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旁白(1 / 3)

異域旁白

1996年我應邀去了美國。

對美國的印象是蔚藍色,閉上眼睛想起的美國,不是科羅拉多和楊百翰,不是賓夕法尼亞和紐約,甚至不是夏威夷,而是瑪裏蘭大學聖瑪麗學院的那一口小湖,那種絲絨一般的蔚藍,還有大風天裏的白色帆船……

在我眼裏,這座小小的學院遠勝過賓州大學那樣的“巨無霸”。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山上是樹林,在1996年的春天,樹林中開滿著許多不知名的花朵,空氣清冽新鮮得令人不忍離去。那種美麗,讓人忽然覺得這是一個被神雪藏著的地方,空穀絕音,遺世孤立。

那天風很大,被校方指定陪我的一個黑人女學生說:風太大了,不然我們可以玩帆船。——可我明天就要離開了,不顧她的反對,我一個人走到湖邊,在帆船租借處,學校義務服務的學生異口同聲地說:在這樣刮風的日子,玩帆船太危險了。於是我告訴他們我來自中國,明天就要去弗吉尼亞了,我非常喜歡這裏,非常想體驗一下在風中玩帆船的感覺。這些話我都是用蹩腳的英語說的,但是看來他們是完全懂了。有一個男孩,我現在閉上眼睛就能想得起他,他長得很像英格蘭球星貝克漢姆剛出道的那時候,也是那麼貴族,那麼陽光燦爛的樣子,他向我笑笑說: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陪你玩帆船。我隻怔了幾秒鍾,就立即向他道謝,生怕他再改主意。

我們兩個,我和他,一個陌生的美國男孩,一分鍾前還不認識,可現在成了休戚與共的同伴。他看來是個玩帆船的行家,幾下子就把帆鼓得滿滿的。轉瞬間我們已經離岸很遠了。天和湖都是那種蔚藍,那種貴族氣十足、不含一絲雜質的蔚藍,風很大,越來越大,鼓得滿滿的帆像是拉足了的一彎弓弦,銀色的,耀得人眼痛。我們的小船在風浪中顛簸著,回想起來真是驚心動魄。湖水把我們全身都澆透了,但是他那麼從容,沒有一點點膽怯。大風把他的金發高高掀起,逆光下他的金發一根根過濾成一片透明的雲霧。還有他的白牙齒,美極了。他在笑,他笑著對我說了嘀裏嘟嚕的一串英語,我沒聽明白,他又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說,我終於懂了,他說的是“諾亞方舟”。

天哪,他說的是諾亞方舟!我聽懂了,不知為什麼就想流淚。我想起很久以前,好像有一輩子那麼久了,一個遙遠的女孩,一個幻想過諾亞方舟的女孩。忽然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實,都是我的幻覺,但是那個陌生的男孩向我笑著,那是從心裏發出來的笑,在陽光下特別燦爛。有多久我已經不會這麼笑了?

上帝的棄兒最好不要與上帝的寵兒相遇,不然,已經忘記了的,已經麻木了的,會忽然洞穿漫長的歲月,燃燒起來,本來你以為已經是灰燼的地方,又燒起了熊熊大火,大火與陽光、湖水滾動在一起,滾成了一片蔚藍。在這個被神雪藏過的地方,火焰燒過之後就成了澄明的湖水,那麼安靜,所有的聲音都向遠方退去,虛空如畫。

