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寫保折筵前親起草 謀厘局枕畔代求差(1 / 3)

第三十二章 寫保折筵前親起草 謀厘局枕畔代求差

卻說羊統領雖然喝退了龍占元,隻因他憑空多事,得罪了洋教習,深怕洋教習前來理論,因此心上很不自在,又加以田小辮子同烏額拉布兩個人吃醋打架,弄得合席大眾,興致索然。於是無精打彩,草草吃完,各自回去。第二天羊統領特地把田小辮子請來,先埋怨他不該到製台麵前上條陳,弄得製台不高興,又怪他不該同烏某人翻臉:"過天我替你倆和和事;不然,天天同在一個官廳子上,彼此見麵不說話,算個甚麼呢!"田小辮子畢竟是做過他的夥計,吃過他的飯的,聽了他的話,心上雖然不服,嘴裏不便說甚麼,隻好答應著。又過了兩天,羊統領見洋教習不來找他說甚麼,於是才把心上一塊石頭放下。後來龍占元是本營營官又上來回過羊統領,求統領免其看管,並且不要撤他差使。當時又被羊統領著實說了他許多不好,看他本營營官麵上,暫免撤差,隻記大過三次,以儆將來。龍占元又親自上來叩謝。羊統領吩咐他道:"現在的英文學堂滿街都是,你既然有誌學洋話,為甚麼不去拜一個先生,好好的學上兩年?一月隻消化上一兩塊洋錢的束脩,等到洋話學好了,你也好去充當翻譯,再不然,到上海洋行裏做個'康白度',一年賺上幾千銀子,可比在我這裏當哨官強得多哩。要照現在的樣子,隻學得一言半語,不零不落,反招人家的笑話,這是何苦來呢!"龍占元道:"回軍門的話,標下從前總共讀有三個月的洋書。通學堂裏隻有標下天分高強,一本'潑辣買',隻剩得八頁沒有讀。後來有了生意就不讀了。過了兩年,如今隻有'亦司'這一句話沒有忘記,滿打算借此應酬應酬外國人,不提防倒捱了一頓打。這一下子可把標下打苦了!到如今頭上還沒有好,以後標下再不敢說洋話了。倘若再學會兩句,標下有幾個腦袋,又是馬棒,又是拳頭,這不是性命相關嗎?"羊統領聽了,點點頭道:"不會也罷了。完完全全做個中國人,總比那些做漢奸的好。"龍占元於是又答應了幾聲"是",然後退了出來。"康白度":葡萄牙語,即買辦。"潑辣買":英語,文法。這裏羊統領便想仍到釣魚巷相好家擺一台酒,以便好替烏、田兩個人和事。兩天頭裏寫了知單,叫差官分頭去請。所請的無非仍舊是前天打牌吃酒的幾個,其中卻添了兩位:一位是趙大人,號堯莊,乃廣西人氏,說是製台衙門的幕府。還有人說:製台凡遇到做折子奏皇上,都得同他商量,製台自己不起稿,都是他代筆。全省的官員,文自藩司以下,武自提、鎮以下,都願意同他拉攏。然而他麵子上極其不肯同人家來往,坐在那裏總不肯同人說話。不曉得是架子大呢,亦不曉得是關防嚴密的緣故,望上去很像有脾氣似的。他的官雖是知府,隻有道台以上的官請他吃飯,他或者還肯賞光。就是道台,亦得要當紅差使的;倘或是黑道台以及他同寅以下的官,都不在他心上。人家同他說話,他隻是仰著頭,臉朝天,眼睛望著別處。別人問三句,回答一句,有時候還冷笑笑,一聲兒也不言語,因此大眾都稱他為"趙大架子"。這回羊統領請他,他曉得羊統領上頭的聲光極好,而且廣有錢財,愛交朋友,所以請帖送去,答應肯來。又一個姓胡,號筱峰,行二,也是捐的道台班子。有人說他父親曾經當過"長毛",後來投降的,官亦做到鎮台。