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經過音(1 / 3)

第五章 經過音

#3#1

北京南城的家,清鍋冷灶。

兩個半月的新疆之行,如同一個色彩斑斕的夢。夢醒,眼前又變成老樣子。

兒子回來看她,沒什麼話說。

兒子隻是吃著她帶回來的大包奶片,邊看著電視。

她守著那架舊鋼琴,敲著自己創造的新旋律與和聲。“好聽嗎?”她從琴上回過頭。

“還行吧。”

兒子連看也沒看她一眼,眼睛一直盯著電視。他從來就這麼幾句話:“還行”“湊合”“一般”“正常”“隨便”——她最怕這幾句話,這些話讓她無所適從。

當然,兒子的話語空間遠遠不止這幾句話,高興的時候,兒子會妙語連珠,說出讓她笑痛肚子的話。但是在他的眼睛盯著電視的時候,她休想一飽耳福。

電話響了。她衝進房間。

是聯通讓她交話費的電話。

“媽媽,你在等誰的電話?”吃晚飯時,兒子的問話一點不含糊。別看他一直在看電視,他的餘光也是犀利的。

她故作鎮定,沉著臉不說話。

“剛才你上洗手間的時候,有個人找你,我讓他一會兒打來。”

“是誰啊,什麼樣的聲音?”

兒子大口吃著菜,“說不上來,平常聲兒吧。一會兒他會再打來的。”

但是整整一晚都沒有接到電話。手機上倒是有幾個短信,是瑪依努日、阿蘭和玉鳳的。她知道阿娜爾古麗不會發短信。溫倩木就更不必指望了。

#3#2

她晚上開始備課,準備給新生的十道題。

1.你有歌詞嗎?有→2 沒有→3;2.在你讀歌詞的時候,會有旋律在心中浮現出來嗎?有→4 沒有→5;3.你心中有旋律或者旋律的大致構架嗎?有→4 沒有→6;4.你能夠把這旋律以任何形式寫下來嗎?包括但不限於五線譜、簡譜、鋼琴卷簾窗等。能→7 不能→A;5.你會一種旋律性樂器嗎?會→B 不會→C;6.你心中有希望使用的樂器嗎?有→8 沒有→D;7.你會使用任何一種軟件將你的旋律聲音化嗎?包括但不限於Sonar、FL、Overture等,CE、AA等能夠多軌錄音的軟件也算。會→9 不會—10;8.你會這種樂器嗎?會→B 不會→C;9.你會使用這種軟件編寫(錄製)多個聲部嗎?會→G 不會→F;10.你會編寫和聲嗎?會→E 不會→F。寫完了這十道題,她走出家門兒,往天空看,什麼也沒有,不但星星,連月亮也被灰色的霧靄遮住了。

#3#3

夏寧遠徹夜未眠。

他試著給她家裏打了個電話,一個男孩接的——是她的兒子了。

之前,他好久都把她有兒子這茬兒給忘了。

那天他看她看星星的樣子,實在是難以形容的美。

美這個東西,主客體可能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有他的審美。他眼裏的美,首先是生動,真實,不裝。不一定是素麵。有時素麵朝天也不妨礙裝。因為素麵不一定不是設計。他討厭設計感強的東西。崇尚自然,“天地有大美”,這是莊子的話。這句話在他這裏有很深的感觸一這裏的草原、湖水和天空,隨時可以和他發生一種親昵的關係,他很難想象自己再回到沒有這些的城市。如果那個城市沒有讓他愛的人,那他可能很快就無法呼吸了。

他一直在想,究竟是什麼讓他對這個女人評然心動?

——當然有傾慕,但更多的,似乎是她的出現喚醒了他童年時的記憶。九歲之前,他像王子一般生活著,有父母的庇護,有濃得化不開的親情。最重要的,是有音樂相伴。

父母都是那個時代的音樂人,曾經讓他引為驕傲的。母親有著十分美妙的中音聲線,在兵團唱那首著名的《高原春光》時曾經引起轟動調到師部宣傳隊擔任獨唱——但是沒過多久母親就回了連隊,回連的真正原因,大家很久之後才知道一母親看不慣宣傳隊裏那種調情的氛圍,母親當時是內心極嚴肅極純淨的女孩。“哎,你看就像這樣,”母親對父親表演著,“說話你就說唄,還非得這麼捅我一下,那個大貝斯,像個流氓。”

他長大以後才明白,在母親這一代,男孩大半都有著“流氓”嫌疑一隻要稍稍有一點輕佻,或者有一點不妥的動作。因為那的確是個可怕的禁錮年代,盡管竹幕背後有人在享受著顛鸞倒鳳之雲雨,青春勃發的青年們卻大半不知性為何物。

至於父親,更曾經是他的偶像——隻是那偶像坍塌得太早,讓他早早便與音樂斷了聯係——似乎找不到歸宿,沒了安全感,直到遇見她。她的第一堂課,就令他評然心動,因為她的話語背後,還隱蔵著一套他熟悉的話語一那是他在童年就浸泡其中的。

童子功就是不一樣啊。

他抱著吉他走出去,一直走。像是天地穹隆間的一顆粒子。黑暗也並不完全是黑色的,黑暗隱藏著各種顏色,甚至比白晝的顏色還要豐富。當然,這是星星和月亮的功勞,她說:“在北京難得看到星星,看星星是小時候的事兒了,看見星星就想起小時候。”她說這話的時候多麼像個小女孩兒!

