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寫保折筵前親起草 謀厘局枕畔代求差(2 / 3)

來,一聲不言語,一口氣又吃了五六口煙。吃完了煙,趿著鞋皮,走下炕來,把原稿略為改換了幾句,卻把十六個字考語統通換掉。餘藎臣看了,似乎覺得還不能滿意;但是恐怕趙大架子動氣,隻得連稱"好極好極"。趙大架子改好之後,便往衣裳袋中一塞。因為堂子裏的煙吃的不爽快,要回到公館裏過癮。餘藎臣隻得穿了馬褂,陪著一同出門。臨時上轎,餘藎臣又打了一拱,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又道:"大帥前深荷一力成全,明天過來叩謝。"說完,兩人分手。餘藎臣仍往王小五子家而來。其時已有夜半十二點鍾。餘藎臣尚未走進王小五子家的大門,黑影裏望見有個人先從他家裏出來。燈光之下,雖不十分明白,然而神氣還看得出,很像是個熟人似的。後來彼此又擦肩而過。這人沒有看見餘藎臣,餘藎臣卻看清這人,原來是認得的。但是官職比他差了幾級,大人卑職,名分攸關。餘藎臣怕他看出,不好意思,連忙拿頭別了過去。等到這人去遠,方一步步踱進了大門,霎時走到王小五子房中,他倆本是老相好,又兼餘藎臣明保到手,心上便也十分高興,見麵之後,說不盡那副肉麻的情形,兩個人鬼混了一陣。王小五子忽然想起昨夜的話來,連忙說道:"餘大人,我托你一樁事情,你可得答應我!"餘藎臣道:"好答應的我自然答應。"王小五子道:"你別同我調脾。好答應也要你答應,不好答應也要你答應,你先答應了我才說。"餘藎臣道:"到底甚麼事要我答應?"王小五子道:"不是你昨兒說的,在你手下當差的人統通不能錢買,隻要上頭有麵子,或者是朋友相好的交情薦來的都可以派得。這個話可有沒有?"餘藎臣道:"自然派差使一個錢不要,但是麵子也得看什麼麵子,就是相好也要看什麼相好,不能執一而論的。"王小五子道:"我不同你說這些。你但看咱倆的交情怎麼樣?"餘藎臣道:"用不著提到咱倆的交情。難道你有什麼人薦給我不成?咱倆交情雖厚,你要薦人我卻不收。"王小五子見他說不收,登時把臉一沉,拿頭睡在餘藎臣的懷裏,卻拿兩隻粉嫩雪白的手抱住餘藎臣的黑油津津的胖臉,撒嬌撒癡的說道:"你不答應我,我定見不成功!"此時餘藎臣穿了一件簇新的外國緞夾袍子,被王小五子拿頭在他懷裏膩了兩膩,登時縐了一大片。餘藎臣向來是吝嗇慣的,見了肉痛,為的是相好麵上,有些說不出口,隻好往肚皮裏咽。兩個人揪了半天,畢竟餘藎臣可惜那件衣服,連連說道:"有話起來說,......不要這個樣子,被別人看了要笑話的。"王小五子又把臉一板道:"誰不曉得我是餘大人的相好?將來我還要嫁你哩!我嫁了你,我便是厘金局總辦的太太,誰敢不巴結我,誰敢來笑我!"餘藎臣又隻得順著他說道:"不錯,你嫁了我,你不是我的太太。我有了你這位好太太,從此發後,釣魚巷也不來了。"王小五子又把眼一眇,道:"這些話誰相信你!誰不曉得餘大人的相好多!這些話快別同我客氣!倒是我托你的事情怎麼樣?"說話間,餘藎臣接連打了幾個嗬欠,伸手摸出夾金表來一看,短針已過一點,長針卻指在六點鍾上。餘藎臣道:"啊唷!不早了!我們快睡了,明天還要早起上院哩。"一麵說,一麵自己寬去衣服,躺在床上去了。王小五子道:"你不答應,我不許你睡覺。"