胡筱峰一直在老人家手裏當少爺。脾氣亦並非不好,不過他的為人,一天到晚,坐亦不是,站亦不是。人家要靜,他偏要動。說起話來,沒頭沒腦。到人家頂住問他,他又說到別處去了。知道他底細的人,都叫他"小長毛"。後來人家同他相處久了,摸著他的脾氣,又送他一個表號,叫他為"胡二搗亂"。且說胡二搗亂這天因為羊統領請他在釣魚巷吃花酒,直把他樂的了不得。頭天晚上就叫管家開箱子把衣服拿好。其時是四月天氣,因為氣節早,已經很熱,拿出來的衣服是春紗長衫,單紗馬褂。當天晚上忽下了兩點雨,清晨起來,微微覺得有點涼颼颼的,他又叫管家替他拿夾紗袍子,夾紗馬褂。紮扮停當,專等羊統領來催請。羊統領請的是晚飯,他忘記看帖子,以為請的是早飯,所以一早就把衣服穿好了。等了一回,不見來催,又把他急的了不得,動問管家:"羊統領請客可是今天不是?不要你們記錯了!"官家回:"不錯,是今天。"隔夜雖然下了幾點雨,第二天仍舊很好的太陽。胡二搗亂在公館裏前院後院,前廳後廳跑了十幾趟,一來心上煩燥,二來天氣畢竟熱,跑得他頭上出汗,夾紗袍子,夾紗馬褂穿不住了,於是又穿了件熟羅長衫,單紗馬褂,裏麵又穿了件夾紗背心。此時已有晌午,還不見羊統領來催。又問管家:"到底是甚麼時候?"當中有一個記得的,回了聲:"請的是晚飯。"胡二搗亂罵了聲:"王八蛋!為什麼不早說!"於是仍在自己家裏吃中飯。好容易捱到三點半鍾,到這時候,熟羅長衫也有些不合景了,隻得仍舊換了春紗長衫,單紗馬褂。剛要出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於是仍舊回轉上房,在抽屜裏翻了半天,翻出一個鼻煙壺來,說道:"街上驢馬糞把人熏的實在難受,有了這個就不怕了。"等到坐上轎子,誰知鼻煙壺是空的,又叫管家回去拿煙。管家拿不到,好容易自己下轎方才找到。走到半路上,又想起未曾帶扇子,不及回家去取,幸虧街上有信扇子鋪,就下轎買了一把。一回又想到早晚天氣是涼的,晚上回去要添衣服,於是又吩咐管家回家去把小夾襖拿了為,預備晚上好穿。如此者往返耽擱,及至到釣魚巷已經有五點多鍾了。幸虧止到得一個主人,其餘之客一個未到。胡二搗亂到處搗亂,人家同他沒有甚麼談頭的。同羊統領見麵之後,略為寒暄了兩句,便也無話可說。羊統領自去躺下吃煙。胡二搗亂便趁空找著姑娘搗亂,也不顧羊統領吃醋,隻是搗亂他的。搗亂了半天,恨的那些姑娘們都罵他為"斷命胡二"。胡二搗亂隻得嘻著嘴笑。後來端上點心來,請他吃點心,方才住手。又歇了一回,請的客人絡絡續續的來了。羊統領見田小辮子、烏額拉布二人到了,便拉了他倆的手,說了許多的話,又給他二人一家作了兩個揖,說:"你二位千萬不要鬧了。大家都是好朋友,獨有你二位見麵不說話,好像有心病似的,叫人家瞧著算什麼呢!"其時田小辮子頗有願和之意,無奈烏額拉布因為臉上挖的傷還沒有好,一定不肯講和。禁不起羊統領再三朝著他打拱作揖,後來又請了一個安,旁觀那些客人亦幫著著實說,烏額拉布方才氣平。大家都派田小辮子不是。羊統領叫他替烏大人送了一碗茶,兩個人又彼此作了一個揖,各道歉意,方才了事。其時已有七點半鍾了,羊統領數了數所請的人卻已到齊,隻有製台幕府趙堯莊趙大架子沒有到。