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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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花店真的如時將花送到。可是,她期待的電話卻一直沒有打來。
又等了兩天,依然沒有消息,她著了急,打過去,手機卻沒有開。
她就像中了魔怔似的,一天二十四小時地想他,連兒子也幹擾不了這種走火入魔般的感覺。
他突然沒了蹤影,消失了,她想了一千種可能,但是沒有一種可能是有說服力的。
她隻覺得病勢更加沉重了,這樣莫名其妙、沒完沒了的病,除了內分泌嚴重失調症狀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的解釋,每天每天,她都像在火上烤一樣,全身沒有一處不痛,身上的痛尚可忍受,可心裏的痛無法忍受。
她打電話給思然,思然說,別再追究了,這種年齡的男人,說好就好了,說斷也就斷了,沒什麼原因,也沒什麼可追究的,接著思然就給她講了自己的經曆,一個年輕的男人,歌唱演員,曾經發瘋似的迷戀她,可是後來沒有任何原因地斷了,說斷就斷了,“他就是玩兒夠了,玩兒膩了唄!男人和女人之間不就那麼回事兒,大家都心知肚明,你要是再追究,就太傻了,鬧不好還得自取其辱。我現在的老公千般不好,就這一點還好,他不會拋棄我。我有安全感。”
這番話像一把冰疙瘩打得她心裏生疼生疼,倒是把她的熱情打掉了許多,她克製住自己,開始修改之前的那首賦格曲。然而這賦格曲的每一個樂句都讓她想起他。不,他是愛她的,他絕不是思然講的那種人,但究竟是為什麼斷了聯係呢?
有一天她從鋼琴前抬起頭來,突然發現,兒子長大了。兒子好像是突然之間長大的,兒子好像洞察一切。前夫在兒子身上並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兒子的幽默感似乎是天生的,他每說一句話,幾乎都能逗得她開懷大笑,使她暫時忘掉“痛”。
譬如:兒子對鏡注視良久,會做出一羅丹《思想者》狀,道:“哦,我是多麼英俊,這是我的煩惱!”又如兒子說:“我將來可不結婚,難道你不知道現在所有已婚男人都是綠雲罩頂嗎?”
有一次,兒子看了珍妃的照片,歎道:“原來光緒有戀豬症。”她說:“別胡說了,跟隆裕和瑾妃比比,珍妃真算是漂亮的了!”兒子又細看看隆裕和瑾妃,笑道:“原來慈禧賜給了光緒一豬一猴,也難怪她,她也是傾其所有了!”
她幾乎笑翻過去:“說得也對,隆裕皇後長得也太瘦了!”兒子立即道:“是啊,那已經不能算是飛機場,簡直就是準噶爾盆地了!”
——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學得這麼貧!每當她飛向形而上的天空之際,他總是把她拉回結結實實的地麵,而且還是搞笑的地麵!在兒子的思維方式中,沒有什麼是不能化解的,什麼都可以解構,什麼都可以搞笑,在她看來無比神聖無比悲愴的一切,在兒子那裏都可以得到完完全全的另類的解讀與消解,這簡直太神奇,也太值得研究了!
兩代人的思維方式如此不同。那麼她的少校男孩兒呢?——他到底算哪一代人?
她是唱《伊犁河》的一代,少校是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一代,而兒子,是唱《菊花台》的一代。
有一次和兒子一起看《魔戒》,她誇了幾句那個金發飄飄的射箭小夥子,兒子立即就說:“媽媽,你連他都不放過啊?”她於是試探著說:“如果將來媽媽找個年輕的,你覺得怎麼樣?”
“年輕到什麼程度?難道可以做我大哥嗎?”
她笑著點頭:“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兒子立即正色:“媽媽,你適合找外國人,真的,中國男人都不適合你。”
“為什麼?”
“也沒什麼為什麼,就是直覺。你要是找個中國男人,一年你就煩了!”
“可是我跟你爸爸整整過了七年!”
