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複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1 / 3)

第五十一章 複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

卻說張軍門的姨太太聽了番菜館細崽的說話,心上自忖,曉是刁邁彭同他們作對,將來此地萬難久居,除了吃教,亦沒有第二條可以抵製之法。於是等細崽去後,商量了幾天,仍把那個細崽喚來,叫他找了他娘舅替他做了個介紹,一齊進了教。自從他三家被偷、被搶、被罰之後,至今也有一個多月,強盜同賊杳無下落,就是被罰的三位,金珠首飾拿了進去,等到備了現錢去贖,倒說上頭不要,定要吃沒他們的東西。就是被胡貴騙去的利錢折子,本典之中,竟亦不肯掛失,折子補不出,利錢亦取不到。他們一幫人急殺了,隻得去求教士。幸喜這位教士人極公正,先問他們有無別情,等到問實了,便說:"地方官、警察局,本是保護居民的,如今居民被盜賊所害,問他保證的何事?至於利折被騙,例可掛失,首飾作抵,理應贖回,又斷無掯住的道理。"於是把這事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給刁道台,請為追究。大眾見教士允為出力,方才把心放下。按下不表。且說他三家出事的那天晚上,警察局委員先到道轅稟知:"有三位張府上姨太太出來看戲,已飭巡兵遵諭捉拿到局,請示辦理。"刁邁彭傳諭:"從重示罰,以昭儆戒!"第二天委員把首飾繳了進去,刁邁彭便叫收起。委員又稟兩家被劫被偷情形,以及家人胡貴騙去利折各話。刁邁彭尚未回答,恰好首縣又來稟報此事。刁邁彭道:"'慢藏誨盜,冶容誨淫',不打劫他們的打劫那一個呢。雖然城廂出了盜案是老兄們的責任,但這件事據兄弟看起來,他們兩家實在是咎由自取。這兩件事,老兄們能夠破案,固然甚好;倘然不能破案,我本道決計不催你們。就是他們來上控,我亦要申飭的。""慢藏海盜,冶容誨淫":出之《易·原辭上》,意思是收藏財物不慎,等於教人來偷;女子打扮得過於妖豔,無異於引誘人來調戲自己。即禍由自取。首縣同委員於本道近來的做事本也有點風聞,聽了這話,自然樂得丟在腦後了。刁邁彭還說:"利錢折子又抵不了罰款,怎麼會被底下人騙去?不要是倒貼了底下人罷?這個倒要查個實在。好好用久的,怎麼會逃走?"首縣等見本道如此說法,也無話可說,隻得退下。刁邁彭便趕到張太太那裏去送信討好。又說:"這一下子,可被我把他們弄倒了。"又說:"他們有幾個人的當鋪折子亦被底下人騙了逃走,如今他們想注失,要當鋪裏照樣補給他們。這件事我兄弟卻不答應。好好的底下人,怎麼會逃走?好好的折子,怎麼會失掉?這事倒要查訪明白才好。"張太太本來是恨這班姨太太的,聽了刁邁彭的話,甚是歡喜,立刻叫帳房寫信吩咐各當鋪管事:"如果有人要來補利錢折子,不準補給他。叫本人來同我說。"帳房答應,自去照辦。這裏刁邁彭又趁空說法張太太的銀子,無非又是什麼織布局、肥皂廠、洋燭公司、自來水公司、造紙廠、紙煙公司,有的八分利,有的七分利,有些竟還利大於本,一年就有一個頂對的。張太太相信了他,當他是好人,自不免為其所惑,大捧的送到他手裏,盡他去使用。如此者又是一個多月,張太太的現錢是早已卷光,做生意搭股分還不夠,刁邁彭便說:"當鋪是呆生意,不如把他抵押出去,抽出本錢來好做別的。"張太太信以為真,亦就托他經手。此時姓張的資財已有二百多萬在刁邁彭掌握之中了。一日正在衙門裏獨自一人盤算:"如今錢弄到手了,如何想個法子,遠遠的脫離此處才好。"忽見外麵傳一封信來,說是某處教會來的。