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分解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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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這個四月非常奇怪,每年照例都會有接連不斷的沙塵暴,但是這個四月,卻明淨動人。行走在京城街道的市民們並不知道,有一個可怕的幽靈,正在向他們悄悄逼近……
歌劇總譜還是沒寫完。她的病勢卻越發沉重了。最要命的是失眠,她幾乎夜夜無法入眠。每當夜色降臨,她就突然緊張無比。她比任何時候都害怕黑暗,她會開一夜的燈,但是燈光照樣讓她無法入眠。她的臉色一天天灰暗下來,兒子有點怕,陪她去了六院。按照六院的檢查結果,她屬於輕度焦慮症。
焦慮症最重要的特征就是驚恐,莫名的驚恐,發作得比先前更厲害了。領了一大堆藥回來,她卻不吃。她總是想起那個叫做《追捕》的電影,害怕吃成橫路進二。但是夜夜失眠的煎熬令她無法忍受——他的電話依然天天打來,但已經無法成為她的良藥——他愛她,這應當讓她安心了,但她心裏有個角落,卻常常在她剛剛安心的時候突然跳出來,一瞬間讓她清醒,然後崩潰。
她沒有對他講。她不願讓他分心。更不願意的是,她不願讓他覺得自己的事兒太多,她不願意讓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病態的女人他轉業的申請沒有批準,這正是她無法心安的真正理由。但是他很樂觀。“這一批沒批,等下批吧。”他說。但是她想的是:部隊不會批準他轉業的,他表現太好了,等待他的一定會是晉升。晉升是中國男人的身家性命啊!即使他再愛她,即使她再自私,也不會攔住這個理由。那麼……她看了看她戴在手指上的玉人首,這一天,也許是遙遙無期的,也許,等到了那一天,一切已經變了質。
有一天,她剛從醫院輸液回來,迎麵碰上居委會的主任,那個胖女人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她轉回身,發現保安和所有的人也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居委會主任說:“又上醫院了您?”她覺著是好意,很感動:“是啊,總是不好。”居委會主任眯著一雙細眼:“發燒?咳嗽?”她說:“燒倒是基本退了,就是咳嗽得厲害。”居委會主任笑了:“怪不得你們樓上的說,聽見你在那兒咳嗽,她連覺都沒法兒睡了,說是昨兒個又咳到半夜三點?”她突然隱隱覺著有些不對,微微點了點頭就上電梯了。
晚上臨睡前,照例和他通了個電話,他說,聽說北京現在流行一種病,叫做非典型性肺炎,是從廣東傳過去的,讓她小心些,別傳染。“你現在本來就身體弱,最容易得傳染病,千萬小心。”他像個大哥哥似的反複叮嚀著。她顯得不在乎地說,她早就知道。她說,還在三月份的時候就有個廣東籍的朋友對她說,廣東那兒出了種怪病,高燒不退,咳嗽不止,最後鬧不好還能死人。“廣東人點香,還拿醋熏,我怎麼覺得像是跳大神兒似的,”她笑起來,“聽起來那麼不可信。”“你可不能掉以輕心。”那邊嚴肅地說,“好好的,聽見了嗎?”她說好。突然覺得,無論多麼年輕的男人,當他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也要占據控製、主宰的地位。
當天深夜,她像平常一樣,睡得很不踏實。好像睡夢中總有警車或救護車的呼哨聲。多少年了,這種恐怖的呼哨聲似乎從來沒有在她的夢裏中斷過。這種恐懼感似乎可以一直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個恐怖之夜,當時堂姐夫婦突然來到她家,告訴她,Y在越南戰場上犧牲了。
