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四十年前北大荒的人熊大戰
“嘟隆--咚、咚、咚.....”東方紅-75型履帶拖拉機的起動機炸雷一般響起,巨大的聲音衝破了這北大荒冬季清晨的奇寒,向遠方飛去。
駕駛員盧江正在機車前忙碌著。他頭上的皮帽子歪在一邊,露出幾縷被汗水浸濕的頭發。他一邊操縱著起動機,一邊還轉過臉和身旁一個頭戴棉帽,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姑娘大聲嚷著什麼。姑娘笑得前仰後合。
農工排長李軍明站在離他們大約30米開外的地方,一隻手叉腰,另一隻手握著一柄大開山斧的木把,斧頭是砍在一個大樹墩上。他眯縫著眼睛,鼻子不屑地哼了一聲:這個盧江,就喜歡出風頭,在女孩子跟前更愛逞能。小葉也就愛聽他吹牛,有什麼可樂的!李軍明轉過身,懶得再看他們。比起盧江來,他的個頭要稍矮些,也要瘦些。
起動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終於在一陣“轟隆隆”的響聲中,拖拉機的主機起動了。盧江一下子把油門拉到最大,又急劇收小,連轟了幾下油門。拖拉機威風地吼叫著,好象在喊:“我起動了!我起動了!”
李軍明當過拖拉機手,他知道拖拉機手們起動機車後轟油門這個炫耀性的習慣動作不但毫無意義,而且很傷機車。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暗自忖道:“跟上一趟車回連隊就好了。”他真是煩和盧江一起擠駕駛室,尤其是還有個小葉夾在裏麵!
小葉----就是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姑娘----向這邊跑來,邊跑邊喊:“軍明,走吧!”她的嗓音十分悅耳。
李軍明拔下劈在樹墩上的斧頭,向拖拉機走去。小葉迎上前來:“嗬,好大的斧頭,給我看看,哎,機車好難起動呦,先要......”
“是呀,除了盧江,沒人會這本事,我們就得憋死在這兒。”李軍明譏諷地說。
“瞧你,”小葉有點莫名其妙,她是個很美的姑娘,大棉帽下麵,長長的眼睫毛上掛著霜花,花格頭巾在脖子下一飄一飄的,映襯著一張凍得通紅的臉蛋,秀美的一對大眼睛裏露出一點委屈。“人家好心好意來叫你......”
“我隨便說說,開個玩笑,別當真啊。”李軍明似笑非笑地說,他舉起斧頭扛在肩上,向拖拉機走去。小葉默默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了笑意。
“小葉,小葉-----快走哇!”盧江亮著嗓門大喊著。
拖拉機掛上了一個大爬犁,上麵裝著小山一樣高的粗大圓木,個個有四米長,水桶粗細。三個人先後鑽進駕駛室,盧江開車,小葉坐在旁邊,李軍明坐在小葉對麵的工具箱上。
“給,披著這個吧。”盧江把一件皮大衣遞給小葉。
“不用,我一點不冷,給軍明吧。”小葉把大衣遞給李軍明。
李軍明擺擺手,表示不要。
“讓你披,就披著唄,你穿得太少,門縫往裏透風呢。”小葉手舉大衣看著李軍明說。
李軍明還沒說話,隻是接過大衣,三兩把塞在身子下麵,一伸手,就拉上車門。
“呼隆隆------”盧江啟動了機車,拉下油門,拖拉機緩緩離開伐木點,拖著巨大的運木爬犁,向冰雪覆蓋著的原野駛去。
灰蒙蒙的天,從早晨起就沒出太陽,根據場部發來的氣象預報,這幾天內將有暴風雪來襲,昨晚連隊出動了全部四台東方紅--75連夜突擊到伐木點搶運木材,一旦大雪封山就無法再運,明春一開化,大片的沼澤地就難以通過了。盧江這台車運的是最後一趟,他們三個人也是離開伐木點的最後一批。所有伐木點的東西,前三台車都已運走了。
李軍明點起一支煙,又扔一支給盧江,盧江一邊開車,一邊拿出打火機點著煙,也吸起來,駕駛室裏頓時充滿了淡藍色的煙霧。
“你們這些‘煙炮’,讓不讓人喘氣呀!”小葉嚷道。