刁邁彭一聽"教會"二字,不免已吃一驚,及至拆開來一看,原來寫的是絕好的華文。信上就是責備他不能保衛百姓,以致盜賊充斥,案懸不破。後來又提到:"張姓婦人罰款,前以飾物作抵,原說準其贖還。何以備款往贖,委員掯住不付?辦事殊欠公允!今該婦某某氏等已經扳依敝教,本教會例應保護。所有某某氏等被盜被竊兩案,應請嚴限地方官迅速破案。至某某氏既備現款,自應準其將飾物贖去,務希飭令該委員即予發還,是所至盼"各等語。刁邁彭看過之後,賽如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一時想不出如何複他。一回又罵:"這些女人真正刁惡!意敢拿教會來壓製我!"想了半天,隻好自己佯作不知,一齊推在首縣、委員身上,說已劄飭他們遵照來函辦理,含含糊糊,寫了回信送去。教士看了,還當是道台果不知情,下屬蒙蔽上司,也是有的。於是又耽擱了半個月,仍然毫無音信,教士不免又寫信來催。豈知這半個月裏頭,刁邁彭早已大票銀子運往京城,路子都已弄好。這天教士來信,恰巧這天他接到電報,有旨賞他三品卿銜,派他做了那一國出使大臣了。刁邁彭得了這個信,自然歡喜。"但是事難兩全。如今張太太一邊的銀子已經全數弄到了手了。至於那些姨太太的,明的暗的亦已不在少數。人貴見機,如今他們是有人保護的了,況且我目前就要到外洋去,正同他們打交道,倘若貪心不足,把名氣弄環了,反倒不好。應該放的地方,少不得也要放手,這方是大丈夫的作用。"想罷,便把洋人文案委員請來斟酌了一封信:"除盜賊兩案,仍勒限印委各員嚴拿懲辦外;所有某某氏存抵首飾,準其即日備價贖回。"利錢折子亦答應補給。

教士得到這封回信,自無話說。那被罰的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都趕著把東西贖了出去。張家當鋪早經刁邁彭言明由他經手抵出去的了。然而暗底下仍是他掌管。說不得自認晦氣,另想法子敷衍。他們大眾見刁邁彭如此辦法,雖然那兩家一時破不了案,也就不像從前追得緊了。按下不表。單說張太太那麵聽說刁邁彭出使外洋,不覺心上老大吃了一驚。心上盤算:"我偌大一分家私一齊托他經手,他今出門,多則六年,少則三年方能回來,所有他做出去的賣買,叫我同那一個算呢?"馬上差人一麵拿帖子到道台衙門賀喜,順便請刁大人過來商量善後事宜。刁邁彭直至把教士回信打發去後,方才過來,見麵就說:"大嫂不來叫,兄弟也要過來了。天底下的事竟其想不到的!"張太太還當他說的是出外洋一事,便說:"這是朝廷倚重大人。大人有這樣聖眷,將來到外洋立了功回來,怕不做尚書、侍郎,就是督、撫,也在意中。"刁邁彭聽說,皺了皺眉頭,說道:"不是這個。"張太太見他氣然不對,忙問:"又有什麼事情?"刁邁彭又故意躊躇了一回,方說道:"這事卻也不好瞞你,如今大嫂被外國人告了。"張太太聽說他自己被外國人告了,不覺大驚失色道:"我是中國人,他們是外國人,我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為甚麼要告我呢?"刁邁彭道:"不說明白了,不但你聽了糊塗,就是我聽了也詫異。這件事原是你們這裏的人起的。"張太太忙問:"是我們這裏的什麼人?"刁邁彭道:"還有誰!那是那班搬出去的姨太太。我倒是一片好心,幫著大嫂拿他們分了出去:一來省大嫂嘔氣,二來等他們自己過活,公中的錢也可省儉些。就是這一回他們被偷被搶,以及罰他們,也是兄弟幫著大嫂想竭力的拿他們壓倒了,免得將來生事。倘若兄弟早替他們出把力,催催縣裏,還會到如今不破案。不曉得他們如今聽了什麼壞種的說話,一齊入了外國籍;中國官管他們不著,他們有了事倒可以來找我們的。大嫂,你想氣人不氣人!"張太太道:"他們入外國籍,倒入的是那一個國度?