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位講了另外一個故事(2 / 2)

陳二位那藏家人特有的厚厚的嘴唇在劇烈地顱抖著。他對我說:“阿姐去世已經8年了,我每天打開窗戶或走出門檻,就能看到阿姐。”

我知道他指的是對麵山坡上的墳。任何一個失去親人的人都會觸景生情,故去的親人生前的每一件遺物也會勾起痛苦的回憶,更何況那山坡上躺的就是阿姐的真身呢!

我想知道那夜桑吉卓瑪更多的情況,就問二位:你阿姐後來的事情你可一點也沒有講呀,告訴我,她是怎麼死去的?

看得出二位極不願意提及這些往事,他很隨意地說道:“你一定會想到我阿姐救出的那個凍得失去知覺的人就是莫大平。他如何獲救的過程我想我沒必要細說,但阿姐是怎樣走向死亡的我倒要多說幾句。後來,也就是莫大平安靜地躺在阿爸帳篷裏之後,阿姐想到多吉阿爸還沒回來,她便又出去找阿爸去了。自然阿爸是找到了,不,更確切地講,是阿爸找到了她。但是她已經凍得昏迷過去了,這一昏迷就一直沒有醒過來!我見到阿姐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暴風雪早已停了。我本來是去接小莫的,沒想到小莫已經被救災的軍車送進了醫院。多吉阿爸領我到了他的帳篷,就是在他的帳篷裏,我看到了阿姐的遺體。她被一塊並不十分幹淨的白布包裹著。阿爸含著淚給我講了那天夜裏發生在他帳篷裏的一切,當時他還不知道我就是桑吉卓瑪的阿弟。一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告訴任何人獻身在暴風雪轉場中的那個女大學生是我的阿姐。她是個默默無聞的藏家姑娘,我也應該做一個默默無聞的阿弟。”

二位終於把話題涉及到了莫大平身上,他說我完全理解小莫,他對救了自己生命的藏家姑娘的那種誠心的感情是非常可貴的,我很受感動。我更同情他,五道梁這個自然條件十分惡劣的環境使他的性格變得異常了,使他的情感世界變得複雜了。這不能怪他……不,我要糾正我的話,五道梁是個好地方,我們都深深地愛著這個地方……”

這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莫大平最好永遠不要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我就要離開五道梁了,心裏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情湧動著。有對莫大平的期待,有對尼羅的同情,也有對守衛五道梁每一個兵的苦澀的崇敬。

使我沒有想到的是,這時莫大平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五道梁消失了,我找了好幾個角落都沒見到他的人影。陳二位告訴我,小莫出車了,給拉薩駐軍運一批日用品。二位還說,小莫是有意躲開不見我的。我納悶這是為什麼?”二位說他說你這次來高原是采訪他的,可他呢很不爭氣,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你寫,覺得對不起你。”我聽了心裏酸楚楚的。

黑暗照亮了星星,身處黑暗中的人常常看不見自己。

明天,我將懷著難分難舍的心情離開五道梁。當晚,陳二位邀我出去走走。我馬上意識到,他是要同我一起去“望墳”。一問,果然是。我問:你不是每天清晨去“望墳”嗎?今天怎麼改了時辰?他說:“今晚月亮很亮很明,阿姐肯定會出來賞月的,我想見見她。”我不敢再問下去了,我知道再問他會傷心流淚的。

一鉤月牙掛在唐古拉山的山脊上。它像兵們思念的眼睛,今夜瘦成一彎鐮刀,收割著軍營裏的鄉愁。大地上是一片灰蒙蒙的暗影。我和二位站在兵站門前的土包上,靜靜地望著對麵山坡上那個影影綽綽的土堆,還有遠處的喇嘛廟。

此刻,我感到那墓是在動,或者說是在走。

二位肅立,平視遠方。那墓裏的人什麼也不說,唯聽二位在自言自語地說著:“阿姐,你走了8年了,我沒有見到你,可是你一直把一顆跳動的心留在了五道梁。阿弟我的心也跟著你的心一起跳動……阿姐,你回來吧,你回來吧……”

野草沒有故鄉。但是可可西裏正源源不斷地向世界輸送著野草。

二位仍然在動情地與阿姐對話。

這時,我覺得身後有響動,回轉身一看,莫大平不知什麼時候悄不聲地站在五步開外的地方……

2000年8,9月於昆侖山下

2001年11月修改於北京望柳莊

第四輯 雪裏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