一生也許隻有一次的蔚藍色啊。

在美國楊百翰時趕上了一次婚禮。新郎是楊百翰的教師,新娘是猶他州議員的女兒。他們的婚禮像個大Party,熱菜冷菜水果點心擺得層層疊疊井然有序,就像是一次豐盛的自助餐。一棟房子四扇門全大敞著,裏麵迷宮似的、一道道回廊,各種檔次的轎車八麵來風般地湧來。新郎、新娘一直站在正門客廳的進口處。新娘不過是普通的婚紗裝束,臉長長的,畫著青眼圈的藍眼睛很冷,即使嘴上笑著,眼睛也沒有什麼笑意。我問同我一起參加婚禮的朋友,朋友說她平時就是這樣,其實人很不錯,但是給人的感覺總是冷冷的,或許因為是州議員的女兒,多多少少有些傲氣吧。新郎卻是一團和氣,滿臉堆笑的,每接過一件禮物,那笑容就更加燦爛。美國人的禮物非常簡單,一隻小花瓶,一個絨毛玩具,甚至一盒糖就足夠了,絕不像中國人那般鋪張。我的朋友送的禮物已是十分奢華:一套很漂亮的睡裙。說了照例的許多祝福的話之後,我們便開始很隨意地舉著香檳酒到處轉悠了。房間很大、很漂亮,牆壁上掛夏爾丹和克利姆特的畫,壁燈和台燈的造型都十分典雅,還有些非洲烏木雕、墨西哥銀盾什麼的,能看出主人的高雅品位。那些精致的小點心、那些新鮮欲滴的水果……自然也都十分誘人。一切似乎都很完美,但是——在“但是”後麵是個很大的轉折,當我挑了一塊外表十分精致的小點心嚐了一口之後,險些一口吐出來。我之所以沒有吐出來完全是出於禮貌。那是什麼樣的味道啊!酸中帶苦,辣中有鹹,真不知道世界上還可以調出這種味道!看看周圍,美國人吃得津津有味,於是我不甘心,又拈了幾塊,一樣嚐上一口,就再也沒胃口了。我就這樣餓著肚子被淹沒在一個美式婚禮的豐盛食物之中。在美三個月有一句英文我說得最溜:IPreferChinesefood(我想吃中餐)。

而中國的婚禮卻越來越繁瑣。就在回國後的第一個星期天,還在夢鄉之時,忽聞鼓樂齊奏,喇叭爭鳴,下得樓來,隻見浩浩蕩蕩一支車隊開將過來,開道車是一藍色雪佛萊,後麵跟著的起碼有七輛車,最次的也是桑塔納,都紮著彩花彩帶,鋪陳極盡華麗——原來是迎接新娘的車隊。台階上,新郎新娘雙方的人馬正在興高采烈地交談,都是濃妝豔抹,但不知為什麼,總讓我想起1950年代小人書的繪畫水平。但是由於有這樣的鋪陳,還是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心,於是大家都等著,好像等待著什麼重要時刻的到來。終於,新郎和新娘在台階上雙雙出現了。也許是因為婚禮的序曲太壯觀了,把大家的期望值煽得很高,所以當看到圓圓滾滾的胖新娘和矮小稀鬆的瘦新郎時都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自然,是歎在心裏。

4月的華盛頓,晴天麗日,櫻花盛開。剛一下飛機,來接我的李凡小姐便說,你趕巧了,今天晚上有個很大的華人聚會。我暗喜:好久沒領略鄉情鄉音了,沒準兒能“他鄉遇故知”呢。

聚會地點在一所普通的公寓樓。李凡說,這是當地華人聚會的固定場所。說是華人聚會,其實來自大陸的很有限,更多的人來自港台,還有不少老美。

我身旁的一位老美問我:你是第一次來美國吧?我說是的。於是他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對好萊塢電影怎麼看?沒等我回答,周圍的四五個華人幾乎同時說:好萊塢電影當然是世界第一了!那還有什麼說的!老美沒說話,期待著我的回答。我說:好萊塢確實有很多不錯的、甚至是優秀的影片,比如《辛德勒的名單》、《雨人》什麼的。但是更多的是商業片,恕我直言,好萊塢有很多商業垃圾,和歐洲的一些純藝術片根本不可比……那老美點點頭正想說什麼,話頭兒又被那幾位先生搶過去,他們個個都十分激動,表情遠比那些老美們要豐富得多,像是聽到第三次世界大戰打響了似的。甲先生說:“你是作家,又在中央電視台工作,按說不會說出這種話,難道你不知道,好萊塢電影進入歐洲市場把法國、瑞典、意大利片子都打得落花流水,難道這不是事實嗎?”我說:“這是事實。但是你起碼把一個概念弄混淆了,那就是:究竟是藝術的標準還是商業的標準,是藝術價值還是票房價值。好萊塢用商業手段打進歐洲市場,這絲毫說明不了好萊塢的藝術水平就一定高於歐洲電影,有時候恰恰隻能說明相反的問題。”乙先生扶扶眼鏡上場了:“徐小姐,你犯了一個錯誤,你把藝術和票房完全分開了,難道你不承認有這兩種價值都很高的影片嗎?”我向他笑笑,但心裏已經很惱火了:“這位先生想必是剛進來吧,我一開始就說了有這樣的影片,但是極少,你沒聽見?”接下去的丙先生更直截了當:“你說好萊塢的電影不好,難道說你們中國的電影好嗎?”丁先生要麵善一些,笑著看我:“也難怪,你在你們中國能看到的片子非常之少,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也不足為怪。”我這時反而平靜了。我盯著丙、丁兩位:“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都是來自大陸的,對嗎?”兩人像是一下子矮了半截,點頭稱是。我又說:“我想請問一下,你們都看過哪些中國電影?”“你們中國電影無非是什麼《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什麼的,好一點的像《小花》、《知音》、《大橋下麵》……”天哪,這一個個片名對我們來說是多麼陌生而遙遠啊。他們從一種文化走向另一種文化,結果是被一種文化遺棄而又不被另一種文化接受,地理上的那座大洋也成為了一種心理上的大洋,赴美三個月的經驗告訴我,中美(包括海外華人)的文化隔膜是極深的,那座大洋有多深那隔膜便有多深……