後來想叫差官去請,又怕他正陪著製台說話,恐有不便,隻好靜等。誰知一直等到九點鍾才見他來。他是製台衙門裏的闊幕,人人都要巴結他的。大概的人,他不過略為把手拱了一拱,便一手拉了餘藎臣到煙鋪上說話,連主人都不在眼睛裏。後來擺好席麵,主人就來讓坐,他方同主人謙了一謙。主人手執酒壺,又等了好半天,一直等他把話講完,方才起身入座。主人連忙敬他第一位。他又讓了一句道:"還有別位沒有?"餘藎臣道:"這裏並沒有第二個人僭你堯翁的。"趙大架子也不答言,昂然據首座而坐,其餘的人亦就依次入座。通台麵上隻有餘藎臣當的差使頂闊,而且錢亦很多。新近製台又委了他學堂總辦,常常提起某人很能辦事。餘藎臣便趁這個機會托人關說,求大帥賞他一個明保,送部引見。製台雖然應允,但是折子尚未上去。餘藎臣又打聽得製台凡有折奏,都是這趙大架子拿權,因此餘藎臣就極意的拉攏他。趙大架子的架子雖大,等到見了錢,架子亦就會小的。當初也不曉得餘藎臣私底下饋送他若幹,弄得這趙大架子竟同餘藎臣非常知己。這時候到了台麵上,趙大架子還隻是同餘藎臣扳談,下來再同主人對答兩句,餘下的人,他既不悄理人,人家亦不敢仰攀他同他說話。在釣魚巷吃酒是要叫局的,趙大架子恐怕有礙關防,一定不肯破例,主人隻得隨他。其他賓主每人隻叫得一個,亦為著趙大架子在座,怕他說話的緣故。因此這一席酒人雖不少,頗覺冷清得很。趙大架子吃了兩樣菜,仍舊離座躺在炕上吃煙。餘藎臣是同他有密切關係的,便亦離座相陪。後來主人讓他歸位吃菜,他始終未再入席,搖搖頭,對餘藎臣說:"這般人兄弟同他們談不來的。"餘藎臣得了這個風聲,便偷偷的關照過主人,叫他們隻管吃,不要等了。趙大架子吃煙,自己不會裝。餘藎臣雖然不吃煙,打煙倒是在行的,當下幸虧他替趙大架子連打了十幾口,吃得滿屋之中煙霧騰騰。霎時菜已上齊,主人又過來請吃稀飯。趙大架子又搖頭,說:"心上怪膩的慌,不能吃了。"餘藎臣也陪著不吃。主人深抱不安。席散之後,又走過來道歉,又說:"雖外替趙大人、餘大人留了飯。"趙大架子回稱:"謝謝。"說完這句,立起身來想要穿了馬褂就走。餘藎巨曉得他不願久留,便讓他同到自己相好王小五子那裏去坐,趙大架子點頭應允。兩人一同出門。其時主人早已穿好了馬褂,候著送了。一時別過主人,同到王小五子屋裏。王小五子接著,自然另有一副場麵。餘藎臣立刻脫去馬褂,橫了下來,又趕著替趙大架子打煙。王小五子趕過來替他代打,餘藎臣還不要。一連等趙大架子又抽過七八口,漸漸的有了精神,兩手抱著水煙袋,坐在炕沿上想要吃煙。餘藎臣忙叫王小五子過來替他裝煙。此時餘藎臣一見房內無人,便把身子湊前一步,想要同趙大架子說話。趙大架子忽然先問道:"藎翁,托你安置的兩個人,怎麼樣了?"餘藎臣道:"兄弟早同藩台說過,一有調動,就委他兩人前去。"趙大架子道:"還要等幾個月?"餘藎臣道:"現在正在這裏替他倆對付著看。有兩處就在這幾天裏頭期滿,不過幾天就要委他們的,那裏用著幾個月。你老先生委的事,豈有盡著耽擱的道理!"餘藎臣這時候本來想請趙大架子過來商量自己事情的,不料趙大架子同他說安置人的話,自己的事倒弄得一時不好開口,隻得權時隱忍著,仍舊竭力的敷衍。又叫王小五子備了稀飯,留趙大架子吃。趙大架子推頭有公事,還要到衙門裏去,餘藎臣不好挽留,自己的事始終未曾能夠向他開口。