戰爭這個恐怖的詞,但願不要留到人類的明天了。有多少次她在睡夢中夢到了血腥的戰爭。有一回,她甚至夢見自己剛剛坐在飛機的舷窗旁,警察就高舉著逮捕證走到她眼前:“你被捕了。”逮捕她的警察麵目不清。夢醒之後她說不出他的任何特征,但是在夢中,她的心一下子涼了,她永遠也不會伸出雙手來束手就擒。她總是在心裏暗暗算計著,怎麼才能逃脫這一劫,但是往往就在她還沒有理清的時候,她就驚醒了。她是個被嚇壞了的孩子,被嚇壞了的女人。二十幾年前愛人的死亡,那頁死亡通知書散發出的巨大能量,注定了讓她一生一世都處於驚恐之中。
#3#2
但這次是真的,她被捕了,並且沒有通緝令和逮捕證。
她被一輛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救護車拉到了一家郊區醫院。在黑暗中她聽見一個慈和的聲音在重複地解釋著:“不要緊張,不要緊張,不過是做個檢查,這是黨和政府對你們的關心,現在世界衛生組織都出麵了,我們一定會戰勝SARS,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打好這一仗。”
不知為什麼,這些熟悉的、似曾相識的詞增加了她的恐懼感,在那麼那麼多年前,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有這些鏗鏘有力的、大而化之的詞流行著,讓她害怕,讓她永遠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讓她永遠覺得自己無法融入這個社會,讓她永遠擔心自己因為不夠革命而被認為是小布爾喬亞,如同現在,她的穿著經常被人認為是個波西米亞女士,無論是布爾喬亞還是波西米亞,這些“亞們”就是和革命沾不上邊兒,和主流沾不上邊兒,她永遠是社會的邊緣人,永遠在擔心著什麼,害怕著什麼。
“可是,我得的不是非典。”她掙紮著說。
“你沒有檢查,怎麼知道?”
“我發病時間已經很長了,中西醫都檢查過,西醫說是內分泌失調,中醫說是陰虛陽亢。……過去也得過這種病,不過沒這麼重罷了。”
'“這就是了。”那個慈和的聲音說,“你的症狀是典型的SARS症狀,聽說你每天都咳嗽到半夜,高燒不退……”
“……可是我已經好轉了……”
那個慈和的聲音淡淡地寬容地笑了笑,好像一個智者在對待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最後那個聲音說:“你不能單憑自己的感覺,還是相信科學吧。”
那聲音沉甸甸地說完,就再也不理她了。
沉默,讓所有的人都能感覺那個聲音的寬容與慈和,以及她的固執與愚昧。
她低下頭,迅速地在手機上按下幾個鍵,自然是發往新疆的短信,可她一點也不知道,在黑暗中她按錯了一個鍵,以至那個短信沒有飛到新疆而是飛向了另一個她完全不知道的去處。
壞就壞在接下來的事:她的手機丟了,下車的時候,她的腦子已經亂了,手機就忘在了這輛車上——她本來以為,隻是檢查一下就放她回家的。
在二十一世紀第三個年頭的四月,春天,一對戀人就以這樣奇怪的方式被分開了。
在那座醫院裏,她好像根本看不到人,確切地說,她看到的是一群“外星人”,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她想,大概治療中世紀的麻風病人也不過如此了。她想起有個經典片叫做《賓虛》,那個男主角的母親和妹妹便是得了麻風病,她們披著麻袋似的衣裳,露出的部位都在潰爛流膿,神父披掛得像個老女人似的出現在她們麵前,仁慈地接受她們的懺悔。而現在,是這群穿著太空服的人們出現在她的麵前,她知道他們是仁慈的,但是她仍然感到害怕。因為她看不清他們的眼睛,更看不清他們的臉。
多年來,她總是習慣於讀著別人的表情來判斷一個人,她對人的判斷似乎很少失誤,這也是她頗引以為自豪的一點,可是現在,她看到的隻是一個個物化了的被裹在包裹裏的人,對於她來說,他們像是冷冰冰的機器,她聽到的隻是機器轉動的聲音,就連嗅覺也變了味兒,除了消毒液的味兒,她什麼也聞不見。
她覺得自己陷進一個恐怖的陷阱裏去了。