於是也不及卸裝,趕到床上同他纏個不了。餘藎臣被他鬧急了,便道:"你先把人頭說給我,等我好替你對付著看。"王小五子見他已有允意,便不同他吵了,和衣歪著,拿頭靠在枕頭上,低聲說道:"我說的不是別人,你們同在一處做官,還有什麼不認得的。"餘藎臣道:"到底是誰?"王小五子道:"就是候補同知黃大老爺,他托我的。"餘藎臣道:"姓黃的天底下多得很沒頭沒腦,叫我去找那一個?"五小五子道:"真個我記性不好,他有個條子在這裏。"說著,便伸手從衣服小襟袋裏把個名條摸了出來,跟手又叫房間裏奶奶點了一支洋燭。餘藎臣睡眼朦朧的拿起名條靠近燭光一看,隻見上麵寫的是"知府用、試用同知黃在新,叩求憲恩賞委厘捐差事"兩行小字。餘藎臣不看則已,看了之時,不覺心上畢拍一跳,半天不言語。王小五子忙問:"看清楚了沒有,這人可是認得的?"餘藎臣還不響,又停了一大會,方問得一句道:"這人是幾時來嫖你起的?這條子可是方才給你的?"王小五見問,也不由得臉上一紅,楞了半天,回答不出話來。列位看官;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方才餘藎臣在王小五子大門口碰見的那個人就是黃在新。這黃在新雖是江南的官,同餘藎臣比起來,一個道台,一個同知,兩人官階不同,不在一個官廳子上,餘藎臣如何偏會認識他?隻因這黃在新最會鑽營,凡在紅點的道台,他沒有一個不巴結,因此都同他認得。他此時身上雖有幾個差使,無奈薪水不多,無濟於事。因見餘藎臣正當厘金局的老總,便想謀個厘局差事,托了幾個人遞了幾張條子,餘藎臣尚未給他下落。他心上著急。幸喜他平日也常到釣魚巷走走,與餘藎臣有同靴之誼。王小五子見他臉蛋兒長得標致,便同他十分要好,餘藎臣反退後一步。黃在新在王小五子家走動,餘藎臣卻一字兒不知;餘藎臣在王小五子玩耍,黃在新卻盡知底裏。即此一端,已可見王小五子待他二人的厚薄。此時餘藎臣看了名條,想起剛才齊巧碰見他在這裏出去,不免心上一動。又接著問王小五子的話,王小五子又對答不出,自然格外疑心。疑心過重,便是吃醋的根苗。此時餘藎臣看了王小五子的情形,心上早已懂得八九,接連哼哼冷笑兩聲,說道:"他的條子沒有人替他遞了,居然會想著了你,托你替他求差使!他這人真會鑽!倒是你倆是幾時認識起來的,你卻同他如此關切?"王小五子見餘藎臣生了疑心,畢竟他自己賊人膽虛,亦不敢撒嬌撒癡,立刻拿兩隻手扳著餘藎巨的腦袋,同他臉對臉的笑著說道:"這裏頭有個講究,你不曉得,等我來告訴你:我是江西人,七歲上就賣在檔子班裏學唱戲。等到十五歲上才到的南京。這黃大老爺他也是江西人,同我是嫡親同鄉。他是我自己家裏的人,有什麼不認得的。我替他求差使,也無非照應同鄉的意思,有什麼動疑的。"餘藎臣連連搖頭,道:"算了罷!你們江西人我也請教過的了,做官的,讀書的,於這鄉誼上很有限。不信你一個做窯姐的倒比他們做官的、讀書的有義氣!這話不要來騙我!況且你七歲上就賣在檔子班裏,東飄西蕩,這姓黃的果然是你的同鄉,你也不會認得他的。這話越說越不對!倒是你倆有了多少時候的交情?你老實對我說罷。他不同你有交情,你為甚麼要替他求差使呢?我曉得我們化了錢,無非做個大冤桶,替人家墊腰!如今竟其公然替恩客說人情求差使!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被你們弄著玩!"