她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呢?他這麼想著,忽然發現賽裏木湖已在近旁。白天那湛藍的湖水現在在黑夜中變成了銀白色,星月映照在湖裏,像是一件價值連城的鑲鑽絲綢袍子,風一吹,綢子就微微地動。他抬頭看見一顆星,盯著看,忽然那星就沉落了,筆直地流入水中,水上浮起一片亮光,再看,竟是一對天鵝!

他抹抹眼睛,疑心是幻境。但那的確是一對天鵝,慢慢地在湖裏遊著,絲綢似的湖水被它們劃出褶皺。那一對天鵝,完全是透明的,水晶一般。他掏出手機來連拍了幾張,天鵝竟不像白天那樣怕人,好像還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他激動得無法自己。

在吉他上找了個音,隻是輕輕一聲,倏忽間那對天鵝便消失不見了。他在吉他上彈出了一串和弦。

#3#4

“昨天,是你嗎?”

“是。對不起,後來沒打過來。因為……因為……”

“看到你發來的曲子了,聽了。”

“……怎麼樣?就是想請你指點指點,主旋律是你那天發給我的那幾個樂句……”

“……要我說實話嗎?”

“當然,說得多狠都行。……不過要說明一點:沒有MIDI鍵盤,是用鼠標手動的,做了一夜,挺累人的……”

“沒用MIDI?……那很不錯啊。有點像無調性,如果加點對比的東西就好了,做配樂不錯,如果做獨立小品的話,情緒再起伏一點,會感覺完整些。和聲配得不錯,就是結尾太草率了。如果把這個當成是一首獨立作品的話,還得加油啊,至少要有個中心明確的東西讓人留下印象。”

“……”

“怎麼不說話了?”

“……我的問題是,感覺有了,技巧上不去。……這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提高的……知道嗎?昨天晚上我出去看星星了,在賽裏木湖。”

“嗬……”

“真的美。……無法形容。看見有一顆星星落到湖裏了……變成了一對天鵝……”

“你在寫詩?”

他笑了:“你那次講課不是說過嗎?作曲家要有詩人一樣的心境、匠人一樣的技術。沒有靈感的時候作曲,不是創作而是製造,可惜的是,我技巧不行,上天白白給我看了神祇。”

她半晌沒做聲,然後小聲問:“曲名叫什麼?”

“我想叫《看星星》。”他說這話的時候,想著那天的她,抬起眼睛,眼白呈現出一種青藍,專注的神態像個大學女生。

“叫《天鵝》怎麼樣?”

“不敢。這麼個小品,太褻瀆這麼美的名字了。聖桑的《天鵝》,老柴的《天鵝》,都是我最喜歡的。”

“Me too……不過叫大名字也沒關係。反正是四五度關係和弦,可以繼續的……”

“……你……你是說,我們可以合作?……”他差點被熱水嗆著。

她又是良久不語。最後說:“可以試試,最後寫成賦格曲。”

他嚇了一大跳。

賦格曲是複調音樂中一種最高級曲式,除了詩人情懷和匠人技巧,更多地需要天賦和想象力,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可是他心裏躍躍欲試的那隻兔子,一直在不停地跳啊跳啊。這時拱得他心熱難熬,汗珠在太陽穴上一滴滴滲出來,他喝了一大口水。

“你害怕了?”他聽見她在電話另一端的聲音。

“……隻要……隻要你覺得我還堪造就……”

她笑起來:“別那麼迷信學院派。學作曲其實就是學做人。要知道作曲隻是用音樂來表達思想人生而已,可大可小,可升可降,一個小小的混響度問題,有時候作曲係的學生一輩子都解決不了……”

他放下電話,覺得全身被洗滌一新。根本無法入眠,他抱起吉他走到外麵的星空,忽然覺得自己就在一個水晶罩子裏,無比地美麗,無比地幸福。

——這是他活了二十九年從未有過的感覺……

可是,當他打開手機多媒體圖像的時候,卻驚訝地看到:那隻是一團漆黑和賽裏木湖的一些反光,根本就沒有什麼天鵝……

#3#5

過了幾天,她收到了三千元錢,是他寄來的,她有些吃驚,不解其意,打電話去問,他又是半晌無語,最後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覺得……你一個人帶著個孩子,太苦了,這點兒錢不多,是想讓你請個保姆……”

他後麵的話究竟說些什麼,她已經聽不見了。她隻說了一句:“MIDI的錢都沒有還給我寄……”就把電話掛了。

她隻覺得她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被深深地打中了,有一股淚水,熱辣辣的淚水就嗆在了她的嗓子眼兒裏——離婚八年,那麼多的朋友,竟沒有一個人說出這樣的話,沒有一個人這麼……質樸地關心她。她強撐著說了一句就掛了電話,淚水一下子噴湧而出,她號啕大哭,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也是個女人,也需要人疼愛。

是的,疼愛,這個詞好像離她已經很遠很遠了。Y曾經是那麼疼愛她,有一回她生病住院他來陪她,打來熱水為她洗腳,還開玩笑地比畫著:“這麼點兒小腳丫兒,比我的手還小。”早晨她耍賴不起床,他就給她擦臉,邊擦邊諷刺她:“真是‘幾回試臉無覓處,留卻汪汪兩道泉’啊!”她哪裏是肯饒人的,便反唇相譏道:“你呢?‘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他氣得直笑:“我的臉有那麼長嗎?”她也笑:“SP我的眼睛有那麼摳兒嗎?”——這兩句詩原是蘇軾和蘇小妹互相揶揄的玩笑話:蘇軾臉長,蘇小妹凸鼻凹眼大奔兒頭,故有這樣的笑話——這玩笑用在他們自然是很貼切的,他們在一起說話開玩笑的時候經常用典,因此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難得有人能插得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