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織雲(十五)(1 / 2)

織雲的痛苦深入骨髓,曆經90年不散,她越想忘記,越是被自己時時記起。殺人的罪惡感如影隨形,如同她此時焦黑爆裂的皮膚,其實不過是她重新被喚起的痛楚回憶。

冉不秋的聲音無波無瀾,匕鬯不驚,“你真正的執念,是對自己生前墮坑落塹與害人性命的難以釋懷。你雖惦念兒子,不過若此刻你兒子就在你麵前,你隻怕也會裹足不前。就像你在幽冥關守望多年,隻怕並不是沒有看到花姐的魂魄,而是因為羞愧,避而不見吧。”

隨著冉不秋的話音,織雲的魂魄漸漸褪去灰敗猙獰,恢複成本來樣子。她指尖抓地,羞愧痛苦到難以自持。她蜷縮的身體裏埋藏著那個戰亂年代中悲慘女人的縮影,埋藏著悲涼個體無法自主命運的多舛波折。

冉不秋鬆開了鉗製宋可遇的手,宋可遇反而不敢上前。他思忖良久,才上前蹲身在織雲身旁,輕聲道:“織雲,哭吧,哭出來就都好了,你不過是為了自保......我們都無法評論自己所處時代的對錯,那些時代加諸在我們身上的苦難、迷惘,終究會隨時間淡去,‘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罷了。”

她狠狠的搖著頭,“不,小鈴鐺不會原諒我,他過得那麼苦,都是我的錯。”

宋可遇手在虛空中撫了撫織雲劇烈抖動的肩頭,“你為他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甚至付出了生命。織雲,無論他魂歸哪裏,終究會感知到你是一個愛他的好母親。”

織雲痛哭失聲,90年過去,她在這熟悉的戲台上,終於敢直視自己內心最黑暗的一隅。那哭聲蕩進風裏,如同鴻雁哀鳴,歸根結底,她隻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織雲漸漸從痛哭到哽咽,宋可遇知道她需要時間,站起身問一旁的冉不秋,“什麼是怒、哀、懼、惡?這鏡子和織雲到底是什麼關係?”

冉不秋瞟他一眼,“人之將死,七魄先散,三魂再離。烈火焚身又是陽間的極痛。織雲死前因那副經理以其子威脅而怒,因再不能見兒子而哀,又因親手害死副經理且懼且惡,凡此種種,在焚身的痛苦下達到極致,這四魄太過旺盛,離身前被映進鏡子裏,化為戾氣,成為‘戾鑒’的源惡——你也可以理解成一個藥引子,或是一顆種子。戾氣最是喜愛吸收惡魂,壯大自己。我猜想織雲死後,花姐一定又去找尋過她,在廢墟中找到這麵鏡子,當作她的遺物帶了回去,想給小鈴鐺留個念想,所以才有了後來這些故事。”

宋可遇恍然大悟:“所以這麵銅鏡才會曆經這麼多次烈火焚燒,都沒有被毀壞或者熔化。”

冉不秋閉嘴轉身。

宋可遇忙跟上去,關切的問道:“冉總,你怎麼了?”

冉不秋不爽的情緒上了臉麵,“宋秘書,你心情好時,就甜言蜜語;心情差,就變著樣的出言不遜。我今晚講話太多,此刻情緒不佳,不打算再回答你的問題了。”

“嘿嘿嘿,”宋可遇雖然被這一晚的變故折磨的身殘體弱,此刻也不得不狗腿的陪出一張笑臉,湊上去諂媚道:“冉總,冉大人!你看我一介凡夫俗子,從來沒見識過這麼大的排場陣仗,哪像您老人家見多識廣、臨危不亂、英明神武、所向披靡,”他壓低聲音悄悄問:“其實今晚,就算沒有我和織雲求你,你也不會任由這些村民被燒死吧。”

他抬頭去覷冉不秋的臉色,可眼前一虛,就身不由己的向一側歪過去,不出意外的栽進一個纖瘦清冷的懷抱,鼻端隱約傳來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

他腦後受了傷,過了又累又急又驚的一晚上,實在有些體力不支。冉不秋待他重新睜開眼,才略有些嫌棄的扶他站好,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小聲抱怨:“凡人就是麻煩,不僅愚蠢,身體還弱。”

宋可遇也不計較,輕笑一下,閉眼略微緩緩精神,又強撐著去關心織雲的情況了。

暫且沒人去管地上的銅鏡,那鏡麵深不見底的濃黑裏,悄然探出一個黢黑小頭,趁著眾人不備,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來,在場院上空盤桓一陣,猝然鑽進暈倒的一個村民身體裏。那村民便悠然的睜開眼,整個眼珠化成一團繚繞的黑煙。

緊接著鏡麵裏便爭先恐後的竄出一條條黑色氣團,猛的一看,極像臉盆裏鑽出的一條條泥鰍。它們比第一條出來的“小黑”更急不可待的往村民身體裏鑽,偶爾兩條“小黑”選中了同一個村民,還要在空中廝打一番。

被“小黑”入侵的村民都睜著兩隻繚繞黑煙的眼睛,以詭異的姿勢,高挺胸骨,四肢後垂的站起身來,磕磕絆絆的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