“那是因為有了我。”兒子接得很快。
她不響了。也許真是這樣,自己以往的那些男友,除了初戀情人之外,無一不是因為她的厭倦而告結束。那是因為在她的心裏,初戀實在太完美了,以他作為標尺,後來者們似乎都不合格。
有一天,她終於把自己的初戀故事講給了兒子聽。
那是小考前的夜晚,她照例拉他出去“放鬆”。她領他去了三裏屯酒吧街,來到一個叫做“蘇西亞”的日式餐吧,那裏簡樸的裝飾和若有若無的爵士樂都令她喜歡。但是兒子顯然更喜歡這裏的食物:有桃子味的奶昔、泡桂皮的酒和很香的咖喱豬肉飯。
兒子的食量驚人。她和兒子一起吃飯的時候常常有一種羞慚的感覺:服務員們似乎要長八隻手才能忙得過來給他們上菜換盤子。這還不說,有一年她帶著兒子參加一個去馬來西亞的旅遊團,吃飯的時候,兒子就像是搶飯似的,還沒等別人緩過勁兒來,就“橫掃千軍如卷席”,把滿桌的菜都掃去了一半。她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坐在那兒真覺著臉沒地兒擱。就是不抬眼,也能感覺到人家的白眼兒在那兒晃來晃去的。回房間之後她盡量用溫和的態度說了他幾句,那時候的兒子,還是沒長成的生瓜蛋子,整個一個渾不論,媽媽說一萬句,他一句也聽不進去。
可是孩子說大就大了。說他大了,是說他懂事兒了,逢年過節,他也能想著媽媽,譬如三八節啦、母親節啦,他總能為媽媽買一點小禮物。那一點小禮物就足以讓她感動不已了。更懂事的地方,是他總是讓媽媽開心,說一些匪夷所思的俏皮話,讓她暫時從自己的悲傷中走出來,笑一笑。
然而在這個晚上,當他聽到媽媽把自己的初戀和盤托出的時候,他竟然沒有說笑話,他異乎尋常地嚴肅,最後他竟認真地問:“媽媽,這個人他現在人在哪兒?”她說,他已經不在了。兒子沉默良久,說:“這個人,可真夠酷的!”
她有意把氣氛放輕鬆一些,說:“也和現在的那些酷哥一樣酷嗎?”
兒子的回答是她萬萬想不到的,兒子說:“才不是!現在的那些人,都酷在表麵,但是這個人是真的酷!”
她知道,這是兒子對一個人的最高評價了!她突然感覺,原來在一些最本質的問題上,代溝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時代都有一個約定俗成的、共同的審美標準,這個標準在每一代人的心裏,生生不息。
兒子的評價,令她欣慰。
#3#2
夏寧遠騎馬在草原上巡邏。
草原的遼闊讓他的心不再那麼煎熬算了吧。放棄了吧。他想。
他認為自己該算個男子漢,可他這麼想的時候,還是有影影綽綽的眼淚在眼眶裏閃爍。
因為青少年時代的那段特殊經曆,他內心深處有深深的自卑與罪惡感。每個人都有自己絕不可對人言的私密^他至今沒對古薇說:由於他繼母,他成年後一直無法做男人都可以做的那樁事。他曾經以為自己痊愈了,曾經想和女友金敏做一次嚐試,但是失敗了。對於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來說,這是太痛的事,他覺得精神上完全垮了,而且,他常常感覺到小腹脹痛,他不敢去看醫生,難為情,但他內心知道這是很嚴重的事情!
直到遇見了她。
這個和他在年齡文化地位等等方麵相距甚遠的女子,卻成了他唯一的至親至愛。那個不同尋常的夜晚,他竟然那樣順利地進入了她,他內心狂喜。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主動進入一個女人,小腹的脹痛,內心多年的鬱結,在一瞬間化為烏有。他不善言語,但心裏充滿了對她的感激與狂熱的愛。甚至覺得,她對他有再造之恩。他在意她,太在意了!他想,今生一定要與她在一起,即使是現在,他還覺得她的吻就留在他的鎖骨,隻要一低頭,就可以聞見她的體香。他對她全身心的迷戀讓他害怕了。在她的莊園,頂樓有風,星空黯淡,他從不問她的身世,除非她自己願意講,早晨會有兩碗粥擱在桌上,油條豆漿是單給他的,還有一小碟鹹菜和腐乳。在那樣的環境下,人人都會變成輕聲細語的人,如果她不願他多嘴,他甚至可以為她服下啞藥,終身不再言語。
更重要的,是對音樂的那種癡愛,他口頭上從來不願承認這個,可是多年以來,每當他覺得自己熬不過去的時候,總是音樂解救了他。比起她,他還是小兒科,可他堅信自己是可以在這條路上走遠的,因為有她,還因為自己的本性。
可他們終究還是要失散了!
