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趙記倒閉了。

死寂的夜,滿懷心事的人覺得寂寞。

蟲聲,鳥聲,星光,月光,青草的味道,小長澤的西瓜燈裏點了小蠟燭,撒下一片綠光,他提著它高興了一晚上。小孩子的童年是溫柔的夜。長澤在小院子裏躲在樹背後玩捉迷藏。這天,趙佑千回來了,對他說,要帶他去坐火車,不禁嚇了一跳,又高興得不得了,卻發現母親惠仙在流淚,說我們要下鄉到雲南去了。

火車開了十幾個小時,已經離開上海很遠,外麵看不見一點城市的燈光,大概是到了鄉下的農田地。惠仙抱著長澤在旁邊早早睡下去了。深夜的火車箱像一個冷藏室。趙佑千從半舊的錢包夾裏取出一張照片,手壓在黑色邊框上,裏麵的人像破冰後的湖麵浮了上來。這些年身邊的人魚貫似的走了,他的回憶亂亂序序像打結的浮萍纏在了一起。

他一直瞅著外麵,看著天變暗,變黑,玻璃上反光的臉有淡淡的漠然的神情。在通宵亮著的月亮裏,底下的人,身上心上也仿佛被染上了蒼白的月色。他慢慢睡著了,在清楚的夢裏,望下去是極長極長的深井,粼粼泛著天的一點森冷,像水找到了過去的影子,一個碾碎在月光下,一個埋在井底。

長澤很多年後回憶起第一次坐火車的記憶,才知道當時的父親帶著孩子妻子去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死不知,很有可能死在他鄉,心裏一定是極度痛苦的。

他們在大理下關鎮住了下來。鄉下的地方很大,到處是山坡與樹林,有時候一處山坡隻住幾戶或者一戶人家。依山伴水的白族民居,白牆點綴青瓦,白色花卉飛簷,像綠色野田間橫雲度嶺的白鶴,形單影隻地在滾滾紅塵裏遊走飛翔。

七年後,文革結束。

趙佑千進到長澤的房裏,走到茶幾旁邊一張木漆椅坐了下來,捧起一壺熱茶,暖了暖手,吹開浮在麵上的茶葉,啄了一口。他說,“書拿高一點,不要把頭埋進去,眼睛要壞了。”長澤說,“馬上高考了,我要抓緊看。”趙佑千舒了一口氣,道,“你們這屆競爭激烈,十年考一屆,不容易,不容易。”長澤道,“我今天去買參考書的時候,遇到個人,你猜是誰。”趙佑千搖搖頭。“是尤林生叔叔,老了,看起老了很多,我差點沒認出來,快三十了吧。”“他也參加高考?”“嗯,他看到我,有點靦腆,說還是想讀書,還說秋老虎剛過去,冬天考試倒也冷快了。”

前兩屆報考人數眾多,競爭大,長澤落榜了兩次,才考上昆明的一所大學。他是住讀,月末回家一次。但因為路費和時間,他極少回大理。一到星期天,長澤就和幾個同學出去到處吃館子。汽鍋雞,宣威火腿,卵石鮮魚湯,薄荷清燉牛肉,雞雜炒幹巴菌,過橋米線,全都吃了個遍。

在學校住了一個月後,他回了趟家拿生活費。剛探進門,惠仙捧上一杯熱茶端過來,“快暖暖手。”趙佑千也放下手中報紙,聞聲過來問,上學怎麼樣。“我們班同學年紀最大的有三十歲,娃都有七八歲了,最小的是十五歲,真怪。”“哦?”“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大家笑了起來。

大學校舍很大,北邊是學生宿舍。一間宿舍可住八人,牆壁上糊有報紙,地圖,手抄的英語單詞。長澤住的寢室,隻有四個人住在裏麵。除了他,還有林斤海,李遠漪,薑韋明。

第一天到宿舍放行李,林斤海最後到。他肩上扛著大包小包,手裏提著水壺臉盆,氣喘籲籲一臉狼狽。一進門便先看到趙長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