份有限公司的“八五九分公司”;當年的“大醬缸”三江平原,已經是中國最重要的商品糧基地“綠色米都”。
“全國大糧倉,拜托黑龍江。”這是2004年全國“兩會”期間,溫家寶總理來到黑龍江代表團所說的第一句話。胡錦濤對這裏的糧食生產狀況也十分關心,今年6月26日至28日,他專門來到黑龍江考察。“糧食安全始終是治國安邦的頭等大事,希望黑龍江的同誌繼續抓好糧食生產,積極發展現代化大農業,真正使這片肥沃的黑土地成為國家可靠的大糧倉。”
在國際市場糧價劇烈波動的2008年,全國糧食商品量和省際間淨調出商品糧第一大省黑龍江,迎來了連續第5個豐收年:全省糧食總產量產達到422.5億公斤。
在中國的糧食安全體係中,這片黑土地的戰略位置不言而喻。在北大荒的糧食年年豐收之時,專家也注意到北大荒的黑土年年在流失。
2008年是知青下鄉40周年,數千名知青故地重遊,很多人都在博客裏慨歎:北大荒,尤其是三江平原的生態與地貌完全改變。一人合抱的大樹叢消失了,20世紀80年代還能看得見的馬鹿也不見了,百米寬的河流變得狹窄,連曾經令人毛骨悚然的“漂筏甸子”也隻在傳說中存在。
據《瞭望東方周刊》報道,早在本世紀初就有專家警告:黑土地如果再如此流失下去,東北這個今日中國的“北大倉”,將會變成名副其實的、不可逆轉的“北大荒”。這時的“荒”,不再是指50年前的雜草叢生,而是土地不能再生、糧食不複存在。
在洪河農場旁邊,已經建立了洪河國家級濕地保護區;隻有它,依稀保留了三江平原被喚醒之前樣貌的縮影。人們經常提問:如果當年這片東亞最大的濕地沒有被開墾,又將如何?
但曆史無法假設。站在60年後的中國人,已經不容易體會這個國家當初尋求溫飽和自強的衝動;正如當年生活在忘我的集體主義價值中的墾荒者,難以了解今人複雜多元的世界觀。“北大荒精神”這個曆史遺產,其發掘、批判和繼承,是留給後來者的課題,而非現成的答案。
“糧食安全始終是治國安邦的頭等大事,希望黑龍江的同誌繼續抓好糧食生產,積極發展現代化大農業,真正使這片肥沃的黑土地成為國家可靠的大糧倉。”這是今年6月胡錦濤考察黑龍江所說的話。時間往前推50年,周恩來對前來彙報工作的黑龍江農墾總局領導說:“咱們國家解決糧食問題,大麵積開荒,可就全靠你們了。”
時隔半個世紀,新中國兩位領導人都不約而同地把一個國家的飯碗問題寄托在這個國家東北角的這塊黑土地上。隻是當時,這裏還是一片有待開發的蠻荒之地,是名副其實的北大荒,而如今,北大荒已經變成了北大倉。有一個通俗的說法形象地概括了這片黑土地對於現在中國糧食安全的重要性:年產量可供京、津、滬三個直轄市居民和海陸空三軍官兵一年的口糧。
“北大荒”成為“北大倉”的60年,是百萬墾荒者的人生接力:他們相繼到來,經過錯綜複雜的曆史和波折的命運,給今人留下這片熟耕的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