沒有人氣。她剛剛知道,沒有人氣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的病房裏隻有她和另一個瘦女人,無法判斷那女人的年齡,那女人每天整夜咳嗽,害得她完全無法入睡。在暗夜中,她悄悄起身,沿著一條幽暗狹窄的回廊,來到一個類似小倉庫的地方,在她的感覺中,那裏似乎應當有一個出口。
但是那裏隻有一扇小小的窗子,玻璃是半透明的,因為上麵已經被什麼粉刷過,她試圖把那扇窗子打開,卻是蚍蜉撼樹。
她站在那兒,深深地吸了口氣,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抽煙,想抽很濃的雪茄,她想讓那濃煙灌滿她的肺。也許她真的是非典吧,誰知道呢,在暗夜裏,在無邊無際的想象中,她的肺好像是一隻醜陋的珊瑚蟲,張牙舞爪地向外伸展著枝椏,帶著五顏六色的鮮豔的毒素,即使人類最敢用色的畫家也無法調出那樣的顏色。
可是在黑暗中真的出現了一點暗紅的煙火。
那是個男人,好像是個中年男人,看上去有五十來歲,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從他的姿勢可以看出他好像到過她的病房去查房。
男人吸罷煙站起來,慢慢向一個方向走去,她把自己緊緊地貼在了牆角,像隻壁虎似的悄悄跟著他,那男人走進大夫值班室,隨手關上了門,她推了推,門是虛掩著的,從一條纖細的亮光中她看見那男人卸下了全副武裝,的確,他應當是那個查過房的大夫。他坐在那兒,打開電腦。
她覺得自己很冷,很無助,在一個陌生的黑暗的時刻,她的心慢慢變得像夜一般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大夫走了,沒有鎖門。
沒有鎖門!門是開著的,那裏麵有個電腦!她連著幾夜未睡,終於有了這個大收獲。她抖著手在鍵盤上敲出了幾個字,立即覺得自己活了,她找到了調製解調器,想上網,沒有寬帶,又找不到電話線,天色一點一點地亮了,她好像聽見了說話的聲音,隻好又悄悄地走出去,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
自那之後,她似乎恢複了一點生氣,有一個巨大的秘密誕生了,埋在她的心裏,正在悄悄地發芽,那個秘密支撐著她,給了她活力,至少她還有他,還有兒子,還有堂姐,他們都會奮不顧身地來解救她,但是兒子太小,還在最關鍵的中考階段,堂姐年紀大了自顧不暇,那麼就隻有他了——她不間斷地想著:要想法子上網,給他發伊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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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寧遠看到那三個大大的字母和一個驚歎號:SOS!真是觸目驚心。
他一下子站起來,又坐下去。當時他正在賽裏木湖畔的小木屋裏上網,網速非常之慢——糟了!她一定是被人家當成那個病隔離了,他想。因為在前幾天的報紙上看到有個本來健康的中年人因為重感冒被人舉報為疑似非典,被隔離在一群非典病人當中,後來真的被感染上了非典。
他衝進政委的辦公室,說是北京的家人病了,他需要請假。政委皺皺眉頭:“你不是已經很久和他們沒聯係了嗎?”他囁嚅著,還是不習慣撒謊,心一橫,嘴裏就說道:“是我的未婚妻病了,我已經準備和她結婚了!還沒來得及告訴您!”
趙政委的眼珠兒瞪得跟包子似的,嘴裏叫道他媽的你小子反了啊?你小子什麼時候談的戀愛什麼時候訂的婚?我告訴你,欺騙組織可是要受處分的!再說,去年一年你請的假也太多了點兒!
他已經顧不得許多了,像是喝醉了酒,他嚷著:“可是你怎麼不說去年以前我十年都沒請過假啊!政委我告訴你,這回你批不批我都得回去,寧可脫下這身軍裝我也得走!”
趙政委氣得嘴唇哆嗦著吼叫起來:“好啊,這回我還就偏不準你的假了!關你小子三天,看你還鬧不鬧!”