機車聲音很大,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兩個“煙炮”還是照樣吞雲吐霧。
盧江熟練地駕駛著機車,他回頭透過後窗看了看牽引著的爬犁,加大了油門,一腳急踏離合器,掛上前進三擋,拖拉機的金屬履帶由於加速行駛而均勻地“啪啪”作響,揚起細碎的雪粉,機車悅耳地哼叫著,有節奏地震顫著,在已經被壓得很光滑的雪路上拉著這座小木頭山,跑得滿輕鬆。盧江轉臉看了小葉一眼,小葉正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她頭上的大棉帽已經摘下,兩條小辮一條在胸前,一條在背後,額頭幾縷烏發垂到眼際。盧江隻能看到她的後側影,看到她秀發下和耳根旁細白的皮膚,看到她一側那不斷眨動的長睫毛,但他能想象到她那雙水汪汪的,透著光彩的,天真純淨的大眼睛。有了這個安排,他早早就打發助手小王跟上一趟運木的機車回連了。可他沒想到,卻剩下個李軍明和他一路擠駕駛室。
小葉透過車窗,眺望著外麵銀色的世界。雪原,象一片白色的汪洋大海,拖拉機就象一艘破浪行駛的船。遠處,隱隱可見的一道黑線是森林,整個世界就是由灰色的天,黑色的林,白色的雪組成。而車內,震耳的發動機聲,藍色的煙霧,還有兩個散發著柴油和煙草味的小夥子,加上她,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姑娘,構成了不同於車外麵的另一個世界。小葉暗自笑了。
她偷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麵的李軍明,他穿著一身破棉襖,越發顯得黑瘦,眼睛半眯著,似睡非睡的樣子,一支香煙夾在手上不吸也不扔,任它自燃著。兩年前小葉和他都是從北方一個美麗的城市來到這北大荒,而且他們都來自一個中學,李軍明比她高兩屆,是高二班的,小葉隻讀完了初二。小葉打心底敬愛這個比她大三歲的大哥哥似的同學,他象山一樣可靠,但卻不可親。那雙不大卻黑亮有神的眼睛裏,老是流露著一種拒人之外的冷光。姑娘們怕他。
盧江和他不一樣,這個來自南方大城市的青年人,身材魁偉,濃眉大眼,還透著一層清秀,簡直可以稱得上“美男子”。他舉止大方,能說會道,幹起活來也是幹淨利索。拖拉機這活髒得很,北大荒流傳著幾句打油詩:“遠看象要飯的,近看象揀破爛的,原來是拖拉機站的。”拖拉機手們整天和油,土打交道,難免不髒,人稱“油耗子”。可盧江永遠是幹幹淨淨的,瞧他現在,忙了一早上,臉上也隻有很少的幾點油汙,工作服是新換的,裏麵還露出白色的襯領。手上戴著一付幹淨的白手套,他推推頭上的帽子,一手扶在操縱杆上,一手優雅地舉著香煙,不時吸上一口,那神態活象個在指揮台上灑脫自如的海軍艦長。
小葉在連隊裏是出名的美姑娘,除了李軍明這種“鐵石心腸”外,小夥子們都愛向她獻殷勤,而姑娘心裏印象最深的還要屬盧江了。前不久,盧江曾偷偷塞給她一封信,那天夜裏,小葉幾乎沒睡,她把那封信打著手電筒在被窩裏不知看了多少遍,在遠離家鄉的寒冷的北大荒的冬夜裏,她感到溫暖。
可是,小葉仍然回避與盧江談到這個問題,她常常想到盧江,但不知為什麼,每到這時她腦海中立刻就會浮現出李軍明的身影。她喜歡盧江,她敬重李軍明。她喜歡盧江的那些地方好象正是李軍明所缺少的,但李軍明也有讓她動心的地方,這些好象又恰恰是盧江所不具有的,到底是什麼,她說不出。她一想到盧江,就好象作了什麼對不起李軍明的地方,她也說不出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十八歲的姑娘有她獨特的煩惱哩。
她抬眼看看李軍明,他還是那付冷麵孔,她又扭臉看看盧江,他風度翩翩,麵帶微笑,正深情地望著她呢。姑娘低下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