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於毛烏素沙漠的記憶(一)(1 / 3)

第一章 關於毛烏素沙漠的記憶(一)

一、毛烏素與無定河

六百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一群鄂爾多斯烏審部落的遊牧人驅趕著如雲錦般絢麗的羊群、牛群、馬群穿行在如大海般的茫茫沙漠之中。他們在沙漠中艱難跋涉了多日,已是人困馬乏,幹渴難遏。頭上的太陽火辣,腳下的沙粒也像是被烤熟一般,一群探頭探腦的蜥蜴不時表演著單爪撐身的高難技藝,倒換著被熱沙子快要燙熟的爪子。死寂的沙丘還不時閃動著讓人心悸肉跳的星點粼光,一堆堆幹枯的草枝,散落的白骨,無不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牧人們爬上一座高高的沙梁尋找著天盡頭那片誘人的綠色,似乎希望在高處。他們四處眺望著,天穹下,仍是望不到邊的月牙狀的莽莽黃沙。牧人們驚恐地思忖,水源和草地在哪裏呢?難道我們真的陷入了死亡之海?恐怖悄悄襲上人們的心頭。於是,牧人們跪了下來,默默地祈求著長生天……

幾隻當年剛出生的小羊羔圍著一個老額吉淒淒地叫著,老額吉額頭上的縷縷頭發都粘黏著白色的汗堿和黃沙。她艱難地從馬背上解下一隻幾乎幹癟的盛水的皮囊,要給小羊羔飲水。旁人勸阻她,說沙海無頭,這可是您老人家的活命水。老額吉木然地拔下皮囊的塞蓋,喃喃地說:羊命也是命哇!小羊羔們吮吸著水,快活地搖動著小尾巴,老額吉眯縫起眼睛無休止地舔著幹裂滲著血絲的嘴唇。

爬在沙梁上吐著舌頭呼呼喘氣的幾隻牧羊犬,不時地聳動著鼻子,像是嗅到了什麼。這些畜牲們竟然激動地連脖子上的頸毛都乍了起來,汪汪地吠叫不止,然後像箭矢一樣飛速地射進了蒼黃的天地裏。

老額吉睜開了眼睛,臉上浮起了絲絲笑紋,牧人們感到了希望的真實存在。他們知道狗鼻子靈,一定是狗兒子們那靈敏無比的鼻子嗅到了漂浮在蒼茫大漠上絲縷水氣……

終於,牧人們走進了一片沙漠綠洲裏,他們的眼前是一片沒有盡頭的茵茵草灘,灘裏還有一泓碧水,波光瀲灩,泛著嫩綠。於是,人歡馬嘶,羊躥牛奔,刹那,這泓碧水被旱傷了的人們、畜群撲騰得珠玉亂濺,水花四射。人們喝夠了水,才感到發現這汪水稍有些澀,並且有些滑溜溜的,都搖頭稱其“毛烏素”,意即不好的水。老額吉告訴人們,不好的水總比沒有水好。

眾人點頭道:馬兒跑的地方少彎,老人說的話沒錯。於是,這群遊牧人在這裏駐紮了下來。

刹那,綠色的草灘上落滿了雲朵般的氈包,就像一朵朵盛開的白蓮花……

從此,這片含水沙漠有了自己的名字:毛烏素。

這是我所知道的關於毛烏素沙漠名稱的來源。毛烏素沙漠究竟有多大呢?我翻看過一些資料,知道它是我國的八大沙漠之一,橫亙在鄂爾多斯高原南部、陝西省榆林市的北部和寧夏鹽池縣的東北部。具體麵積也是各說不一,有說4.2萬平方公裏的,也有說3.98萬平方公裏的,我這人對數字有點暈,覺得數萬公裏的大沙漠,已經是大得不敢讓人想象。我從青年時期就生活在毛烏素大沙漠裏,覺得毛烏素沙漠就像一頭頭巨獸組成的偌大迷宮,不管你走出多遠,隻要抬頭毛烏素沙漠就赫然屹立在你的眼前。

有材料說,現在的陝西省靖邊縣海則灘鄉,還有一個叫毛烏素的小村落。我想,這個有著蒙古名字的小村,一定與鄂爾多斯烏審部落的遊牧生活有關。隻是不知道這個叫毛烏素的小村中,那汪不好的水還在不在?