可是你刁大人放欽差的那個國度不是?如果是你刁大人去的那個國度,務必拜托你大人同他們那邊皇上說了,遞解他們回來,不要他們這些壞人做百姓。"刁邁彭道:"他們入籍的那個國度,聽說是什麼'南冰洋'、'北冰洋',也不曉得是'黑水洋'、'紅水洋',兄弟一時在氣頭上也記不清楚。總而言之:他們現在已經做了外國人,我們總不是他的對手了。"張太太道:"你說的可就是他們?還是另外又有什麼外國人出來告我?"刁邁彭道:"有是另外有個外國人,亦是他們串出來的。"張太太道:"就是告我,也得有件事情,到底告我那一樁呢?"刁邁彭道:"說來話長,等我慢慢的講。其實在這件事情,我固然替大嫂出力,我待他們也不能算錯。每人分給他三萬吊錢的當鋪利錢,就拿按年八厘算,每年每人就有兩千多吊錢的利錢,無論如何,亦盡夠使的了,況且他們各人又有自己的體己。還要貪心不足,串了外國人,進了外國籍,反過來告你大嫂,似乎也覺得過分。兄弟得了這個信,一直氣的沒有吃飯,人家來道喜,一齊擋駕,就趕過來通知大嫂。"張太太著急問道:"到底他們告我是些什麼話?"刁邁彭至此方說道:"告你吞沒家財,驅逐夫妾。"張太太道:"這也奇了!我們軍門留下的家財,不是我承受誰承受?至於那班東西原是分出去的,他們另住,我何曾趕他們出門?這種說話未免太煞欺人了!況且我做大婆的,就是真果的要趕掉他們,他們也隻好走。我不過背個不賢的名聲器,總說不到家當上頭。"刁邁彭哈哈一笑,道:"大嫂,你就是誤在這上頭了!現在的世界比不得從前了。從前做姨太太的,見了正太太賽如主母,自己就同買來的丫頭一樣。所以太太說打發就打發,人家不能說他不是。如今各色事都是外國人拿權。外國人講平等,講平權,是沒有什麼大小的。你是軍門身上下來的人,他們亦是軍門身上下來的人,同是一樣的人,就不分什麼高下。有一個錢,大家就得三一三十一平分,如此方無說話。倘若你一個人多拿了,他們少拿了,就可以說話的,就可以請出訟師來同你打官司的,總得大家扯勻才好。"張太太道:"我是中國人,我不懂得什麼外國理信。刁大人,你亦是中國官,你為什麼不拿中國的例子駁他呢?"刁邁彭道:"我心上何嚐不是如此想,但是我這個官沒有這個權柄可以管得他們。"張太太道:"你刁大人既沒有這權柄管他們,等他來的時候,你不理他就是了。他們能夠拿你怎樣!"刁邁彭道:"我不理,他們要到南洋、兩江製台那裏去的,兩江製台不理,他們還會到外務部。這兩處隻要一處管了帳,我們總沒有便宜沾的。"張太太道:"依你說怎麼樣?可是要我把家當拿出來分派給他們,還是拿我趕出去,請他們回來住?不然,怎麼樣呢?"說道,就急得哭起來了。刁邁彭道:"大嫂,你且慢著,不要發急。他們如此說,我不得不過來述給你聽。少不得我總要替你想法子。就是我自己沒有權柄管理外國人,也總要挽出人來替你們和息的。"說罷,亦就告辭回去。南洋:清光緒年間,設置南洋、北洋通商大臣,南洋,指南洋大臣。張太太還想留住他,托他想法子。刁邁彭道:"我的心上比你大嫂還要著急。就是你不托我,我亦要替你想法子的,不然,我怎樣對得住大哥呢。兄弟自從接到電報放欽差,忙的連回電都沒有打。目下實在沒有工夫,等兄弟回去打好主意,明天再來同大嫂商量罷。"說完自去。張太太等他去後,心上自己盤算,說:"刁某人每逢來在這裏,何等謙和,替我做事,何等忠心,怎的今天變了樣子?難道放了欽差,立刻架子就大起來麼?如此,也不是甚麼靠得住的朋友了。"轉念一想:"我這分家私一齊在他手裏,如今要同外國人打交道,除了他沒有第二個。況且他本來是這裏的道台,如今又放了欽差,說出去的話,外國人無論如何總得顧他一點麵子。我如今是漢腳的蟹,賽如瞎子一樣,除了人一步不能行;無奈,隻得耐定了性,靠在他一個人身上的了。"