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改營規觀察上條陳 說洋活哨官遭毆打(2 / 3)

臉,說道:"我們打牌四個人,如今倒多出一個人來了!看了兩家的牌,發給人家和,原來你們是串通好了來做我一個的!"翠喜忙分辯道:"我又不曉得下家等的是八萬。你莊家固然要輸,田大人也要陪著你輸。"烏額拉布道:"自然要輸!你可曉得你們田大人不是莊,輸的總要比我少些?"翠喜道:"一個老爺不是做一個姑娘,一個姑娘不是做一個老爺,甚麼我的田大人!你們諸位大人聽聽,這話好笑不好笑!"田小辮子看見烏額拉布同翠喜倒蛋,心上已經不願意。他本是個"草包",毫無知識的人,聽了翠喜的話,便也發話道:"'中正街的驢子,誰有錢誰騎!'烏大人,你不要這個樣子!"烏額拉布見田小辮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便也惱羞成怒,伸手拿田小辮子兜胸一把,那一隻手就想去拉他的辮子。幸虧糖葫蘆眼睛快,說道:"別的好拉,他的辮子是拉不得的!共總隻剩了這兩根毛,拉了去就要當和尚了!"烏額拉布果然放手。說時遲,那時快,田小辮子也拉住烏額拉布的領口不放。隻聽得田小辮子罵烏額拉布"烏龜";烏額拉布亦罵田小辮子"田雞"。田小辮子說:"我做田雞總比你當烏龜的好些!"當下你一句,我一句,兩人對罵的話,記也記不清。這日打牌的人共是兩桌,大眾見他二人扭在一處,隻得一齊住手,過來相勸。其時外邊正下傾盆大雨,天井裏雨聲嘩喇嘩喇,鬧的說話都聽不清楚。大家勸了半天,無奈他二人總是揪著不放。烏額拉布臉上又被田小辮子拿手指甲挖破了好兩處,雖然沒有出血,早已一條條都發了紅了。羊統領雖然是武官,無奈平時酒色過度,氣力是一點沒有的,上前拉了半天,絲毫拉不動二人。又想,"倘或被他二人一個不留神,誤碰一下子,恐怕吃不住。"便自己度德量力,退了下來。後來好容易被孫大胡子、趙元常一幹人將他倆勸住的。烏額拉布坐定之後,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發疼;及至立起走到穿衣鏡跟前一看,才曉得被田小辮子挖傷了好幾處,明天上不得衙門,見不得客,心上格外生氣。一麵告訴別人,一麵立起身來想找田小辮子報複。其時田小辮子已被趙元常等拖到別的屋裏去坐。烏額拉布見找他不到,於是又跺著腳罵個不了。羊統領道:"烏大哥臉上的傷,可惜是田小辮子挖的;倘或換在相好身上,是相好拿他弄到這個樣兒,烏大哥非但不罵他,而且還要得意呢。"說的大家嗤的一笑。其時天已不早。外麵雨勢雖小了些,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了。羊統領便吩咐擺席。正要叫人去請田、趙二位大人,隻見趙元常獨自一個進來,說田小辮子不肯吃酒,一個人溜回去了。羊統領隻好隨他。於是大家入座,商議著明天上院,叫人替烏額拉布請了三天感冒假,好在釣魚巷養傷。席麵上正說著話,忽見外麵走進四五個人來。為首的渾身拖泥帶水,用一塊白手巾紮著頭,手巾上還有許多鮮血。走進門來,一見統領,便拍托一聲,雙膝跪地,口稱:"軍門救標下的命!"羊統領一見之下,不覺大驚失色,心上想:"剛才他們打架的時候,並不見有他在內。怎麼他的頭會打破?"正在疑疑惑惑,又聽那個人說道:"標下伺候軍門這多少年,從來沒有誤過差事;就是誤了差事,軍門要責罰標下,或打或罵,標下都是願意的。如今憑空裏添了個外國上司,靠著洋勢,他都打起人來,這還了得!標下是天朝人,雖說都司不值錢,也是皇上家的官,怎麼好被鬼子打!