其實,毛烏素沙漠中湖淖星羅棋布,大小河流有數十條。其中有條名河,叫無定河,顧名思義,即河流無固定的河道。河水在毛烏素沙漠和陝北高原左衝右突,千扭百轉,就像糾結起一團團脫韁的野馬,呼嘯翻騰,濁浪滔天。無定河因為身處農耕文化和遊牧文化的碰撞前沿,才有了冷兵器時代戰略地位的特殊性。

自古以來,無定河邊就是金戈鐵馬、刀光血影的古戰場。生性散淡,愛好遊曆的晚唐詩人陳陶曾在這廝殺聲不退的無定河邊徜徉,看著戰死士兵的累累白骨,念及蒼生,胸中頓生悲憫,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這是代代傳誦的千古名句,無定河正因為有了文學的滋養才在人們的心中變得靈動與不朽。

蒙古語稱無定河為薩拉烏蘇,意即黃水,其實無定河就是黃河的一條支流,其發源於陝北定邊,定邊、吳旗三縣交接的白於山,向東南流經鄂爾多斯市烏審旗,再入陝西榆林、米脂、綏德等縣,至清澗縣彙入黃河。流域麵積三千多平方公裏,大多是被毛烏素沙漠覆蓋的黃沙地。無定河在秦漢以前稱奢延河,南北朝時期稱夏水、朔方水,唐代時因其水勢洶湧,卷土含沙,河床無定而得名。蒙古人也稱其為小黃河。而黃河被蒙古人稱為哈屯高勒,翻譯過來即是夫人河。這是因為成吉思汗病逝西征路上,其一名愛妃悲傷至極,投身黃河為她忠心愛戴的聖主殉情。蒙古人為紀念這位忠貞不渝的夫人,才將黃河稱為夫人河。我千百次地走過黃河,每次都能感受到這滔滔水浪中無處不湧動著這個淒婉的愛情傳說……

數萬年來,黃河親吻著鄂爾多斯高原、黃土高原,無定河拍擊著毛烏素沙漠,河岸入水的轟隆聲在空曠的大荒野上不停地響徹。她們那不懈地熱情,永恒地律動,帶走了鄂爾多斯和黃土高原豐腴的泥土,在黃河中、下遊形成了衝積平原,成為數億中華兒女繁衍生息的沃土。而黃河環抱的鄂爾多斯高原卻是千瘡百孔、支離破碎。尤其是生活在毛烏素沙漠中的鄂爾多斯人世代被沙所累,代代貧窮。一頂比毛烏素沙漠還重的窮帽子,鄂爾多斯人不知戴了幾百年。

窮到啥程度?一件破皮袍子四季穿,冬天毛朝裏,夏天毛朝外,夜裏還能當被子。女人們因為沒有換身的衣服隻得窩在家裏等待衣幹,偶爾進了生人,隻能拿塊麵板子擋在胸前遮羞……

那時在鄂爾多斯烏審旗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

出門一片黃沙梁

一家幾隻黑山羊

穿的爛皮襖

住的柳笆房

這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毛烏素沙區百姓生活的真實寫照。

我正是七十年代末期走進毛烏素沙漠的。

二、我的毛烏素沙漠往事一

1977年底,我們這支囤墾在黃河南岸庫布其沙漠的軍墾部隊,終於落下了人沙大戰的帷幕。先是領著我們向沙漠進軍的解放軍幹部撤了,後是從勞改農場補充進來教我們生產技術的地方幹部也走了,被沙漠困圍的營房就剩下我們這些軍墾隊伍中的殘渣餘孽了。幾百人的連隊眨眼就剩下三二十人,哥們兒姐們兒都說:咱這回可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倒黴蛋了。

