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3
忘記我,便是你最好的報答
一
2004年10月18日,我和你相識正好三個月。這一天,你雖然還叫我叔叔,但卻送了我一件讓人熱淚盈眶的禮物。
你把所有作業本上的名字都劃掉了。你說你以後再也不叫王小貝了,從今天開始,你正式跟我姓許,叫許多多。
我有點疑惑,問你為什麼要叫多多。你說自從和我在一起,你就忽然覺得活著有了意義。於是,你開始有了許多願望,許多幻想。
王小貝,你這個死丫頭,又把我弄哭了。你好像很喜歡做這些讓人矯情的事兒。
2004年7月18日,那是我第一次在博愛孤兒院見到你。
孤兒院的老師說,你的父母是在一場洪水中喪生的,他們像兩座石雕一樣舉著家裏洗衣服用的大鐵盆,死死不肯鬆開,而你,就安然沉睡在這個溫馨的鐵盆裏。
聽說,那是1998年的湖南。肆虐無情的洪水像猛獸一樣席卷了湘、鄂、贛三省。一片汪洋,哀聲震地。
抗洪救險的軍人把你從鐵盆裏抱出來時,你尚且還在甜美的睡夢中微笑。你的衣兜裏還揣著你母親給你放進的奶瓶。
你父母的雙手死死扣著鐵盆邊緣,像要融進這冰冷的金屬裏。善後的軍人們始終掰不開他們的手,沒有辦法,為了能讓他們入土為安,隻能動用工具把手指撬起。
那時你還小,不到一歲。所有關於父母的記憶,你隻能靠聽聞來緩慢拚湊。你甚至不知道他們葬在哪裏。
第一次聽說你的故事,我就被感動了。因此,我決定去看看你。
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六歲半了,會背很多古詩,會寫很多字。隻是,坐在草地上的你一言不發,遠遠看著天際。你那股從純真心靈裏透出的憂傷,一下子就把衷情寫作的我給俘虜了。
王小貝,就在那一秒,我決定收養你,並帶你離開這塊傷心的土地,遠赴美麗的雲南。
二
你仍舊很少說話,你從不向我索要玩具,更不會像其他小孩一樣毫無緣由地撒潑。大多時候,你安靜得像一顆綠色的豆子。
興許是職業的緣故,我特別喜歡安靜。由此,我更愛你了。甚至,我覺得我們倆是命中注定的父女。那骨子裏透出的默契,讓我們即使在無言的世界裏靜坐,也從不覺得尷尬和孤獨。
帶你去麗江看雪山,是你笑得最多的時候。那是六月的滇西,百花盛放,流光滿地。
高原上呼嘯的大風把你的頭發吹亂。但你仍然堅持不關車窗。你把頭手伸出窗外,任憑這廣袤的世界將你的衣衫鼓成風帆。
我給你拍照,幫你打扮,將你摟入懷中。
在藍月湖,你興奮得亂成一團。你說你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藍色的天然湖。
你要在湖中的岩石中留影。我依了你。可就在我按下快門的一瞬間,你一個趔趄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湖水裏。
我毫不猶豫地跳進了冰冷的湖水裏。我睜大眼睛在水中尋你。
你死死地抱著我,怎麼也不肯鬆開,我難以施展動作,隻好高呼救命。
離開水麵的一瞬間,你忽然在我的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許,你在水中想到了1998年的湖南,想到了你的父親,還有那無處可尋的家園。
我幫你洗澡,幫你換上幹淨的衣服,像父親一樣將你抱上溫軟的大床。那是我第一次告訴你,如果你落水了,一定不要緊張,更不要在水裏吸氣,你要憋足了勁等著別人救你。你要放鬆,不要抱住人家的身體,不然連救你的人都會有危險。
餘懼未消,你的身體一直在被窩裏顫抖。
我給你說《一千零一夜》裏的童話故事,直到你沉沉睡去,天邊露白。
第二天醒來,我正趴在你的床沿上。找不到你,我急壞了。我給賓館的工作人員打電話,讓他們幫忙找你。
就在我們忙得焦頭爛額到時候,你呼哧呼哧地出現了,鼻翼掛滿汗珠,手裏提著豆漿油條。
我陰沉著臉剛要罵你,你就被嚇哭了,叔叔,叔叔,我隻是想給你買豆漿油條,你昨天說了,你想吃豆漿油條,我跑了很久才找到……
我把你放在懷裏,像個慈祥的父親一樣撫摸你,輕拍你,並教你以後不管去哪裏都一定要事先告訴我。
三
2004年11月11日,在你的強烈要求下,我隻好帶你去公安局更名。
許多多,許多多,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這麼叫你,你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答應我,說這個名字真好聽。