標下今年活到毛六十歲的人了,以後這個臉往那裏擺!總得求求軍門替標下作主!"說罷,又碰了幾個頭,跪著不起來。羊統領還不明白他的說話,便問:"你到底是做什麼的?你說在我這裏當差,怎麼我不認得你?你好好一個人,怎麼會叫外國人打?總是你自己不好,得罪了他了。"那人道:"標下在新軍左營當了十八年的差。軍門有時出門或者回來,標下跟著本營的營官接差送差,軍門的麵貌早已看熟的了;平時沒有事,標下又夠不上常到軍門跟前伺候你老人家,軍門那裏會認得標下呢?至於外國人那裏,標下算得忍耐的了。他說外國話,標下也學著說外國話對答他,並沒有說錯甚麼,他搶過馬棒就是一頓。現在頭上已打破了兩個大窟窿,淌了半碗的血。軍門不替標下作主,標下拚著這條老命不要,一定同那鬼子拚一拚!"其時台麵上的人算孫大胡子公事頂明白,聽了那人的話,沒頭沒腦,心上氣悶得很,急忙插嘴問道:"你到底是誰?叫個甚麼名字?怎麼會同外國人在一塊兒?說明白了好叫你軍門大人替你作主。"羊統領到此,亦被孫大胡子一言提醒,幫著催他快說。又見那個人回道:"標下叫龍占元,是兩江盡先補用都司,現在新軍左營當哨官。五天頭裏,標下奉了營官的差遣,同了本營的翻譯到下關迎接本營的洋教習。那知一等等了五天,連個影子都沒有。偏偏今天下大雨,標下以為下雨那外國人總不會來的了;正因等的不耐煩,就跑到一個朋友家去躲雨。那曉得正是下大雨的時候,輪船正攏碼頭。標下聽見輪船上放氣,趕緊跑到躉船上去看;隻見外國人站在那裏生氣,說天下雨把他行李弄潮了。諸位大人想想看,是天下雨濕了他的行李,又不是人家弄潮他的。標下因為他是外國人,製台大人尚且另眼看待,標下算得甚麼東西。當時就趕緊上前周旋他。他一連問了幾句話,標下又趕緊的答應他。不料標下周旋他倒周旋壞了。他咭咧呱啦說的是些甚麼話,標下還一句不懂,他已經動了氣,拿起腿來朝著標下就是兩腳。標下說:'有話好說,你犯不著踢人。'他也不聽見,順手就把標下手裏的馬棒搶了過去,一連拿標下打了十幾下子,以致把頭打破。標下說的句句真言。諸位大人不相信,現今翻譯同了標下同來,他就是個見證。"說到這裏,跟他來的人當中,便有一個衣服穿的略為齊全的,走上來朝著羊統領打了一個千,自稱他是營裏的翻譯:"一向少來替軍門請安。今天是被龍占元龍都司拉了來替他做見證的。"羊統領見他打千,也隻把身子略欠了一欠,仍舊坐下,問他道:"怎麼好端端的會叫洋教習打他?洋教習說些甚麼?他是怎麼回答的?"那翻譯便湊前一步,道:"回統領的話,龍都司實實在在被洋人打的可不輕,頭都打破。他說的話,一字兒不假。至於他為了甚麼捱打,卻要怪他自己不會說話。"羊統領道:"是啊,外國人斷乎不會憑空打他的,總是他自己不好。"此時龍占元跪在地下,聽見翻譯說他不是,統領怪他不好,直把他氣的臉紅筋脹,昂著頭,噘著嘴,一個人賭咒。羊統領也不理他,便催翻譯快說。翻譯回道:"千不是,萬不是,總是老天爺今天下雨的不是。如果不下雨,洋人的行李不會弄潮,就沒有這場事了。偏偏輪船攏碼頭,偏偏下大雨。那洋人的行李從輪船上般到躉船上,雖然一跨就過,搬行李的人又沒有拿傘,不免弄潮了些。洋人的脾氣亦實在難說話,到了躉船上,就跳著腳罵人。等他罵過一會子,沒有人在他跟前,他也隻好罷手。齊巧龍都司要去討好,上去同他拉手,周旋他。好洋人的脾氣是越扶越醉的。不理他倒也罷了,理了他,他倒跳上架子了。龍都司同他拉手,他不同他拉,卻把他的手一推,瞪著眼睛打著外國話問他。你不會外國話,不理他也就罷了,偏偏這位龍總爺又要充內行,不曉得從那裏學會的,別的話一句不會說,單單會說'亦司'一句。洋人打著外國話問他:'你可是來接我的不是?'