此時餘藎臣越說越氣,也不睡覺了,一骨碌從床上坐起,吩咐叫轎夫打轎子,又自己立誓道:"從今以後,再不到這裏來了!倘若以後再到這裏,你們看我左腳邁到這屋裏來,你們拿刀砍我的左腳;右腳邁到這屋裏來,你們拿刀砍我的右腳!"一麵說,一麵卷卷袖子,直把兩個袖子卷到手灣子上頭,兩隻眼睛睜的像銅鈴似的,又拿兩隻手去盤辮子。辮子盤好,人家總以為他這個樣子一定要打人了,誰知並不打人,卻叉著兩隻臂膊,握緊了兩個拳頭,坐在床沿上生氣。再說王小五子起先聽見餘藎臣拿他數落,不禁臉上一陣陣的紅上來,心頭止不住必必的跳。後來又見他爬起,連忙和著身子去按捺他;無奈氣力太小,當不住餘藎臣的蠻力,按了半天按他不下,隻得隨他起來。後來見他盤好辮子,並不打人,方才把心放下,連忙和顏悅色的自己分辯道:"同鄉有甚麼好假冒的。天生同鄉是同鄉,我不能拿他當外人看待。至於問我如何認得他,蘇州來的洪大人,清江來的陸大人,每逢吃酒都有他在座,慢慢的我就認得了他。怎麼沒有交情我就不作興認得他的?"餘藎臣也不理他,隻是坐在床沿上生氣。鬧得大了,連著房間裏的奶奶都上來勸和。餘藎臣隻是不言語。一迸迸到五更雞叫之後,天色微微的有點亮了,餘藎臣也不等轎子了,要了長衣裳,紮扮停當,一直徑去。王小五子抵死留他不住,隻得聽其自然。餘藎臣走到街上,尚是冷冷清清的一無所有。此時心上又氣又悶,不知不覺忘記了東南西北,又走錯了一大段。後來好容易雇了一部東洋車子,才把他拉到公館。打門進去一路罵轎夫,罵跟班的,罵老媽,罵丫頭,一直罵進了上房。驚動了上下人等,曉得大人在外頭住夜回來,於是重新打洗臉水,拿漱口水、茂生肥皂、引見胰子,又叫廚子做點心,真正忙個不了。引見胰子:肥皂名,因有香味,專供引見人員用的。齊巧這日是轅期,照例上院。點心未曾吃完,轎子已伺候好。等到走到院上,已有靠九點鍾了。餘藎臣還是氣籲籲的。頭一個會見了孫大胡子,便把黃在新托王小五子求差使的話統通告訴他;又說:"黃在新的品行太覺不堪,甚麼人不好托,單單會托到婊子,真正笑話!"孫大胡子笑道:"這也難怪他,實在是你藎翁同王小五子的交情非他可比。朋友說的話不及貴相知說的靈,所以黃某人才走的這條路。出來做官為的是賺錢,隻要有錢賺,也顧不得這些了。"餘藎臣聽了孫大胡子奚落他的話,不由的把臉一紅,拿話分辯道:"我們逛窯子也不進行去流水罷了,算是什麼交情!"孫大胡子忙接嘴道:"又行去,又流水,還算不得交情?不曉得要弄到什麼分上才算得交情呢?"餘藎臣發急道:"人家同你說正經話,你偏拿人來取笑,真正豈有此理?老實對你講罷:王小五子同黃某人都是江西人,他替他求差使,乃是照應同鄉的意思。"孫大胡子道:"一個當妓女的,居然肯照應同鄉,賢於士大夫遠矣!藎翁,你應該立刻委他一個上等的厘差:一來顧全貴相好的麵子,二來也可以愧勵愧勵那般不顧鄉情的士大夫。你們眾位聽聽,我兄弟說的可是不是?"此時官廳子上的人已經來的不少了,天天在一起的幾個熟人聽了他言,都說:"應得如此。"無奈餘藎臣決計不答應,一定還要回製台撤去他的差使,拿他參辦,以為卑鄙無恥,巧於鑽營者戒。當時又被孫大胡子指駁了一句,餘藎臣方始頓口無言。欲知孫大胡子說的何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