臨到出來上橋,便邀他明天晚上到這裏吃晚飯。趙大架子道:"看罷咧;如果沒有公事,準來。"趙大架子去後,餘藎臣當夜便住在王小五子家。王小五子見餘藎臣很巴結趙大架子,就問趙大架子的履曆。餘藎臣便告訴他說:"趙大人是製台衙門的師爺,見了製台是並起並坐的,通南京城裏沒有再闊過他的。"王小五子便問:"餘大人,你當的甚麼差使?一年有多砂錢進款?"餘藎臣便說自己"當的是通省牙厘局總辦。所有那些外府州、縣,大小鎮、市上的厘局,都是歸我管的。這些局裏的委員老爺,我要用就用,我不要用就換掉,他們不敢不依我的。"王小五子道:"他們那些官都歸你管,你的官有多們大?"餘藎巨道:"我的官是道台,所以才能夠當這牙厘局總辦。"王小五子鼻子裏嗤的一笑,道:"道台是什麼東西,就這們闊!"說到這裏,又自言自語道:"天,原來如此!"忽然又問道:"餘大人,我問你:我聽說現在的官拿錢都好買得來的,你這個官從前化過幾個錢?"餘藎臣起初聽他罵道台"什麼東西",心上老大不高興;後來又見他問自己的官從前化過幾個錢,便正言厲色道:"我是正途兩榜出身,是用不著化錢的。化錢的另是一起人,名字叫'捐班'。我們是瞧他不起的。"王小五子道:"餘大人,官好捐,你們的差事想亦是捐來的了?"餘藎臣道:"呀呀呼!差事那裏好捐!私下化了錢買差使的固然亦有,然而我得這個差使是本事換來的,一個錢沒有化。就是人家在我手裏當差使,我也是一文不要的,那是再要公正沒有。"王小五子道:"照此說來,你餘大人是一個錢不要的了?"餘藎臣道:"這個自然。"王小五子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前個月裏,有天春大人請你吃酒,我看見他當麵送給你一張銀票,說是六千兩銀子。春大人還再三的替你請安,求你把個什麼厘局給他。不是你接了他的銀票,滿口答應他的嗎?不到十天,果然有人說起春大人升了厘局總辦,上任去了。"餘藎臣見王小五子揭出他的短處,隻得支吾其詞道:"他的差使本來要委的了。銀子是他該我的,如今他還我,並不是化了錢買差使的。這種話你以後少說。"王小五子道:"照這樣說起來,沒有銀子的人也可以得差使了?"餘藎臣道:"怎麼不得。老實對你說,隻要上頭有照應,或者有人囑托,看朋友麵上,亦總要委他差使的。"王小五子道:"原來派差使也要看交情的。餘大人,咱倆的交情怎麼樣?我要薦個人給你,你得好好的派他一樁事情。"餘藎巨當他說笑話,並不在意,隻答應了一聲道:"這個自然。你薦給我的人,我總拿頭一分的好差使給他。"王小五子嘿嘿無語的歇了半晌,起身收拾安寢。一宵易過,又是天明。到了次日,餘藎臣惦記著自己的事情,上院下來,隨又寫信給趙大架子,約他今天晚上同到王小五子家吃酒。趙大架子回說:"公事忙,不得脫身;等到事完出衙門,八點鍾在自己相好貴寶那裏吃晚飯,可以麵談一切。"餘藎臣隻得遵命。才打七點鍾,便餓著肚皮先趕到貴寶房間裏伺候。一等等到九點鍾,趙大架子才從衙門裏出來,餘藎臣接著,賽如捧鳳凰似的把他迎了進來。一進門先抽煙。堂子裏曉得他的脾氣的,早已替他預備下打好的煙二十來口,一齊都打在煙扡子上,賽如排槍一樣,一排排的都放在煙盤裏,隻等趙大架子一到,便有三四根槍,兩三個人替他輪流上煙對火門。