按下張太太自己打主意不題。且說刁邁彭回到衙門,一麵又要忙交卸,一麵又要預備進京陛見。一霎時又是外國人來拜,一會又要出門謝步。一回又是那裏有信來,有電報來。一回忙著回那裏信,那裏電報。真正忙得席不暇暖,人仰馬翻。少不得每天總要抽出空來到張公館坐上五分鍾或是三分鍾。張太太見了麵,頂住問他"怎麼樣"?刁邁彭無非一派恫嚇之詞。張太太又問:"如何對付他們?"刁邁彭隻是一口咬定:"一個錢不能給他們的。"起先張太太聽了,又把刁大人當做忠心朋友,自己怪自己那天幾乎錯怪了他。豈知一連幾天,刁邁彭來了幾次,都是這個說法。反至問他:"照此下去,幾時可了?"刁邁彭皺著眉頭,說道:"若是不給錢,要他們了,可是不容易呢!"張太太說:"刁大人,你是快走的人了,不趁在你手裏把事早點了結,到了後任手裏,叫我去找誰呢?"刁邁彭道:"昨兒省城裏已有信來,派來署事的這位候補道,我也同他見過麵的。等我見了他,竭力托他就是了。"張太太一聽,事情不妙,連忙拿話頂住刁邁彭道:"一定要在刁大人手裏了結。"刁邁彭隱約其詞,似乎嫌張太太一個錢不肯放鬆,這事總不會了。張太太卻一口咬定:"要我往外拿錢可是不能。"刁邁彭見話說不上去,隻得另外打主意。當時辭了出來,回到衙門。齊巧有個保人壽的洋人,因在南京得到刁邁彭放欽差的消息,就有刁邁彭的朋友替這洋人寫了封信,叫他到蕪湖來兜攬生意。刁邁彭看朋友的分上,少不得自要照顧他些賣買。恰巧這日正從張公館回來,想不出一個哄騙張太太的法子,等到見了洋人,忽然有觸斯通,便道:"你這趟窵遠的跑來,總得替你多拉幾注賣買才好。"洋人自然歡喜。刁邁彭便說:"我有一個朋友,姓張,家裏很有家私。我薦你到他家裏去。但是我這個朋友隻有女眷在家。你先到那裏,不必同他們說甚麼,停刻等我到來,有我替你拉攏,自然一說成功。"洋人更為感激不盡,立刻問明方向,獨自先去。刁邁彭亦跟手坐了轎子趕來。洋人先到那裏,雖有翻譯,因為刁大人交代過,叫他不要說什麼,他隻得不響。不過門上見是洋人,問那裏來的,隻回了聲"道裏來的"。門上人聽說是道裏來的,摸不著頭腦,隻得請他廳上坐了再講。一麵泡茶,一麵進去報知女主人。張太太聽了,隻當是告他的那個外國人抄家當來了,嚇得什麼似的,連連說道:"這怎麼好!這怎麼好!你們快去先把刁大人請來,等他想個法子,先把洋人弄走了才好。"家人奉命,飛跑趕去,走到半路齊巧刁大人也來了。刁邁彭轎子裏看見,先說道:"我正要到你們太太這裏來。現在可是外國人來了?"家人道:"正是。"刁邁彭催轎夫快走,趕到張公館下轎,走進大廳,先向洋人拉手,說了聲"你這裏的事,一齊包在我兄弟身上,其實你也無須來得的。"洋人由翻譯傳話說道:"我是要來,我是要來。"刁邁彭未曾下轎,那個請他的家人早已趕快一步回到家裏稟報太太知道,說:"刁大人聽說洋人在此,已經趕了來了。"等到刁大人下轎到廳上同洋人說的話,張太太早已趕出來,在屏門背後聽的清清楚楚。一聽他倆所說的話,洋人說"我要來",刁大人說"你的事一齊包在我身上"這兩句,再要合拍沒有,竟是為著打官司來的。張太太不聽則已,聽了之時,登時魂飛天外,麵上失色。說時遲,那裏快,刁邁彭向洋人說完了兩句話,立刻起身到後頭來。一見張太太流淚滿麵,一名話也說不出。刁邁彭道:"此處不便,我們到裏頭去講。"果然張太太跟刁邁彭到得裏麵。張太太一把眼淚,哭著說道:"別的話不必講。自從軍門去世之後,我這裏一家一當,都在你刁大人手裏。為今之計,弄到這個樣子,你刁大人不來救我,更指望誰來救我呢!"說罷,跪在地下,不肯起來。刁邁彭一麵讓他起,一麵故意做出噯聲歎氣的樣子,說"這是怎麼好!這是怎麼好!叫我怎麼對得起死的大哥!"一個人在客堂裏打了幾個旋身,又出來同外人嘁嘁喳喳了一回。