龍都司接了一聲'亦司'。洋人又問:'既然派你來接我,為甚麼不早來?你可是偷懶不來?'龍都司又答應了一聲'亦司'。洋人聽了他'亦司亦司',心上愈覺不高興。又問他道:"你不來接我,如今天下雨,你可是有心要弄壞我的行李不是?'這時候,我們懂得外國話,都在旁邊替他發急。誰知他不慌不忙又答應了一聲'亦司'。洋人可就不答應了。他手裏本來有根棍子的,舉起棍子兜頭就打,誰知用力過猛,棍子一碰就斷。彼時洋人氣不過,一麵嘴裏罵他,一麵就伸手把他手裏的馬棒奪了過來,沒頭沒臉就是一頓。等到頭已打破,他嘴裏還在那裏'亦司亦司'。真正把我們旁邊人氣昏了!後來好容易把洋人勸開。等到雨下小些,叫了馬車,連人連行李一齊替他送回家去。我們這裏大家都怪龍都司說:"你同洋人說話,怎麼隻管說"亦司亦司"一句?'如今為這'亦司'上可就吃了苦了。我們說話,他還不服,說:'我們官場上向來是上頭吩咐話,我們做下屬的人總得"是是是","著著著"、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規矩待他,他還心上不高興,伸出手來打人,真正是豈有此理!'現在洋人已經回家去了。龍都司因為捱了洋人的打,而且頭亦打傷,心上不甘,特地奔到軍門公館裏喊冤。到了公館裏,曉得軍門在這裏,所以又趕了來的。"羊統領聽完了一席話,不禁緊鎖雙眉,把頭搖了兩搖,說道:"我就曉得你們這些人不安本分,專門替我惹亂子!好端端的,外國人那裏,你又去得罪他做什麼?"龍占元道:"標下怎敢得罪外國人。他打標下卻是打得不在理。"羊統領道:"你要怎樣?"龍占元道:"求大人伸冤。"羊統領尚未答言,畢竟孫大胡子老奸巨猾,忙替羊統領出主意道:"人已經被外國人打了,你有甚麼法子想,你去替他伸冤?終究是我們自己人不好。他不去躲雨,輪船一到,他就把外國人接了下來,自然沒得話說。如今是他自己誤了公事,反說外國人不講情理,這場官司就怕打到製台跟前,非但打不贏,而且還要弄出交涉重案。我們現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人已打了,外國人不來問你的信,總算有你的臉了。如今反要生出是非來,我看很可不必!"一席話提醒了羊統領,立刻把臉一沉,朝著龍占元發落道:"本營營官派你去接洋教習,沒有叫你去躲雨;你偷著去躲雨,以致外國人的行李沒人照應,自然要弄潮的了。這要怪你自己不好,外國人打你是應該的。以後當差使都這樣的誤事還了得!"一麵說,一麵回頭吩咐同來的翻譯,叫他回去同營官說:"叫他另外派人。這龍哨官,我非但撤去他的差使,而且還要重辦,以為妄言生事者戒!"翻譯聽了羊統領的吩咐,隻好答應著。可把龍占元急死了,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口稱:"軍門開恩!標下以後不敢生事了,如今也不求伸冤了。"羊統領道:"你們眾位請聽,他到如今還說他自己冤枉。'不到黃河心不死',我一定不能饒他!明天我還要把外國人請了來,叫他看我發落!"龍占元一聽不妙,又連忙磕頭,連忙改口,又求"諸位大人可憐標下,替標下好言一聲罷!"羊統領又問他:"冤枉不冤枉?"龍占元回稱:"不冤枉。"又問:"該打不該打?"回稱:"實在該打。"羊統領見他自己認了不是,還不肯放他,叫同來的翻譯把他帶回去交代給營官:"倘或三天之內,外國人不來說話便罷;倘有一言半語,我是問他要人的!"龍占元至此方才無話可辯,又磕了一個頭起來,含著眼淚,抱頭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