此時,趙大架子來不及同餘藎臣說話,隻見他躺在炕上,呼呼的拚性命的隻管抽個不了。有時貴寶來不及,餘藎臣還幫著替他對火,足足抽了一點鍾。其時已有十點鍾了,趙大架子要吃飯。飯菜是早已預備下的。當下隻有他同餘藎臣兩個人對麵吃。貴寶打橫,伺候上菜添飯。趙大架子叫他同吃,他不肯吃。趙大架子還生氣,說道:"陪我吃頓飯有什麼要緊的,就這樣的不好意思起來?你們當窯姐的人,隻怕不好的意思的事情盡多著哩!"說罷,便把麵孔板起,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餘藎臣搭訕著替他們解和。等到把飯吃完,趙大架子一麵漱口,餘藎臣又順手點了一根紙吹給他。慢慢的談了幾句公事,然後趁勢問他:"這兩天大帥背後於兄弟有甚麼話說?"趙大架子道:"不是藎翁提起,兄弟早在這裏打算主意了。無奈兄弟公事實在忙,一天到晚,竟其沒有動筆的時候。"餘藎臣忙問:"甚麼事一定要堯翁親自動筆?"趙大架子道:"就是藎翁得明保的那句話了。"餘藎臣一聽"明保"二字,正是他心上最為關切之事,不禁眉飛色舞,仔細一想,又怕趙大架子拿他看輕,立刻又做出一副謹慎小心的樣子,柔聲下氣的說道:"這都是大帥的恩典,堯翁的栽培!"趙大架子道:"豈敢!不過製軍既有這個意思,我們做朋友的人,那裏不替朋友幫句忙。說也好笑,前幾天是兄弟催製軍,這兩天反了過來,倒是他催兄弟。"餘藎臣道:"催甚麼?"趙大架子道:"起先是製軍雖然有了保舉藎翁的意思,一直沒有定規,是兄弟天天追著他問,同他說道:'像餘某人這樣人,真要算是江南第一個出色人員;大帥既有恩典給他,折子可在早些進去,將來朝廷或者有什麼恩典,也好叫他及早自效。'製軍聽了兄弟的話,果然答應了,就立逼著兄弟替他起稿子。這兩天兄弟一來因為事情忙,沒有工夫動筆,二來,怎麼保舉法子,下個什麼考語,也得商量商量。"餘藎臣道:"正為這件事,兄弟要過來求教。承堯翁的吹噓,又順堯翁替兄弟上勁,真正感激得很!但是還望你堯翁成全到底,考語下得體麵些,那就是感之不盡!"說罷,特地離位,深深一揖,又說得一句道:"全仗大力!"趙大架子兩手捧著水煙袋,趕忙拱手還禮,卻一麵說道:"自家兄弟,說那裏話來!今天既是藎翁提起,我們都是自己人,藎翁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兄弟無不遵辦。照樣寫了上去,製軍看了,也不好挑剔什麼。"餘藎臣道:"這是堯翁的格外成全,兄弟何敢妄參末議。而且又是自己的事,天下斷無自稱自讚的道理,隻得仍請堯翁先生主裁。"趙大架子聽了他這一路恭維,心上著實高興。原想立刻就替他起稿,可以賣弄他的權力;無奈吃過了飯沒有過癮,霎時煙癮上來,坐立不安,十分難過,便道:"你我不是外人,你來,我念你寫,寫了出來,彼此商議。"其時餘藎臣還不肯寫,後來又被趙大架子再三的相催,說:"你我自家人,有什麼怕人的。不是說句大話,現在南京城裏,除了你我,餘人都不在咱眼裏!我念你寫,這不同我寫的一樣嗎?"其實是餘藎臣心上巴不得這個折子自己竭力的恭維自己,今見趙大架子一再讓他自己寫,遂也不便過於推辭,便向貴寶要了一副筆硯一張紙,讓趙大架子炕上吃煙,他卻自己坐在桌子邊起稿。