無所事事的哥兒們姐兒們們做著一些可笑的事情,辟如拆營房門窗、木料,扒連隊磚瓦,數著堆兒給附近老鄉換雞換肉吃。反正我們不拆,也得讓沙漠壓塌。盟裏下了決心,要把我們這些兵團戰士在全盟範圍領就地安置,為此,還成立了專門領導小組。領導關心我們,征求我們對安置的意見,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隨便,隻要離開這鬼地方就好。”

那時,真像鄂爾多斯山曲裏唱的:

沒家的哥哥沙蓬草,

哪搭兒掛住哪搭好……

我們終於走了,我望著那一片廢墟般的營房,被沙漠吞噬的農田,灌渠,哭泣了。想想剛來沙漠時,我們是軍墾部隊的何等的輝煌。那時,我們擺出與沙漠決一死戰的態勢,我所在的北京軍區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沿著黃河兩岸一下子囤了整整四個師,足足有十萬人。出工時,我們全部穿著綠軍裝,扛著鍬頭在解放軍幹部的帶領下,舉著紅旗,高唱戰歌向庫布其沙漠、烏蘭布和沙漠開戰。我們一次次向毛主席發誓:要用青春和汗水把沙漠來澆灌,誓讓沙漠披上嶄新的綠裝。

我們睡馬圈,我們啃黑豆,我們挖灌渠,我們平黃沙。幾年下來,我們的確在沙漠裏開辟出了綠洲,種上了莊稼,而且收獲了莊稼。我所在的連隊還被評為全兵團的軍墾大寨,各個師團甚至其他軍區生產建設兵團的領導,都率幹部戰士一批批來我們連參觀。好長時間,我們連隊的任務就是揮著小紅書,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據說我們生產小麥每斤成本當時已經達到五元錢,可以說是當時世界上最昂貴的糧食生產成本。但我們不算經濟賬,隻算政治賬,我們心練紅了,人長胖了,臉曬黑了,紮根邊疆的決心更強了,反修意識提高了,革命更堅定了。我們是向沙漠進軍的人們,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隊伍……

兩年下來,我們發現原來的沙漠並沒有往後退縮一步,我們開辟出來的綠洲就像沙海中落了幾片樹葉,沙漠這個怪物隻要喘口氣,就能把它吹跑。我隻要登上高高的沙山,縱目一看,才知我們的綠洲是何等的渺小,在綠洲上忙碌的哥們兒,姐們兒就像在我腳下爬來爬去的蜥蜴。

每當渺小感襲來的時候,我就放聲地衝著東流的黃河放聲朗讀一些詩句,像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李賀的大漠沙如雪、燕山月如鉤,高適的大漠風沙裏、長城雨雪邊,杜甫的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白居易的晝伏宵行經大漠,雲陰月黑風沙惡,王昌齡的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還有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如天,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黃,漠漠邊塵飛眾鳥、昏昏朔氣聚群羊等等。

我站在沙山上,縱情地冒著傻氣。好像背背這些古詩,想想出塞的前人,會給我壯些膽,以排遣心中的孤獨和膽怯……實際上許多哥們兒、姐們兒那時和我都一樣,心中還是有點畏懼沙漠。

數十年來,每想到這些經曆過事情,我的眼睛就會濕潤。在那人沙大戰的歲月裏,我們的確從沙漠那裏得到了收獲,為了我們的冬季取暖,平時的生火做飯,我們掏沙篙,砍沙柳,活剝沙漠好不容易長出的星點綠色皮毛。那時我們不知道沙漠也會疼的,也是有感覺的。鄂爾多斯的山曲曾經這樣唱道:

房前的沙篙你不要掏

這是咱二人的隱身草

屋後的沙柳你不要砍

這是咱二人的好遮攔

當時我們隻知道這是不健康的鄉間野調,根本不懂得它的生態意義和人文意義。我們不光把房前屋後的沙篙沙柳掏光砍光了,還跑進大沙漠深處去掏去砍,為此,甚至有位哥們兒永遠丟失在沙漠裏。

