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逃離就是永生
一 呼喚與回答
西蒙?德?波伏娃有句名言:寫作是對一種呼喚的回答。這個呼喚通常在一個人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聽到了。自然,並不是人人都能聽到這種呼喚。
說到底,這是一種神衹的呼喚。
很小的時候,因為家庭不睦,我心裏時時感到壓抑和痛苦。一個孩子的痛苦雖不比成年人更沉重,卻要尖銳和難以忍受得多。何況,孩子的痛苦中還常常伴隨著恐懼。我時時渴望能出現一個愛我、保護我的人,他將驅逐我四周的黑暗,帶領我進入天國。對於天國的概念我停留在一篇童話《天國花園》所描述的場景上。那時我常常做一個關於天國花園的夢。花園裏的花隻有色彩沒有陽光,遠處站著全身通明透亮的天使。而醒來的時候,我從窗簾的縫隙看見對門鄰居家栽種的一棵歪脖子向日葵,在黑暗裏它很像是一個戴著草帽的男人陰險地窺視著窗子,我被它嚇得哇哇大哭。
我這種無端的哭泣和我的種種行為照例被大人們認為是乖張。我從來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盡管我學習成績很好,並且在美術、音樂和寫作等等方麵很早就顯示出了天賦。我對成人世界的恐懼和格格不入使我內心閉鎖,在我自我封閉的內心世界裏終於出現了神。在很長的時間裏我隻同他對話。我很早就擁有了一種內心秘密。這秘密使我和周圍的小夥伴們遊離開來,我很怕別人知道我的秘密,很怕在現實中與別人不同,於是我很早就學會了掩飾,用一種無限順從的趨同性來掩飾。這種掩飾被榮格稱為人格麵具。這是我的武器,一種可以從外部世界成功逃遁的武器。正是依靠這種武器我度過了我一生中最為痛苦的那些歲月,包括在黑龍江兵團那些難以忍受的艱難困苦。我始終注視著內部世界,以至外部世界的記憶變得支離破碎,就像“沒活過”似的。這就是:逃離。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一種堅強還是懦弱,更不知道這是一種超越還是一種更大的不幸。
但無論如何我作出了對那種內心呼喚的回答。我選擇了寫作。寫作是置身於地獄卻夢寐以求著天國的一種行當。它同我從小選擇的生存方式是一致的:它是人類進行著分割天空式的美好想象和對於現實現世的棄絕。沒有一個作家敢說他是在真實地模擬著生活本身,因為這種真實毫無價值,它隻需要一個記錄員就夠了。而寫作卻是一種每時每刻也難放棄的對生命的觀照,它觀照著生命也預約著死亡,覆蓋著生者也覆蓋著死者,它是時空消失之後的永恒存在,它是人類從遠古走到今天的宿命和母題。
至於那個神衹的秘密,它將一代又一代地活在孩子們的心裏。可惜,孩子一旦成人就把心裏那個秘密忘了,而且一點兒也不懂得自己的孩子,一點也沒想到那孩子便是自己的過去。而孩子卻一直被那可怕的秘密燒灼著,直到成年。這大概就是人類的悲劇所在。
如果有一個成年人記住並懂得孩子的秘密,那麼她一定是“得到神助的人物”,她的名字應該叫“作家”。
二 女孩如何變成女人
在由女孩變成女人的成長道路上我備受煎熬。我的平凡而怪異的家庭對於一個小女孩來說簡直是一場災難。我在很小的時候曾經想自殺,我曾經一次次地走向一個靶場,盼望一顆流彈飛來結束我小小的生命。我無數次地幻想在我死後或許能獲得生時無法得到的愛,想象著母親會為我哭泣,一想到這個我就情不自禁地流下熱淚。就這樣我長到13歲,在我身體發生某種變化的時候我再次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新的恐懼來臨了。我無論如何也不願長大,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自己會走向大街上那些肥臀婦人的行列。我在一篇小說《末日的陽光》中強烈地表達了這種感情,那篇小說寫了一個13歲女孩在進人青春期時的恐懼和困惑——這恐懼與困惑是雙重的,因為當時的背景是“文化大革命”。當然,除了恐懼與困惑之外女孩還有著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幻想世界,幻想中的人物。人都是需要自欺的,失去母愛的女孩用一種遙遠的情愛幻想來欺騙自己也許是唯一的出路。這種自欺實際上是一種新的逃離,用一種遙遠的幻想來逃離現世。但是這種逃離實際上十分殘忍:它使我對於朦朧初起的性意識陷入了一種渴望、恐懼與棄絕的矛盾與危機之中。幻想和白日夢是我唯一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