不見洋人走,他又進來同張太太說道:"如今之計,隻有一個法子,少不得我要被人家說我不避嫌疑罷了。"張太太一聽有法子好想,立刻問他是什麼法子。刁邁彭想要說出口,又頓住了不說,道:"到底不便,到底被人家說起來不好聽,隻得另外打主意。張太太看他又有不肯之意,不免又把眉毛蹙起來。隻見刁邁彭又在地下旋了兩三遍,把牙齒咬咬緊,說道:"這是沒有法子的事,為朋友隻得如此!我為了朋友,就是被人家說我什麼,我究竟自己問心無愧。"旁人看他自言自語。坐立不定,都莫知其所以然,大家正在楞住的時候,忽然聽他說道:"大嫂,現在洋人不肯走,兄弟隻有一個法子:等我去同洋人說,說大嫂現在剩得有限家當,其餘的因為替軍門還虧空,早已全數抵押出去了。他若問抵押給那個,你隻說我經手。但是口說無憑,你快叫帳房立刻寫好幾張抵押據,隨便寫抵給張三、李四都可以,由你畫了花押,交代給我。洋人不相信,我就拿這個給他看。我替你經手,連當鋪,連錢,連銀子,一共是二百六十七萬,你就照這個數目寫給我,可好不好?"畢竟張太太是女流之輩,聽了此話,馬上就叫自己的帳房上來照寫。不料這帳房倒是有點忠心的,近來因見刁邁彭的行為很覺不對,平時已在女主人麵前絮聒過多次,無奈女主人不聽他話,也叫無可如何。此時又叫他出立憑據,他便兩眼癟煞癟煞的頂住了刁邁彭,一聲不響。後來女主人又催他,帳房隻是不寫。刁邁彭何等精明,早已猜著其中用意,忙道:"貴居停這一分家當一齊都在我一人身上。我如今是要出洋的人了,說不定十年、八年方得回來,正要找個人交卸了好走。像老兄辦事這樣鄭重,實在可靠得很,倒不如趁今天我們做個交代罷。"刁邁彭一麵說,麵上卻是笑嘻嘻的。張太太看了不懂,隻是催帳房快寫,寫好了就交代刁大人。那帳房想了一回,歎了一口氣,提起筆來,一氣寫完,有些話頭怕自己寫的不合式,隻得隨時請教刁大人。刁邁彭見他肯寫,也就不刁難他了。等到寫完,又逐句講給張太太聽過,催著張太太畫過字。刁邁彭道:"你們不要疑心我要這個,不過給外國人瞧過就拿回來的。"說著,便把筆據袖了出去,又同洋人咕噥了一回,洋人同他拉拉手,帶了翻譯自去。刁邁彭果然來把筆據交還了張太太,叫了聲大嫂:"這個東西果然有用!把這東西給洋人看過,居然一聲不響就去了。大嫂,你暫請收好了這個,等洋人要看時,我再來問你討。"張太太道:"這又何必給我呢?刁大人收著不是一樣?"刁大人道:"不可!不可!人家要疑心我吞沒你的家當的。"列位看官看到此處,以為刁邁彭拿筆據交還與張太太,一定又是從前騙蓋道運劄子的手段來,豈知並不如此,他用的乃是"欲擒故縱"之意。蓋道運的事情關係蔣撫台,出入甚重,所以不得不把劄子掉換下來。張太太這裏,橫豎欺他是女流之輩,甕中捉鱉,是在我手掌之中。不過想做得八麵玲瓏,一時破不了案,等他擺脫身子,到了外洋,張太太從那裏去找他呢。所以他當下把筆據交代之後,仍回自己的衙門,同保壽險的洋人鬼混了一陣,隻說是張太太一定不肯保。洋人無可如何,隻好聽之。他卻又耽擱了兩三天,一直不到張公館。畢竟張太太放心不下,叫人去請,推頭有公事。張太太少不得自己親來。刁邁彭見麵之後,隻說:"你大嫂之事,不了自了,包你那個外國人是不來的了。就是你們那班姨太太,曉得官司打不出,也一齊癟了念頭了。這兩天我倒替你很放心,很快活。你自己著急的那一門?"張太太道:"我所急的非為別事,有你刁大人在這裏一天,我自然放心,設或你刁大人動身之後,那外國人又來找起我來,卻如何是好呢?"刁邁彭聽了此言,故意"啊唷"一聲,跌足躊躇道:"這一層我倒沒有慮到!到底你大嫂心細!然而據我看起來,不要緊,橫豎你給我的那張抵押據在你手裏,你拿出來給他看就是了。"張太太道:"這張據應該是你拿著的,不應該在我手裏。"刁邁彭道:"我拿著不妥:一來你大嫂雖不疑心到我,我也要防別人說話;二來我把這筆據帶了出洋,等到洋人來了,還是沒得給他看。