他這樣想著,心裏的痛一直在漫延。身體似乎失溫,他寧願眼前是座火山,他想衝進去,讓火山灰蓋滿身體,這樣會覺得暖一些——可眼前是一望無盡的草原,盡管他想在草原上埋藏記憶,眼前還是會出現她那雙桃葉形的眼睛,愛情使那雙眼睛溫潤如玉。
這雙溫潤如玉的眼睛為什麼會這樣殘忍?這就是他們這些城市文化人的兩麵性嗎?
臨走前,她送了他十幾張影碟。其中有一張叫做《肉體學堂》,是法國大明星伊莎貝爾·於佩爾主演的。情節很簡單,說的是一個年長富有女人與一個年輕的藍領男人相愛的故事,他們真心相愛,但最後還是由於社會文化差異分手了。她說:“看看吧,這個很像我們。”她的話於他,基本是聖旨。他回來就看了,看了,就再不想理她了。——照他看,那個男人,是個男妓,是個鴨子。
原來自己在她的心裏是這樣的位置!這樣的形象!
——原來被他那麼看重,視作生命的感情在她眼裏竟然是這樣的!一種被侮辱、被愚弄的感覺把他的血攪渾了,在那一瞬間,他簡直連殺她的心都有!
難怪她對他總是忽冷忽熱,猶猶豫豫!
狂怒讓他五內倶焚。幸好這兩天他的差事是在草原上巡邏,他如同瘋狂的鷹隼,把馬騎得飛起來了,誰也無法讓他停止。塔西、阿蘭、阿娜爾古麗、瑪依努日……都看到他瘋狂的行為,他們叫他,他像是沒聽見。他的巡邏變成了狂奔。草原上最好的騎手,似乎也無法趕上他的速度,後來,大雨傾盆,他被雨澆透,依然狂奔,最後是馬倒下了,他摔下來。
那是他心愛的馬。泥水和汗水滾在皮毛上,他心疼地撫著它,它也呆呆地看著他。它的鼻梁中間有一道白,現在變成了灰色——可惜他看不到自己俊氣的臉上,全是同樣灰色的泥點。他隊在那一片灰色裏,變焦般地看著它變得巨大的雙眼,那眼睛裏似乎也含著委屈的淚。他把自己埋在它濕透了的鬃毛裏,哭出了聲。
他並不知道,暮色已經籠罩了草原。灰蒙蒙的天空和廣闊無垠的田野都浸泡在雨水裏,像極了列維坦的油畫。所有的牧民都回了氈房,整個天地隻剩了一個人和一匹馬,倒在灰色的草地上,和天空一起痛哭流淚。
#3#3
整整一個月過去了,她終於忍不住,給趙政委去了個電話,她故作鎮定地說,她要找小夏,有點急事,盡管她自認為遮掩得十分巧妙,還是讓政委聽出了蹊蹺。老趙琢磨著,怎麼古老師竟然和小夏還一直聯係著?為什麼?哦,是了,一定是小夏作為一個業餘作曲者崇拜著古老師,常常向她討教一些問題。這小子,居然這麼長時間滴水不漏!於是他找到小夏,狠狠捶了他一下子,道:“你小子居然還跟我存著心眼兒!快去接電話吧,古老師找你!”他腦袋轟的一下子,他沒想到,她竟然敢給政委打電話!她可真是急了啊,可他不願接,無論她叫什麼人來找他,他都不願意跟她說話,也許她是無意的,但是他受到的傷害卻是巨大的,是她根本就難以想象的!
於是他說:“對不起,現在我正有事兒呢,到時候我再給她打過去。”
政委更迷糊了。聽這小子的口氣,似乎還挺“托大”,難道,是古老師托他辦事兒不成?倒像是她求著他似的。政委就按照他的話回了她,誰知她一聽就急了,說:“趙政委,我的事兒非常急,請您命令他來接電話!”政委怔了——古老師的口氣,完全像個不成熟的小姑娘,女人隻有在愛上誰的時候才會變得這麼傻!不會不會,瞎想!政委拍拍自己的腦袋,搖搖頭,怎麼也鬧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不過這小子從北京回來之後的確不大對勁,成天好像夢遊似的,茶飯不思,還有一次在賽裏木湖邊騎馬竟然摔了下來,這簡直成了一大新聞,因為這小子是當地公認的駐軍中最好的騎手!聽了政委的回話,她的心立即碎成了幾瓣兒,一切都完了。他是決意不肯跟自己再保持聯係的了!可是,為什麼呢?!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她問自己。
飛鳥各投林!——飛——鳥——各——投——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