自然,政委如果知道這三天會帶來何種沉重的代價,他是絕不會這樣做的,但世界上的事往往就是因為無法預知。假如人們知道越界之後的可怕後果,人們大抵是不會越界的。所謂後悔,大抵也是指這個吧。
其實小夏是讓政委最上心的人。隻是政委有點傷心——過去,他們似乎情同父子,可以無話不說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小夏似乎有了自己的秘密。
趙政委名趙臨軒。名字很雅,像是過去名士派的名字。說話有點糙,如同一般的軍事幹部一樣,但其實感情上很細膩。不到十八歲當兵,當時在炮兵部隊當“一炮手”,二十幾歲調到新疆至今,伊犁汽車城是他一手創立的,因此感情無比深厚——在這個師級單位,他似乎成了一方土皇帝,凡皇帝都會想到繼嗣的問題,他心目中的王儲便是夏寧遠。
夏寧遠的單純讓他驚詫,小夏就像個石頭縫裏出來的野孩子,別說什麼吹牛拍馬鑽營諂媚之事,連一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得,心眼兒實在得讓人沒法兒相信。在這個拜金主義的時代,小夏是個地道的異類。新疆幾乎年年都有雪災,有多少次,小夏把自己的那點存款悄悄塞給災民,還跟做了賊似的,偷偷摸摸不願讓人知道。趙政委心裏有數,下麵有好多人,捐了點錢就做秀,生怕別人不知道。人就怕處長了,就怕比,裝一時不能裝一世,下麵這些人,誰怎麼樣,他心裏明鏡兒似的。
可小夏最近像中了魔似的要求轉業!
這太傷他的心了!他不願像個娘們兒似的那麼多廢話,就是一句話:不行!為這件事他們爭了幾次,都快動真格的了。他隻好胡蘿卜加大棒——他知道小夏心軟,擺擺自己的難處,他也就從了。可沒想到這次小夏的態度非常堅決。
正是一肚子氣的時候,他來個硬抗,這當然讓政委火冒三丈!也是想殺一儆百,政委下令關夏幹事三天,一定得煞煞這個年輕人的性子,要不以後沒法兒領導了!
夏寧遠如同困獸,在禁閉室裏轉來轉去。想象著用什麼樣的方式讓政委回心轉意。沒有辦法。他還是生平頭一次睡不著。深夜,聽見自己的耳朵在響,似乎是耳鳴。放大的耳鳴。很久,他才發現那不是耳鳴,是外麵的雨聲。
下雨了!準確地說,是雨雪!打在窗上錚錚有聲,似乎夾有小粒冰雹。他一下子坐起來,似乎機會來了。他敲門。門外的哨兵是他的兄弟。他說:冷。哨兵急忙去給他拿毯子,忘了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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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寧遠來到北京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往日的喧囂已經散盡。這座城市完全變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所有的店鋪都關張了,每個人的臉上都戴著或淺藍或白色的大口罩,露出的兩隻眼睛毫無表情地呆滯,像是美國科幻電影裏那些包裹嚴密的機器人。
假如不是他心裏裝著那麼讓他惦念的人,那麼他一定會站在那裏細細觀察一番的。我們的少校,其實心裏還有那麼一點點未泯的童貞,好奇心。
但是這好奇心被強烈的目標擊得粉碎——對於少校來說,這目標隻能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他放在心裏時時加以美化的女人,一個可以真正給他痛感與快感讓他痛並快樂著的女人。
當然是先去她的合同醫院——R醫院在西直門立交橋附近,他剛一進去就發現一切都變了,入門處有著自動測體溫的裝置,進到急診室的走廊,發現一切的格局都改變了:一塊寫著“急診留觀室”的牌子儼然掛著,裏麵全是輸液的人,大夫們個個全副武裝,穿隔離衣,戴防護鏡和一次性帽子,他聽到一個瘦瘦的工人模樣的中年男人對旁邊的女人(可能是他的老婆)抱怨著:“輸一瓶兒‘佐克’就得差不離五十分鍾,再加‘清開靈’得三至五個鍾頭,老萬那兒還等著接班兒呢!……”女的撇嘴:“算了吧你,小命兒還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呢!還接班兒呢,踏實兒在這兒待著吧!……”他穿過人群走進值班室,亮出軍人證,說出古薇的名字,護士長查了半天也沒查到,其間不斷地有人打斷護士長的查詢。“護士長,一次性帽子和口罩又沒了,領不來,斷貨了!”“護士長,隔離服也沒了!怎麼辦哪?”護士長也急了:“我不是跟你們說了實在不行就領洗衣機和小蒸鍋,咱們自己消毒嗎?還有,去買白布,能買多少買多少!……”“白布也斷貨了!”護士長滿頭大汗對他說:“對不起啊同誌,咱們急診留觀室確實沒有這個人,我們現在的情況是一半科室都被汙染了,現在院領導正在請示上級,很可能過幾天就整體隔離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