如今這事沒有別法想,隻有你把那張假筆據拿出來,等我替你上個稟帖給上頭,預先存個案,再結結實實的找上兩個中人,就是我出洋去,有中人替我說話,有起事來,隻要中人出場,洋人自然不來找你的了。"張太太的筆據是帶好了來的,馬上交出。又問中人是誰。刁邁彭屈指一算,後任明天好到,便約張太太三天回音。張太太自回公館。這裏刁邁彭等到後任接了印,便向後任說:"從前在此地住的有一位張軍門,如今死了。他的家眷因為軍門去世之後,官虧私虧共有二百多萬,一齊托兄弟替他經手,把家產抵還清楚,現在分文不欠。恐怕再有人訛他,所以托兄弟替他稟明上頭,並在道、縣各衙存案,以免後論。兄弟適因交卸,未曾趕得及辦理此事,現在隻好費老兄的心了。"說罷,便把替張太太代擬的稟帖以及抵押據,還有捏造的人家還來的借據,一齊抄粘稟帖,請後任過目。後任因為他是欽差,上頭聖眷優隆,將來不免或有倚靠他的地方,所以於他委的事,絕無推卻,趕著簽稿並送,第二天就詳了出去。諸事辦妥,方才到張太太那裏報信。上頭的批稟來不及,隻好拿了道、縣的批頭給張太太看。又講給張太太聽道:"現在你生怕我走了,沒有對證。如今好了,道裏、縣裏一齊存了案,又稟了省裏三大憲,將來沒有不準的。不過批稟一時還不得回來。將來稟帖批過之後,新道台少不得要來招呼你的。而且道裏、縣裏都存了案,他倆就是活對證。他們走了,就是後任換了,有案卷存在他們衙門裏,終究賴不脫的。如今這事辦得萬妥萬當,人家隻曉得是你抵押到我名下,那洋人決計不會來找你的了。就是再有話說,不要你出頭,道裏、縣裏就會替你出頭的。你說好不好?"張太太又問那張筆據。刁邁彭道:"附在卷裏,你也不拿,我也不拿,是中人替我們守著,那是再要妥當沒有。"張太太默然不語。刁邁彭又忙著說:"現在我就要走了,倒是我經手的帳,總要交代了才好走。一切生意都是我手裏放出去的,一時又收不回來,少不得找個靠得住的人接我的手。"說著,便喊一聲:"來!你們把七大人請進來。"又回頭對張太太說:"這是我的堂房兄弟,就是上回薦給你在上海管事情的。我去了,隻有他可以接我的手。如今先叫他進來見見大嫂,以後有什麼事情,大嫂就好當麵交代他了。"說著,七大人進來了。穿的衣服並不像什麼大人老爺,簡直油頭光棍一樣。張太太此時迫於刁邁彭麵子,隻得同他見禮。刁邁彭道:"我這兄弟隻能總其大綱,而且他一個人亦來不及。現在兄弟又把上次問大嫂要去的幾個差官留心察看,見他們辦事都還老練,我特地挑了又挑,挑出七八個真正尖子,幾注大生意,每一處派他們一個去管理銀錢帳目。"張太太道:"他們字都不認得,當得了嗎?"刁邁彭道:"為的是自己人,無論如何總靠得住些,就是字不認得,數目是總認得的。"因為不夠,又把本宅的帳房一齊派了出去。刁邁彭一麵分派,一麵又叫拿筆硯把他經手的生意以及現派某人管理某事,仍托本宅帳房拿張八行書開了一篇細帳交代了張太太。自從張太太請他經手這些銀錢,某處生意,某處生意,不過嘴裏說得好聽,始終沒見一張合同,一張股票,一個息折。大約現寫的這片帳,在他就算是交代的了。好在張太太是女流之輩,盡著由他哄騙。至於一班帳房,一班差官,因見大家都派了事情,也就不來多嘴了。交代清楚,刁邁彭便跪下磕頭辭行,照例又叮囑了幾句。張太太少不得也說幾句客套話。然後刁邁彭拱了拱手,帶著兄弟而去。且說刁邁彭的兄弟就是上回所說的做絲廠的擋手的刁邁昆了。這人最是滑不過。但是刁邁彭有些事情自己不能去做,總是托了這兄弟去做。兄弟有利可圖,倒也伏伏帖帖聽他的使喚,做他的聯手。這遭刁邁彭賺了姓張的二百幾十萬銀子,自己實實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