嫌掛的保險燈不亮,又叫人特地點了一支洋燭。貴寶曉得他要寫字,忙著來替他磨墨。餘藎臣不要,叫他到炕上替趙大架子裝煙。貴寶去後,餘藎臣便提筆在手,拿眼瞧著趙大架子,看他說甚麼,好依著他寫。足足等了七八袋大煙的時候,約摸趙大架子煙癮已過得一半,隨見趙大架子一骨碌從炕上爬起,卻先歪著身子,提起茶壺,就著茶壺嘴抽了兩口,方才坐起來說道:"兄弟的意思,折子上沒有多少話說,還是夾片罷。"餘藎臣道:"似乎折子鄭重些,叫上頭看得起些。"趙大架子道:"這倒不在乎。橫豎保了上去,上頭沒有不準的,總還你一個'著照所請'。依兄弟看來,其實是一樣的。"餘藎臣見他如此說,也不敢過於計較,隻得跟著他說道:"既然如此,就是夾片亦好。"趙大架子見餘藎臣擎筆在手隻是不寫,便道:"你寫啊。"餘藎臣道:"等堯翁念了好寫。"趙大架子笑道:"藎翁的大才,還有什麼不曉得的。你別同我客氣,你盡管寫罷,寫出來一定合式的。我要過癮,你費點心罷。"說完,仍舊躺下,呼呼抽他的煙去了。餘藎臣至此,麵子上隻得勉強著自己起稿,心上卻是十二公高興,嘴裏卻不住的說道:"姑且等兄弟擬了出來再呈政。"此時趙大架子隻顧抽煙,一聲不響,幸喜餘藎臣是正途出身,又在江南曆練了這幾多年,公事文理也還辦得來。於是提筆在手,想了想,一口氣便寫了好幾行。後來填到自己的考語,心上想"還是空著十六個字的地步等趙某人去填。"既而一想:"又怕趙某人填的字眼不能如意,不如自己寫好了同他去斟酌。他同我這樣交情,諒來不致改我的。"主意打定,又斟酌了半天,結結實實自己下了十六個字的考語;後頭帶著敘他辦厘金、辦學堂如何成效,說得天花亂墜,又足足的寫了幾行。一霎寫完,便自己離位,拿著底子踱到煙炕前請趙大架子過目。趙大架子接在手中,就在煙燈上看了一回,一聲不言語,又心上盤算了一回。餘藎臣忍耐不住,急忙問他道:"堯翁看了,還好用不好用?兄弟於這上頭不在行,總求堯翁的指教!"趙大架子道:"格式倒還不錯,就是考語還得......"餘藎臣不等他說完,接嘴問道:"考語怎麼樣?"趙大架子道:"若照堯翁的大才,這幾句考語著實當之無愧。不過寫到折子上,語氣似乎總還要軟些,叫上頭看著也受用。如果說的過於好了,一來不像上司考核下屬的口氣,二來也不像折子上的話頭。兄弟妄談,藎翁高見以為何如?"說罷,仍把底稿遞在餘藎臣手裏。餘藎臣一聽他話,不禁麵孔漲是緋紅,半天說不出話來,楞了一回,仍舊踅到桌子跟前坐下,提起筆來想改。誰知改來改去,不是怕趙大架子說話,就是自己嫌不好,捱了半天,仍舊未曾改定,隻得老著臉皮朝趙大架子說道:"這個考語還是請你堯翁代擬了罷。'不是撐船手,休來弄竹竿',兄弟實實在在有點來不得了。"趙大架子道:"我們知己之說,這考語雖隻有幾個字,輕了也不好,重了也不好。我兄弟擬了出來,還得送製軍閱過。一向製軍卻沒有改過兄弟的筆墨;如今倘若未能弄好,被他改上一兩句,兄弟卻坍台不下。所以要替你藎翁斟酌盡善,就是這個緣故。藎翁自己人,我兄弟不妨直說。"餘藎臣聽了愈為感激,當下便親自蘸飽了筆,送到炕床邊,請趙大架子動手。趙大架子道:"這個兄弟也得思量思量看。"於是亦不接他的筆,仍把身體橫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