秋天時,我記得隻輕輕刮了幾場小風,細沙就動了起來,刷刷地像河水似的朝我們新開的良田海海漫漫飄了過來,而且開始在我們新建的營區前一點點堆積。當春天開河風起時,沙塵就會乘風而來,淹沒溝渠,吞沒田地。那時我們高呼著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昂然迎戰,揮鍬驅沙……

人沙大戰八年,結果沙漠是越戰越勇,越戰越瘋,甚至是堵門叫板,我們卻連招架之力都沒有了。最後偌大兵團落了個撤編解散,十萬人馬,各回各家。我好像是與沙漠結下了不解之緣,從黃河南岸的庫布其沙漠一路風塵地來到了無定河北岸的毛烏素沙漠裏。

當時,有個綽號叫“四眼”的北京兵,是老高中生,特愛看書,古今中外,沒他不知道的。因他戴著一幅深度的近視眼鏡,所以落了這麼個綽號。那時,他已經考上了區內的一所大專,他怕畢業以後留在內蒙古,正猶豫著上不上大專?

“四眼”對我分析道:“兄弟,你要去的毛烏素沙漠更他媽不是東西,凶惡得連明長城都給吞了。明朝萬曆年間以後,朝廷最耗錢的費用就是‘扒沙’,把國庫的一大半都給用了。急得萬曆皇帝和大臣們臉都是綠的,內憂外患,哪個窟窿不得拿銀子填呀?”

我問他啥叫“扒沙”?

“四眼”告訴我:當時毛烏素沙漠南移,直撲長城。這叫“飛沙為堆,高及城堞”,守邊士兵為了保住長城,隻得動員長城內的百姓無休無止“扒沙”,要是不扒沙呢?毛烏素沙漠就讓風吹得和長城一般平了。那就“虜騎出入,如履平地”了……

“四眼”還斷言:“小子,我告訴你吧,大明王朝不是李自成推翻的,而是被毛烏素沙漠壓塌的!”

這是我聽到的關於毛烏素沙漠最駭人聽聞的傳說。

命運啊,把我帶向遠方帶向遠方啊,到處流浪……

這次,我是哼唱著那支讓人感傷的《拉茲之歌》,走進了毛烏素沙漠腹地的一個公路養護道班裏;與我同命相連的四百多名戰友,也像被農婦在黃沙地裏點山藥籽一樣,撒點在了穿越在大漠梁峁間的數千裏公路線上……

我所在的道班是一個四合小院,全是一色的青磚。十分搶眼在佇立在這條沙漠公路的北側。蓋房的青磚十分考究,比在兵團時我們自己燒的紅磚要強得多,一打聽,原來這些青磚是前些年破四舊、扒召廟時拆下來的舊磚。那時,這條穿沙公路車流量不是很大,翁翁的汽車馬達聲時斷時續,路兩邊除了濕窪窪的草地,就是高聳的沙丘。公路積沙處,道班還建設了許多沙柳路段,以保證沙漠公路的暢通。甚至連排水的涵管也是用沙柳捆綁發旋做成的。

小院後麵還有一塊十餘畝大的副食地。

這一切(公路、道班、副食地)都是道班工人十幾年來移走一座座沙丘建設起來的,那塊被道班工人視為眼珠子和命根子的副食地,為他們提供著基本是免費的白菜山藥蛋糜米。可好日子沒過幾年,沙子壓過來了,而且越積越高,成了沙梁。後麵是綿綿不斷的無數沙梁組成的後續部隊,不時有沙子穿過人們用沙柳芭子紮起了幾道屏障,悄悄鑽了進來,像怪獸一樣不時吞吃著我們的菜地。道班工人也像士兵出操一樣,每天天不明就會起來清沙,幾乎天天都是沙塵飛揚……