不知你從哪裏聽來的,竟然知道那天是光棍節。你用你的零花錢給我買了一個小蛋糕,說要為我慶祝,希望我來年得到幸福和愛情。
丫頭,我又被你感動了。因為你那一句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
這句話,你應該是在我未完稿的小說裏看到的。為了生活,我不得不寫一些情情愛愛的約稿,你受此影響,思想早熟,我非常難過。
但你那句話,的確打動了我。因為我覺得,那是隻有女兒對父親才能作出的認可。
你沒問我為何單身,我也沒告訴你成年人的愛情世界有多麼複雜。你遲早會長大,會經曆,會懂。
2006年春節,我開車帶你回雲南老家過年。不幸,中途刹車失靈。沒辦法,為了將傷害降到最低,我隻能盡可能減速並讓保險杆與山體相撞,以此阻止車身繼續前行。
雖然你已經跳到後排的座位上趴好,但巨大的震動還是使你昏厥了。
再後來,你去了北京,住在我一個朋友家裏。我們一周一次電話。
你問我為什麼要把送去北京,我說,那裏教育條件好,你能學到更多更全麵的知識。我說我會去看你,隻是最近工作比較忙,等閑下來我就直接飛過去。
你答應我會好好聽那位叔叔的話,會等我來北京接你,會好好學習,爭取考第一名。
我很高興,我把你去麗江所有的照片都衝洗出來了,還給你郵了一份。收到照片的當夜,你主動給我打了電話,結果,我把你罵了一通。
你不知道我的工作性質嗎?你不知道我寫作的時候需要安靜嗎?誰讓你給我打電話的?我跟你說了很多次,每周一次電話,我會在周六的時候主動給你打,聽到沒?
你在電話那頭默然不語,我隱約聽到了眼淚落下的啪啪聲。我忽然心軟了,想要說想你,卻咬牙掛斷了電話。
四
聽朋友說,初到北京,你有眾多不適。教學方法的殊異,心情的沉悶,讓你的成績一落千丈。
你從來不和我的朋友說話,你吃完飯就去念書,念書回來就進房間睡覺,如果他不問你,你甚至可以一個月也不跟他說一個字。
有一次,他徹底惱了,半個月沒給你早餐錢,就等你開口問他要。結果,你寧肯半個月不吃早餐,餓著肚子上學,也不開口問他要半分錢。甚至學校要交雜費你都從來不告訴他,最後沒辦法,老師隻好主動給他打電話。
期中考試,你成績位列倒數。朋友氣得暴跳如雷,把你狠狠訓了一通。你不說話,也不哭。
沉默了很久,你終於開口,我在這裏,隻是為了等我叔叔來接我。
朋友怒了,嘰裏呱啦說了半天,你竟然隻回那麼冷冰冰一句。於是,他一時沒忍住說,就你這樣他還來接你?成績都倒數了,還有什麼接的必要?要是我自己的女兒這樣,我直接不要她了!
就因為他這句無心之言,你哭了,胡說!我叔叔不會不要我的!不會的!
一晚上,你都在說這一句話。你說我不會不要你。最後,你累了,在嚶嚶的啜泣中慢慢睡去。
第二天,你徹底變了一個人。你開始認真看書,寫字,學習地道的北京話。
2007年12月30日,星期天晚,你用地道的北京話跟我說你考了第一名,問我能不能去北京看看你的成績通知單。
我說很忙,暫時脫不開身,如果你下個學期期末也還能考第一名的話,那我就去看你。
你說,好,那你現在就可以訂票了,明年我肯定也是第一名!
就這樣,我們之間有了一個約定。
五
2008年夏,你真的考了第一名。
抱歉,多多,直到秋季開學,我都沒能去北京看你。
開學當晚,你給我主動打了最後一個電話。你在電話裏說,叔叔,我遵守我們的承諾考了第一名,但你沒來看我。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打電話,我以後也不會糾纏你了。
你的語調冷靜得讓我有些吃驚。我都忘了,多多,今年你都十歲半了,估計都快到和我一般高了。
我想去北京看你,但是我不能。因為2006年的那場車禍,我徹底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我可以坐在輪椅上寫字,可以給你打電話,卻不能獨自去北京看你。
我自己都不知道,北京的地鐵站和公交車站,有沒有殘障人士的專用席位。我成天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說話,不見朋友,更是很少外出。
我比以前更沉默了。除了和你一周一次的電話之外,我幾乎都是在沉默中度過。你的耳朵和我的耳朵一樣,都是彼此聲音最忠實的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