我笑起來,我說:“看來這位先生是80年代初就離開中國了。那麼我勸你,看看《陽光燦爛的日子》、《菊豆》、《紅高粱》吧,你不是迷信外國嗎?這些可都是獲了國際大獎的片子。你最好看完了再評論中國電影。至於你我轉向丁先生,“這位先生,和你猜測的相反,現在中國電影的市場非常開放,可以看到各種電影,何況,我的工作單位每周還可以觀摩兩部進口片。這麼說吧,這次我到過美國最大的租借電影錄像的連鎖店,有很多片子我在國內看過……另外,我還想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你們加入美國籍了嗎?”“快了,快了……”他們喃喃著。“既然還沒加入美國籍,那麼最好別老說你們中國你們中國的,你們現在這麼說還早點。”我說完了這話本是準備挨罵的,沒想到有幾個人讚許地笑起來,還有人向我豎起了大拇指,我一看,恰恰多數是美國佬,當然包括那位最初向我提問的美國人。這真具有諷刺意義。

晚上吃夜宵的時候,恰巧碰見丙先生,他態度客氣多了,正往盤子裏揀中式土豆燒豬肉呢,邊搖頭邊說:“來了十幾年了,還是吃不慣他們的飯。”“看來你的胃比心愛國。”我立即不失時機地來了一句。丙先生抬頭:“徐小姐的嘴真像刀子似的。我甘拜下風,甘拜下風!對我來說,真是胃比心愛國,心比身先老!”

一場風波告結束。時過境遷,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頗有點可笑。這不過是一場普通的關於電影的爭論,各抒己見而已,根本無須大動肝火。奇怪的是在異國隻是稍稍聽到貶低中國的聲音便會感到異常刺耳,有時簡直達到了神經質的程度,這在曆來被友人譏為費厄潑賴的我是很少見的。這大約隻有用“血液”兩個字來解釋了。如果有機會,我真的願意為我過於刻薄的態度向那幾位先生道歉,這,大概也是血濃於水的緣故吧。

在紐約,我有幸在好友(是我前麵寫到的那個“職業革命家”)的陪同下步入了大都會博物館,驚人的美麗與恢宏令我流連忘返,我竟一口氣轉了全部十七個展廳,當看到我一直奉若神明的大師們的真跡的時候,那心情真是難以言傳。展廳裏的保安終於答應我可以不打閃光燈地拍照了。於是我與最喜愛的幾幅原作合了影(包括莫羅的《俄狄浦斯與斯芬克司》、莫奈的《幹草垛》、凡·高的《向日葵》等),這對我來講意義極其重大,起碼可以作為我實現夢想的佐證。記得當時正趕上台灣故宮珍品展覽,所以來的人特別多,聽說在我參觀的前一天,當時已九十九歲高齡的宋美齡剛剛來過。這令我多少感到遺憾。

朋友身體不好,被我的興致所感染,勉力轉了幾層,然後就在樓下的咖啡廳歇息去了。樓下的咖啡廳很大,是開放式的,周圍是各種美麗的綠色植物,噴泉水一直可以噴到小桌子上,還有一些現代雕塑,大半是鐵藝。我參觀過後去找他,要了一杯APPLEJUICE,我們就那麼坐著閑聊,想起二十年前在天安門廣場風雨交加的夜晚學唱懷念總理的歌曲,在新街口的那間奶品店吃粗糙的奶油點心,在黃昏的密雲水庫裏遊泳……好像還在昨天,可二十年一下子就過去了,我們已經老了,現在是坐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黃昏的霞光裏,忽然覺著一切都不可思議。

