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位講了另外一個故事
我在五道梁兵站住了半個月。自然是為了采訪到莫大平的故事,為此我還跟著他跑了兩次車。
有沒有收獲呢?許多人都這樣問我,陳二位站長問得最多。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隻好所答非所問地說:我總覺得莫大平既不把我當外人看又不把我當知己待。他確實很少開口說話,跑一趟車短則半天長則三天,也許他隻說兩句話:“上車”,“下車”。其他人我也采訪過不少,倒對我蠻熱情,話角也密,但是沒有人能把莫大平的行為、尤其是心事點透。留給我的印象是,誰對他的了解好像都是似是而非。
不管怎麼說,我不會就這樣離開五道梁,陳二位站長答應還要和我談談情況。於是我找到他做告別前的最後一次采訪。我給他提出了三個問題,請他回答,都是向他要答案,如果他圖省事,三言兩語就可以打發我。這三個問題是:第一,他常常眺望的那個墳裏安葬的是什麼人;第二,站上到底打算怎麼解決莫大平的問題;第三,以他站長的視角看問題,莫大平為什麼總是不忘尼羅。陳二位聽罷我的提問,臉上顯得很深沉,說,你是作家,盡管可以提問題,別說三個,30個也可以提。不過,我很可能連一個問題也回答不上來。這樣吧,我給你講講自己的故事,我相信它會幫助你解開腦子裏有關對小莫的疑團。
我看出來了,即將開始的這是一個很沉重的話題。
“你看見了嗎,兵站對麵山坡上的那個土堆裏,掩埋的就是我的阿姐,她叫桑吉卓瑪。阿姐長得很美,能幹得簡直使我們每一個弟弟妹妹都對她望塵莫及。她離開這個世界時隻有25歲。她的死是我們一家人,包括認識她的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的……”
二位就這樣開始_自己的故事了。
遇到暴風雪對桑吉卓瑪來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午後她從唐古拉鄉政府所在地沱沱河動身時,還是朗日當空,柔風拂人。沒想到她騎馬走出不到五裏地,暴風雪就鋪天蓋地地漫了過來,仿佛隻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被嗆得暈頭轉向,不分東西南北了。後來她是經過怎麼樣的周折爬到了一家牧人的帳篷裏,連她自己也說不大清楚。
桑吉卓瑪是民族學院的學生,在即將畢業的前夕,她主動要求來到長江源頭的牧村做社會調查/她調查的題目是《遊牧轉場的現狀及展望》。毫無疑問這個題目的選擇就意味著向困難挑戰,更何況她在定下這個題目的同時還寄托了這樣一個願望:最好能使自己置身於轉場的實踐中去。轉場的實踐絕非一個模式,有風和日麗中的轉場和狂風暴雪中的轉場之分,不用說她企盼的是後者。現在,暴風雪真的來了,桑吉卓瑪卻有點措手不及,甚至驚慌起來。她永生都記著將她從飛卷的大雪背到帳篷裏的這位名叫多吉的老阿爸,他是經過怎樣艱難的跋涉把自己救出來,這已經不重要了,關鍵的問題是她活下來,可以完成書寫遊牧的牧民在暴風雪中轉場的調查文章了。的確,當她在阿爸的暖和的帳篷裏醒過來後,就是這麼想的,要完成社會調查任務。
後來,阿爸告訴她外麵的風雪裏有汽車發動機的轟鳴以及隱隱約約的呼救,老人根本沒有征求意見的意思,說罷就出了帳篷撲進風雪之中。她跟腳而去,卻沒有追上老人。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阿爸說的那個呼救聲牽著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跟著那時斷時續的聲音走去……
阿爸的帳篷不知被她的腳步甩在了什麼地方,她隻憑感覺摸索著前行,呼救聲離她越來越近了,汽車的發動機聲已經聽不見了。她由走動變為爬,其實爬比走還要艱難。她覺得那聲音明明好像就在很近的什麼地方,為什麼總是靠不近它呢?噢,她被雪埋住了,身下似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掉進去的。爬,往出爬!用勁,再用勁……
在她摸索著走到那已經微弱的聲音跟前時,聲音突然戛然而止,隻有狂呼亂叫的暴風雪灌滿兩耳。她東摸西刨才從冰凍的積雪中找到一個渾身都是凍雪的人,那人顯然還活著,不過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嘴裏塞滿了雪。也許是他想用雪填充饑餓的胃囊,也許是他剛才呼叫時雪團隨風卷進了嘴裏。桑吉卓瑪費了很大勁掏出了他嘴裏的雪,之後便背起他往阿爸的帳篷爬。雪不是冰,雪是火。她已經不覺得冷了。
帳篷在哪裏?她不知道。
她像背著一座山前進著。大約隻爬了十多步遠,她就再也背不動這個被風雪凍得失去知覺的人了。於是,她便拖著他慢慢移動。她已經預感到自己很難把這個人救出今夜的暴風雪了,一是她的力量有限,二是她根本不知道哪兒是她和他得救的家。不得已,她便使盡所有力氣喊起來,喊些什麼,不知道。她想,隻要有人能聽到她的聲音,她和他就有可能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