最後一站是夏威夷。

5月的夏威夷,氣候已像北京三伏。但卻絕不悶熱。它熱得爽,熱得透亮,因為有海。遠遠地從飛機上看過去,夏威夷如海市蜃樓一般,美得令人驚歎。

在看了珍珠港、恐龍灣、國王金像,領略了夏威夷特產黑珍珠的炫目光彩之後,我開始了夏威夷一站最精彩的節目:玻利尼西亞文化村之旅。

文化村有7個部落。7個部落有7種風俗7種文化。當你乘著一條獨木舟劃過靜靜的水麵時,各個部落穿著民族服裝的土著人會乘著同樣的獨木舟穿過那些奇異的熱帶和亞熱帶植物,漂過水麵來歡迎你。你會忽然覺得這是個神話,這是個真正的遠古的伊甸園。當亞當和夏娃被逐出此地之後,這裏依然保存著天真未鑿的人群與混沌未開的美麗。

那水如藍絲絨一般厚重而深湛,越發顯出水邊綠葉扶疏之中大紅扶桑(夏威夷州花)的豔麗。那些顏色都是純粹的天然色,包括夏威夷的姑娘,都是那麼純粹,那麼天然,她們用各種鮮花編織成花冠花環,戴在頭上項上。頭上的花不是隨便戴的:若是已婚,戴在左邊;若是未婚,戴在右邊;戴在後邊有孔雀開屏的意味:等待追求;千萬別戴在前邊,那樣就會被人認為是北京的二百五、上海的十三點、香港的三八了。

各個部落都用最精彩的節目來歡迎遊客,精彩之最的,要算莫裏亞酋長的表演。這是個真正的表演大師。即使好萊塢超一流的明星也自歎弗如。他個子不算太高,但極壯。頭上紮一圈用薄荷葉編成的冠,上身赤裸,腰下圍一圈獸皮,身上別著弓箭,英武之外透出幾分淳厚。出人意料的是,他講一口極漂亮的英語,同時會四國語言。他大手一揮,便有一個土著人如靈猿一般四肢並用攀到一棵椰樹頂端,扔下一顆成熟的大椰子。那距離起碼也有20米,酋長卻穩穩地單手接住。這一係列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演激起了熱烈的掌聲。酋長舉起椰子大呼:美國人和歐洲人舉手!隻見稠密的遊客群中手臂林立,約占了總人數的三分之一。酋長接著喊:Japanese!(日本人)舉起的手臂表明日本遊客占了三分之一強。最讓人想不到的,是中國(包括香港台灣)遊客差不多占了剩下的近三分之一。於是歐美人、日本人和中國人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麵。酋長接著把椰子和一把錘子遞給身旁的一位黃頭發藍眼睛女士,女士竭盡全力,椰子紋絲沒動。酋長微微一笑,像變魔術似的把椰子一舉,又在膝上輕輕一磕,椰殼從中間裂開,早有乳白色的椰汁流下來。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接著是授花冠儀式。酋長分別叫了美國、日本和中國的三位女士,先贈給她們每人一串花環,都是夏威夷的鮮花,沉甸甸的足有上百朵,然後按夏威夷禮節讓她們每人吻他一下,他再授冠。這花冠上的花朵是不同的,鮮紅的扶桑最上乘,其次是一種淺黃色的花,再次為白色花。第一位是日本女士,因他站在高台上,她怎麼也夠不著他,女士急得抓耳撓腮,酋長抱著胳膊一點兒也不配合,一邊半是嘲諷半是憐憫地搖著頭:Oh,Japanese……遊客們哄堂大笑。輪到了美國人,她倒幹脆,根本沒有那麼多囉嗦,衝到石台上抱住酋長便親了一下,酋長誇張地做著手勢,大家幾乎笑倒。最後是一個中國姑娘,她紅著臉站在那裏,不動,一副惹人憐愛的樣子,酋長情不自禁地彎了彎身,我看著姑娘頸上的花環,突然心生一念,遂用中文大叫:套他!那姑娘敏捷得令人吃驚,她瞥我一眼,一揚手,早把項上的花環直接套到酋長的脖子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她使勁一抻,他下意識地一低頭,臉上早響起一聲輕吻。大家捂著肚子笑,又鼓掌又跺腳,酋長連連笑道:Chinese!won-derful!(中國人,真棒!)鮮紅色的扶桑自然屬於中國姑娘了,所有的中國人臉上都是亮光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